第065章| 姬魚結趙謀大位 同胞相殘起刀兵

第065章| 姬魚結趙謀大位 同胞相殘起刀兵

小國中山夾在趙、燕、齊三個大國之間,西倚太行,北鄰桓山。桓山之北、西兩面廣袤千里的山地、草場原是北胡代國的地盤,後為趙襄子所滅,代國亦成為趙國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將公子范將大帳扎在桓山東部的鴻上塞,八萬趙軍屯紮於桓山以東地區,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為制約中山,鋒芒卻逼向北至濁鹿、南至樂徐長約數百里的燕國邊境。剛入而立之年的燕軍主將子之毫不示弱,引燕軍六萬沿易水下寨,將中軍大帳設在距鴻上塞不足百里的龍兌,與趙軍遙相抗衡。

這日向晚時分,十餘騎胡人飛也似的馳往鴻上塞。

將近關門時,馳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國長公子姬魚勒住馬頭,轉對緊跟上來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實在弄不明白,趙范為何要本公親來?」

季青應道:「臣也不清楚,想是有大事須與主公商議。」

武成君皺下眉頭:「依你之見,他不會是對本公有所圖謀吧?」

「不可能!」季青搖頭,「奉陽君若謀大事,還要仰仗主公之力。這是一個連環結,對誰都有好處。眼下好戲尚未開場,公子范斷不會對主公不利。」

武成君定下心思,兩腿用力,催動胯下戰馬向前馳去。

眾騎馳至關門,季青掏出令牌,軍尉驗過,報向關將。

關將迎出,與武成君、季青見過禮,引他們直入中軍大帳。

公子范聞報迎出,攜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帳,分賓主坐下。公子范輕輕擊掌,旁邊轉出兩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隻陶碗,滿滿斟上代地烈酒。

「呵呵呵,」公子范朗聲笑道,「來到胡地,只得依照胡人習俗,拿大碗喝了!」說著手捧酒碗,沖武成君拱手,「武成君,」又轉向季青,「還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將以薄酒一碗,權為二位接風!」

武成君掃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魚謝大將軍款待!」

眾人飲畢,季青起身,搬過酒罈,為公子范斟上,又自斟一碗,舉酒:「在下久聞大將軍神威,今日得見,果是威嚴。在下今借大將軍美酒,回敬大將軍一碗!」一揚脖,飲盡。

「哈哈哈哈,」公子范長笑一聲,「季子是個爽快人!好,本將飲了!」也舉碗飲下。

季青斟滿,沖公子范抱拳:「昨夜亥時,聽聞大將軍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起程趕至。敢問大將軍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好吧,」公子范亦抱拳道,「既然季子有問,本將也就直話直說。相國大人應公子之請,特從晉陽徵調車騎兩萬馳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將所料的是,代地貧困,糧草原本不濟,今又增兵兩萬,無疑是雪上加霜了。不瞞公子,本將麾下八萬將士,糧草已經不繼。本將雖已急報相國,要求增撥,可遠水不解近渴。本將」略頓,「聽聞武陽多有積蓄,這想」打住話頭,目視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變:「敢問大將軍需要多少糧草?」

「一萬石粟米足矣。」

「一萬石?」武成君震驚。

「公子不會是捨不得吧?」公子范神色微凜,半笑不笑。

武成君看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過來。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聲,沖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趙、燕世代睦鄰而居,燕國有難,大將軍勞苦遠征,這點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願以粟米一萬五千石、馬草一千車犒勞,望大將軍不棄。」

季青出此豪言,莫說是武成君,縱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應過來,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過」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話,直說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請。」

「說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擺手,「有來有往才見公平。」

「我家主公愛馬如痴,代地出良駒,大將軍能否賣給我們一些代地良馬?」

「什麼賣不賣的,本將這裡軍馬有的是,公子需要幾匹,盡可開口。」

「兩千匹。」

「兩千匹?」公子范吃一大驚,愣怔有頃,撓頭,「這」

「大將軍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暫時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證,兩千匹軍馬如數奉還不說,另外附送燕馬五百匹,權作利酬。」

「好!」公子范拍案定奪,「還是季子爽快,這事兒定了!」

「還有一事,」季青的語氣不急不緩,「大將軍可否想過糧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過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趙兩國各陳大軍於邊境,雖未交兵,卻勢如水火,武成君縱使願出糧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個難題。

「大將軍,您看這樣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邊邑重鎮濁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設有糧庫,有庫糧萬石,馬草五百車。近日我們再往此處送糧五千石,馬草五百車,湊足所說之數后稟報大將軍,大將軍派兵襲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馬,只要大將軍兵至,就棄城而走,大將軍一可唾手而得邊邑重鎮,捷報軍功,二可得到上述糧草,豈不是好?」

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公子范轉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這」武成君遲疑一下,目視季青,見他神態篤定,只好點頭,「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轉對季青:「軍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將軍將軍馬備好之後,會有一個名叫頭刺子的馬販前來接收,大將軍只需將軍馬交給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錘定音,「就這麼辦!」

一出關門,武成君憋不住,將季青叫到一邊,責備他道:「這麼多糧草,你怎能一口應承下來?還有,濁鹿是我邊邑重鎮,人口不下萬戶,就這麼拱手送給趙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釋?」

「做大事者,不記小失。」季青低聲應道,「季青這麼做,為的是主公大謀。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屯於龍兌,距武陽不足百里。有子之大軍在側,主公如何大圖?趙軍雖然陳兵邊境,名義上卻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國。子之按兵不動,趙軍自也無理出擊。主公主動捨棄濁鹿,公子范只要出兵攻取,主公就向子之求救,子之救援,燕、趙必戰。燕、趙若戰,薊城必虛,主公趁機起兵」

不消季青再說,武成君連連點頭,翻身上馬,揚鞭狂飆而去。

翌日亥時,年過六旬、一身疲憊的燕文公在老內臣的攙扶下緩步走進甘棠宮。

甘棠宮是燕宮正宮,燕國夫人姬雪聽到響聲,與貼身侍女春梅迎出宮門,趨前幾步替下內臣,一邊一個,扶文公步入正寢,輕柔地為他寬衣解帶。

在老態龍鐘的燕文公面前,虛年二十三歲的姬雪顯得越發青春靚麗,充滿活力。七年歲月無力修改一個事實—姬雪是這個宮裡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眼睛一如在洛陽時那樣明亮,她的彎眉依舊時不時地凝起,她的眉宇間仍然掛起絲絲道道的哀愁。

然而,細心之人或會發現一些改變:姬雪眼神里的天真不見了,她眉宇間的浪漫不存了,她俏臉上的笑容失蹤了。姬雪似是換了個人,溫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隱藏機敏,神態舉止就如一隻流離失所,在荒野里獨步的流浪貓。

文公的衣服尚未寬畢,老內臣趨進,小聲稟道:「君上,殿下求見。」

燕文公眉頭略皺,面色不悅,頭也不抬:「這麼晚了,他來有何事?」

老內臣遲疑一下,聲音更低:「觀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自己動手,重又穿戴衣冠,對老內臣道:「宣他前廳覲見。」

老內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聲,輕輕搖頭。姬雪也不說話,輕輕扶他走向寢宮外面的前廳。將近門口時,姬雪鬆開燕公,退後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處了。」

燕文公回揖:「有勞夫人。」走出寢門,在廳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蘇趨入,跪叩:「兒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盯過去:「蘇兒,夜已深了,何事這麼急切?」

太子蘇見旁邊站著老內臣和兩個侍寢宮女,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老內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擺手,對太子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太子蘇遲疑一下,起身趨前,在文公耳邊低語。

燕文公臉色漸變,開始喘氣,兩眼緊盯太子蘇,一字一頓:「此事當真?」

太子蘇從袖中摸出一隻令牌和一道密折,呈上,小聲稟道:「這是逆賊出入趙軍大營的令牌,其中備細,兒臣盡已寫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開密折,細細讀過,面色越來越差,許久方才抬頭:「你你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太子蘇不無得意地掃視左右一眼,小聲稟道:「回稟公父,子魚的貼身侍衛里有兒臣的眼線,他的一舉一動盡在兒臣掌握之中。據兒臣所知,子魚近年在武陽等地招兵買馬,集結甲士萬餘,良馬數千匹,欲謀大事。此番暗結趙人,資助趙人軍糧一萬五千石」

太子蘇尚未說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氣,不一會兒,兩眼一黑,口吐鮮血,慘叫一聲,歪倒於地。

太子蘇萬未料到有此變故,大驚失色,哭叫:「公公父」

老內臣也是傻了,正自驚愕,姬雪從內寢衝出,幾步撲到燕文公身前,將他抱在懷裡,捏住人中,急叫:「君上」又轉對老內臣,「快,召太醫!」

老內臣這才反應過來,沖臉色煞白的宮女道:「快,召太醫!」

當兩名宮女領著當值太醫趕過來時,燕文公已經蘇醒。

見自己壯碩的身體被瘦弱的姬雪緊緊抱在懷裡,燕文公老淚盈出。

太醫跪地,按住文公脈搏,把會兒脈,長噓一口氣,正欲說話,文公擺手,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蘇道:「你去吧!」

見文公的目光盯著自己,太子蘇知是說給他的,便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太子蘇不無煩躁地在自己的東宮中來回踱步。

太子蘇頓住步子,眉頭一橫,伏案疾書一封,加上璽印,叫道:「來人!」

東宮內宰應聲走進:「臣在!」

「召公子噲!」

不一會兒,長子姬噲走進,叩道:「兒臣叩見!」

姬噲剛過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宮人並朝臣喜愛,老燕公也對他頗為讚許。

太子蘇掃他一眼:「聽說你與子之將軍相處甚篤,可有此事?」

「談不上甚篤,」姬噲應道,「子之將軍與兒臣頗能相處,時常教習兒臣騎射之術和用兵方略。」

「甚好。」太子蘇將密函交給姬噲,「你連夜出發,繞過武陽,務於明日傍黑之前將此函交付子之將軍!記住,事關重大,不可為外人所知!」

「兒臣謹聽吩咐!」

姬噲收好信,別過父親,領上幾名僕從,星夜馳往龍兌。

薊城距龍兌走官道六百里,因要繞過武陽,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噲等快馬加鞭,於翌日申時趕至龍兌,被子之將軍迎入中軍大帳。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歷的第三子,自幼聰敏,文功武略無所不愛,尤喜兵法戰陣,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計的一個,深得文公器重。由於子蘇、子魚兄弟不和,子魚雖通兵法,文公卻不敢將兵權擅交予他,因而於三年前封子之為上將軍,統制三軍。

子之年過三十,與太子同輩,從輩分上講是姬噲的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將他作晚輩看待,甚是關愛。雙方見過禮,分別落席,子之知姬噲有事,先開口道:「看賢侄面色,此番不像是為騎射而來。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將?」

姬噲摸齣子蘇的密函,遞給子之:「家父要在下將此書呈予將軍。」

子之拆看,震驚,凝眉有頃,合上書信,閉目冥思。

姬噲問道:「將軍,可有大事?」

子之多少有些驚訝地望著姬噲:「信中所寫之事,賢侄難道一絲兒不知?」

姬噲搖頭。

「唉,」子之長嘆一聲,「不瞞賢侄,國難當頭了!」

姬噲驚問:「將軍快說,是何國難?」

「武成君在武陽招兵買馬,已募勇士萬餘,良馬數千匹,勾結趙人,圖謀犯上!趙人以對付中山國為由,大兵壓境,欲助武成君謀逆!」

「武成君?」姬噲驚道,「你說伯父要謀逆?」

子之點頭。

「伯父為何謀逆?」

「與殿下爭太子之位!」

姬噲沉默一陣,抬頭問道:「家父要將軍做什麼?」

子之將信遞給姬噲:「賢侄自己看吧!」

姬噲匆匆看過,震驚:「家父要將軍掉頭圍攻武陽?」

「唉!」子之長嘆一聲,「大敵壓境,自己人倒先打起來了!」

姬噲急問:「將軍做何打算?」

「唉,」子之復嘆一聲,「一個是殿下,一個是君上的嫡長子,哪一個都是末將的主公,末將又能怎麼辦?」沉思有頃,看向姬噲,「賢侄這就回去,轉呈殿下,就說殿下所請,末將實難從命!末將受命於君上,唯聽君上旨意。莫說是趙人在側,即使沒有趙人,若無君上虎符,末將也不敢擅動一兵一卒!至於前方情勢,你可轉告殿下,有末將在,濁鹿斷不會失,武成君的一萬五千石軍糧,趙人拿不走一粒!」

子之先國后家,又以君上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噲點頭稱善,歇過一宿,於翌日晨起返回薊城。

子之使探馬暗訪濁鹿,果有車馬由武陽源源不斷地朝那兒運糧。子之令副將引右軍兩萬在濁鹿西側四十里開外的咽喉之地紮下營帳,嚴密布防,傳令中軍大帳朝濁鹿方向移動三十里,與右軍遙相呼應,形成掎角之勢。

姬噲回宮,將子之所言一五一十稟過,諫道:「父親,大敵當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來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個娃娃家,懂個什麼?」

姬噲正欲再諫,太子蘇沒好氣地沖他擺擺手:「噲兒,你走這一來回,想也累了,歇息去吧!」

見話被截死,姬噲只得告退。

姬噲前腳剛走,太子蘇就沖內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惡,公父讓他治兵,他卻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麼濁鹿不濁鹿,武陽之亂才是根本!」

「殿下,」內宰湊前,「臣以為,要讓子之平亂,也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內宰話中有話:「殿下何不前去為他討來虎符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宮若能拿到虎符,何須求他?用虎符誅殺子魚,公父斷不肯做。子魚也正是看準這個,方才有恃無恐。」

「在臣看來,」內宰壓低聲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卻也不難。」

太子蘇眼睛大睜:「有何良策,快說!」

「殿下,燕宮內外,君上最聽誰的話呢?」

「你是說」太子蘇愣怔半晌,恍然有悟,一拳擊在案上,不無懊悔道,「咦,本宮怎就忘了她呢?」

邯鄲城外一片林子里,墨家尊者屈將子端坐於一棵大樹下面,兩邊站著兩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是木華、木實姐弟,比前幾年長高許多,也更顯英俊了。尤其是木華,胸脯已經豐滿,渾身散發出少女獨特的香味。

一位年輕墨者匆匆走到尊者跟前,見過禮,小聲稟報:「師父,查到蘇子下落了,前些日子下榻豐雲客棧,與一個叫賈舍人的住在一起,旬日前離別,不知去向。」

「旬日前離開?」屈將子凝眉沉思,看向年輕墨者,「賈舍人是何來歷?」

「問過店家,說是打秦國來的,看裝飾,不似尋常秦人。還有,據軒里村人所說,蘇子離家時布衣草履,一路步行,顯然沒有足夠盤費,在邯鄲吃住想是賈舍人供應。又據店家小二說,蘇子離開時,用的是賈舍人的車馬。賈舍人這般待他,想是二人熟識,且蘇子只是臨時出門,不久仍會回來!」

「你說得是。」屈將子捋須一時,「走,我們到邯鄲城裡賺個盤費,租個住處!」

豐雲客棧外面的大街上,一身賣藝人打扮的屈將子四人清出一塊場地,紮下街頭賣藝的架勢。

屈將子手拿銅鑼,「哐哐哐」敲幾下,當街吆喝:「各位看客,天下失序,列國紛爭,弱肉強食,民不聊生,我等藝人流離失所,特來邯鄲獻藝,討口飯吃,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聽到鑼聲,街頭行人紛紛攏過來。年輕墨者一手一把特製小刀,不停地繞場轉圈,邊轉邊將兩把小刀玩得滴溜溜轉。木華、木實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看就是龍鳳雙胎,煞是惹眼。

在鑼聲中,木華、木實將四塊門板抬到十步開外的一堵牆邊,靠牆豎起。鑼聲更響,看客漸多,客棧中人紛紛走出來,賈舍人赫然站在人群里。

「哐哐哐」屈將子瞄一眼賈舍人,朗聲叫道,「看客們注意了,這位壯士名叫鄒生,別名飛刀鄒,他手中的兩柄飛刀皆由烏金打制,鋒利無比。有多鋒利呢?大家看好了!」

看客們紛紛看向飛刀鄒手中的兩柄飛刀。

屈將子將一塊豬皮望空一扔,只聽「嚓」的一聲,一刀飛出,剛好扎在豬皮上,沒柄。豬皮落地,屈將子撿起豬皮並刀子,巡迴展示給眾看客。緊接著,屈將子扔出一塊木板,「嗵」地又是一聲,另一刀扎在木板上,刀尖透板而出。

兩個動作一氣呵成,觀眾目不暇接,紛紛鼓掌。

又是一陣鑼響。

「諸位看客,」屈將子叫道,「要看就得看個刺激,下面就請飛刀鄒生給大家來個刺激的!」又看向木華、木實,「兩位小朋友,請站到門板那邊!」

木華、木實走到四塊門板前面,一人佔據兩塊門板,貼門板站好,叉腿張臂,展作一個大字。

飛刀鄒更加快速地在場中轉動。轉著轉著,人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只聽「嗖嗖」兩聲,門板上「嘭嘭」兩響,兩柄飛刀不偏不倚,分別扎入木華、木實頭頂不足三指的地方,幾乎緊貼他們的頭髮,入木三分。

眾看客無不驚叫。

眾看客的驚叫聲尚未落地,「嗖嗖」又是兩聲,兩柄飛刀分別插在二人的兩腿之間,正襠處。飛刀鄒接著轉圈,眾多飛刀絡繹不絕地從他的寬大袖管里成雙成對地甩出,如利矢般同時射向二人,在他們的手足、胳膊、腰肋側邊紮下,看得眾人目瞪口呆,連驚叫也發不出了。

然而,這還遠沒有結束。

眾人還沒透出氣來,飛刀鄒又從袋中摸出一塊黑布,蒙在兩眼上,繼續轉圈。

天哪,他要

看客們的心全被吊起來了,目不轉睛地盯住飛刀鄒。

蒙著眼睛的飛刀鄒又轉幾圈,騰空躍起,只聽「嗖嗖」幾響,四柄飛刀幾乎是同時飛向木華與木實,分別鎖在兩個孩子脖頸的左右兩側,離脖頸不過一寸。

鑼聲止住,表演結束,飛刀鄒緩緩取下蒙眼的黑布。

木華、木實面不改色,各自給出甜甜的一笑,緩緩離開門板。

在他們離開的地方,數十柄飛刀鑲拼出兩個「大」字。

一場虛驚之後,掌聲雷動。

飛刀鄒向觀眾鞠躬,木華、木實各拿一頂斗笠,甜甜地笑著走向觀眾。

觀眾紛紛向斗笠中扔錢。

兩個孩子不停地向扔錢的觀眾鞠躬。

木華走到賈舍人跟前。

賈舍人扔進的是一個金塊。

與趙都邯鄲相比,燕都薊城顯然破舊、落寞,大街上行人甚少,即使集市也是冷清。

蘇秦的車馬在街道上緩緩地行駛。蘇秦的兩眼盯在大街兩邊的招幡和門楣上。顯然,他在尋找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棧。

沿街客棧不少,但都不是蘇秦想住的。賈舍人借他的只是車馬,沒有給他盤費,蘇秦囊中沒錢了。

車馬駛到偏僻處,蘇秦眼前一亮。

是一家又小又舊的老客棧,門楣上寫著三個墨字—「老燕人」。

蘇秦停住車子,緩步上前。

一位老丈聽到響聲,迎出來,躬身揖道:「老朽見過客官。」

蘇秦拱手還禮:「洛陽蘇秦見過店家。」說著朝店中望幾眼,「請問老丈,這客棧可有空舍?」

「有有有,」老丈應道,「只是,我這兒是老店,陳設破舊,方位偏僻,前些年生意還行,近年生意不好了,從年頭到年尾,從未客滿過。蘇子若不嫌棄,可以進來看看。」

見老丈自曝家醜,蘇秦頗為嘆喟,將韁繩遞給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這兒。」

老丈喊來小二,讓他將軺車趕至後院,又轉對蘇秦禮讓:「蘇子,請。」

蘇秦隨老丈走進客棧,來到一處小院,推門道:「蘇子請看,這進小院中你眼否?」

蘇秦走進院中,巡視一圈,見院落雖然不大,卻是乾淨整潔,連連點頭:「不錯,就這兒了。」略頓,「請問老丈,店錢怎麼個結法?」

「三日一枚燕刀,飯錢另計。」

蘇秦松出一口氣,略顯尷尬地抱拳道:「敢問老丈,晚生可否遲幾日結賬?」

「呵呵呵,」老丈揚手笑道,「不打緊的,蘇子儘管住下,何時要走,再結店錢不遲。」

蘇秦拱手:「謝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禮,前面傳來爭執聲,接著是人搬東西的聲音。

見小二卸完馬,提著蘇秦的包裹走進,老丈吩咐道:「小二,待客人安頓好,請到前廳用膳。」又朝蘇秦拱拱手,疾步走向前面院子。

蘇秦安頓已畢,隨小二走到前院,見兩個士子模樣的人已將行囊提到院中,其中一人正與老丈清算房錢,另一人候在一邊。

算完房錢,二人卻不急著走,反倒盯住蘇秦上下打量。蘇秦覺得奇怪,正欲說話,一個年歲稍長的拱手揖道:「這位仁兄,可是來燕謀仕的?」

蘇秦還禮:「在下洛陽人蘇秦,初來乍到,誠請二位仁兄關照。」

那士子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混到這個份上了,還關什麼照呀!在下奉勸仁兄,不要在此浪費時光了,趁早趕路吧!」

「哦?」蘇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瞞仁兄,」那士子指向另外一人,「這是在下師弟。我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術,可知陰陽變化,此番赴燕,本想在薊城謀個差使,不想苦候數月,莫說得見君上,竟是連宮門之內是何模樣也一無所知啊。」

「燕國不納士了嗎?」蘇秦驚問。

那師兄未及說話,其師弟惟妙惟肖地學起宮門衛士的聲音:「君上有旨,概不會客!」

師兄再次苦笑。

蘇秦微微點頭:「二位仁兄欲至何處?」

「唉,」師兄輕嘆一聲,「身無盤資,不可圖遠,聽聞武陽招賢,打算去那兒混口飯吃。」

「你們這是去投奔武成君?」

「是哩!」師弟不無抱怨道,「武成君在武陽招賢納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個月就說去投,可師兄死活不肯,硬說什麼武成君名不正,是個小廟,我怎麼勸也不成!可結果呢,我們等呀等呀,我這等不及了,我這受不了了!」

蘇秦看向他師兄,見他果然是一臉無奈。

「這位仁兄,」師弟盯住蘇秦,不無熱切道,「我們一道去武陽吧,正好結個伴兒。人多勢大,或能混出個名堂呢!」

「謝仁兄好意!」蘇秦朝他略略抱拳,「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在下總得瞧瞧薊宮大門之內是何模樣吧。」

見話不投機,那師弟背起包裹,一把扯上師兄,不由分說拖他走了。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趕至宮城,遠遠望見紅漆大門兩側各站八名持戟衛士。

蘇秦走近,早有兩名衛士持戟攔住。蘇秦躬身揖禮,摸出早已寫好的拜帖,遞予衛士。衛士看也不看,遞還過來,大聲唱報。

一個門尉聞聲從耳房走出,打量蘇秦一眼,拖長聲音:「來者何人?」

蘇秦揖道:「洛陽士子蘇秦。」說畢,呈遞名帖。

門尉接過名帖,審視:「你來此處,欲見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國事,求見燕公。」

門尉哼出一聲,將名帖遞還,再次拖長聲音:「君上有旨,概不見客!」一個轉身,禮也不回,徑自走進耳房。

蘇秦尋思有頃,沿宮城轉至旁邊幾門,逐一問去,果如兩個士子所言,門尉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見客!」

蘇秦連遭幾番搶白,悻悻然回到店中,思考該從何處入手。

燕文公的確不能見客。

明光宮的正殿里,燕文公躺在榻上,二目緊閉,臉色黃中泛白,全身一動不動,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輕聲哼唱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這首燕人悼念徵人的民謠,是她不久前從一個老宮女口中學來的。此時姬雪不知想起什麼,信口哼唱起來。曲調原本哀傷,又經姬雪反覆吟唱,更見悲涼。文公聽一陣,兩行濁淚從眼角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縴手,緊緊捏住。

文公用力過大,姬雪強自忍住疼痛,任他捏一會兒,方才柔聲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識到什麼,將手鬆開,睜開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著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聲音更加輕柔:「君上,您哭了?」將手抽出,用絲絹輕輕為他抹淚。

文公苦笑一聲:「是夫人唱得好。」

姬雪應道:「是君上的心腸好。」又轉對春梅,「君上醒了,傳葯。」

兩名宮女端著托盤一前一後進來,一個托盤裡放一盅湯藥,另一個托盤裡放一盅蜜水。春梅接過,姬雪取來湯匙,舀出一匙,親口品嘗一下,輕道:「君上,臣妾嘗過了,不算太苦,冷熱也正好。」

文公擺手讓她端下。

姬雪端起葯碗,懇求道:「君上,您這就看在雪兒面上,喝下吧。」

「唉,」文公長嘆一聲,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種湯藥也不濟事。」

姬雪淚水流出,緩緩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勸,老內臣走進,在門口咳嗽一聲,輕聲叫道:「夫人。」

姬雪抬頭望去,見老內臣沖她連打手勢,似有急事。

姬雪怔了下,放下藥碗,走過去。

老內臣在她耳邊低語數句,姬雪怔道:「殿下?」

老內臣神色惶急,指指燕公,示意她出去。

姬雪跟他走出殿門,急切說道:「殿下尋本宮何事?」

「老奴不知,」老內臣應道,「看殿下神色,是有天大的事。君上龍體欠安,太子理政,此來想是有大事,夫人最好過去一趟。」

姬雪跟隨老內臣大步走向偏殿。

二人一進殿門,太子蘇就迎上來,撲通跪地,連連叩拜,泣不成聲:「母后」

見這個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的男人喊自己母后,姬雪不無窘迫,急道:「殿下,快快快請起!」

太子蘇聲淚俱下:「母后,您得發發慈悲,救救燕國啊!」

姬雪震驚:「燕國怎麼了?」

「母后,子魚在武陽蓄意謀反,就要打進薊城了!」

「這」姬雪花容失色,「子魚他這不可能!」

「千真萬確呀,母后!」太子蘇急了,「子魚在武陽擁兵數萬,今又暗結趙人,不日就要兵犯薊城,殺來逼宮!」

姬雪穩會兒心神,安定下來,恢復高冷,盯住太子蘇:「殿下,子魚真要打來,本宮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母后,」太子蘇納地再拜,「兒臣懇求母後向公父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協防薊城,否則,薊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說虎符?」

「對對對,是虎符!兒臣已去求過子之將軍,子之將軍定要兒臣拿出公父虎符,否則,他不肯出兵。」

「這」姬雪遲疑有頃,尋到託詞,緩緩說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政,行兵征伐是國家大事,殿下當面稟君上,如何能讓一個後宮女子開口呢?」說罷轉身出門。

太子蘇卻如瘋了般撲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的裙角,磕頭如搗蒜,號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腳,「你你你這像什麼話,快起來!」

太子蘇越發瘋狂,乾脆抱牢她的兩腿,一個勁兒地叩頭,扯嗓子泣道:「母后,您要是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應,我答應。你起來快起來!」

太子蘇喜極而泣,鬆開兩手,再拜:「兒臣兒臣叩謝母后!」

姬雪再不聽他說些什麼,奪路出門,飛也似的逃向正殿。

將近殿門,姬雪頓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時,調勻呼吸,穩住心神,趨至文公榻前。

文公眼睛未睜,問道:「夫人,出什麼事了?」

姬雪面色緋紅,囁嚅道:「沒沒什麼。」

「說吧,」文公微微睜眼,平靜地看著她,「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姬雪穩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蘇兒?」文公震驚,掙扎著坐起,盯住她,「他要做什麼?」

「君上,」姬雪索性直說出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討要虎符,說是—」

不待她將話說完,文公擺手止住:「不要說了,只要是他來,就不會有別的事兒。實話說吧,只要寡人一口氣尚在,虎符就不能交給子蘇。」

姬雪倒是驚訝了:「姬蘇貴為太子,君上百年之後,莫說是虎符,縱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之與晚一日予之,結果還不是一樣?」

「唉,」文公長嘆一聲,「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國就有一場血光之災!」

姬雪這才覺得事關重大了,略略一想,道:「聽殿下講,子魚今在武陽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萬一他先引兵打來,燕國豈不是照樣有一場血光之災?」

文公低下頭去,不知過有多久,再次長嘆:「唉,夫人哪,這也正是寡人憂心之處。不瞞夫人,寡人心裡這苦,說給夫人吧,怕夫人憂慮,不說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榻上,「要是覺著憋屈,您就說出來吧!」

「思來想去,」文公捉過姬雪的縴手,頗為動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為寡人分憂了!」凝視姬雪,老淚流出,「夫人哪,如果骨肉相殘的悲劇真的發生,就是寡人之過啊!」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說來話長了,」文公閉上眼睛,陷入追憶,「寡人與先夫人趙姬共育二子,是同胞雙胎。出生時子魚在先,立為長子,子蘇在後,立為次子。二人雖為雙胎,秉性卻異。子魚尚武,子蘇尚文。按照燕室慣例,寡人當立子魚為太子。」

文公咳嗽一聲,姬雪端過一杯開水,遞至文公唇邊:「君上為何未立子魚?」

文公輕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這孩子自幼習武,總愛打打殺殺,說話也直,不像子蘇,知書達理,言語乖巧,將寡人的心慢慢佔去了。雙胎十六歲那年,寡人一時心血來潮,不顧群臣反對,執意立子蘇為太子。子魚認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陽為封地。趙姬也認為寡人有負子魚,為他懇請。寡人心中有愧,也就應承下來,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時,再次問道:「子魚為何請求武陽為封地呢?」

「武陽就如趙國的晉陽,是燕國故都,又稱下都。在燕國,除薊城之外,數武陽城最大,土地肥沃,糧草豐盈,人口眾多,內通薊城,外接齊、趙、中山,是樞紐之地。若是謀逆,進可攻薊城,退可背依中山、趙、齊,割城自據!」

「如此說來,子魚謀武陽是有遠圖的。」

「是的,」文公點頭,「趙姬故去之後,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訓誡過他,不想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懟,不來朝見不說,這又暗結趙人,圖謀大大逆!」

「君上許是多慮了,依臣妾看來,姬魚是個直人,想他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唉,」文公長嘆一聲,「他原本不會。可可可這幾年來,他受謀臣季青蠱惑,漸漸變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韋之子。兄弟內爭,朝臣一分為二,或支持姬蘇,或支持姬魚。寡人立姬蘇,支持姬魚的朝臣強力反對,尤以司徒季韋為甚,屢次進諫,見寡人不聽,憤而辭官,鬱鬱而終。季青葬過父親,變賣家產,遣散家人,隻身投往武陽,誓助姬魚奪回太子之位,以酬先父夙願。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韜略,手段毒辣,是個狠角兒,姬魚受他蒙蔽,對他言聽計從。」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時,勸慰道:「君上既立姬蘇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姬魚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懲罰。君上莫要過於自責,有傷龍體。」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還不在這裡。」

姬雪驚道:「除去此事,難道君上還有心病?」

文公沉默許久,黯然神傷:「近些年來,寡人細細審來,季韋許是對的,寡人,唉,也許真的是所選非賢哪。」

姬雪更加震驚:「君上是說殿下?」

文公反問她道:「夫人覺得蘇兒如何?」

自入燕宮,姬雪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太子蘇,因為太子蘇早晚見她,眼珠兒總是直的,總是朝她身上四處亂瞄,讓姬雪甚不自在。方才之舉,更讓她心有餘悸。

然而,文公這般問起,姬雪卻也不好多說什麼,便順口搪塞道:「看起來還好。臣妾與殿下素不往來,偶爾見面,他也是母后長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許多,聽他叫得親熱,就耳根子發燙,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長嘆一聲,「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實在實在是進退維谷了。」

「天之道,順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經盡心,未來之事,就秉承天意吧。」

文公點頭,凝視她:「夫人唉,不說也罷。」

「君上有話,還是說出來吧。」

「寡人老了,力不從心了。」文公不無遺憾道,「要是再年輕幾年,寡人能與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親自**,何來今日這些煩惱?」

姬雪面色嬌羞,淚水流出,輕輕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蘇秦早早起床,趕到外面轉悠。

儘管表面顯得若無其事,蘇秦的心裡卻是焦急。無論如何節儉,一日至少也得吃上兩餐,幾日下來,囊中已無一文。小喜兒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銅幣,在邯鄲時雖未花去多少,但來薊城這一路上,卻是開支甚巨。一要趕路,二要養馬,三要住店,根本無法節儉,趕到薊城時,囊中已所剩無幾。他對老丈說錢在囊里,無非是個託詞。好在老丈為人厚道,沒有讓他預付店錢,否則,一場尷尬是脫不了的。

眼下急務是儘快見到姬雪。囊中羞澀倒在其次,情勢危急才是真章。聽到賈舍人說起燕國內爭,他的心裡就有一種預感,姬雪需要他,燕國需要他,他必須助燕制止這場紛爭。燕國一旦內亂,受到傷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國百姓也將遭難。再往大處說,無論武成君成與不成,燕必與趙交惡。燕趙一旦交惡,就將直接影響他的合縱方略。

將近午時,蘇秦仍在大街上徜徉。這幾日來,他考慮過進宮求見的各種途徑,竟是沒有一條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謝絕一切訪客,也不上朝,莫說是他,縱使朝中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國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見姬雪,但各門守尉俱已識他,壓根兒不信。

依據蘇秦推斷,燕公之病的起因就是眼下武陽的亂局。如何解此亂局,在他來說卻是小事一樁。然而,如果見不上燕公,再好的對策也是無用。

蘇秦又走一時,肚中再次鳴叫。蘇秦知道已到午飯時辰,抬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商販或在用餐,或在準備用餐,遠處有慈母扯著嗓子喚子吃飯。趕街的路人開始朝兩邊的飯館里鑽,小吃攤位飯菜飄香,四處都是吞咽聲。

蘇秦咽下口水,慢騰騰地往回走,一刻之後回到了「老燕人」客棧。

飯廳里已有幾位食客,面前擺滿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靜靜坐在櫃前,見蘇秦進來,也不說話,拿眼盯他一下。蘇秦回他一個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幾個食客,徑直走過飯廳,走向自己的小院。

蘇秦關上院門,倚門有頃,走進屋子,舀出一瓢涼水,咕咕幾聲灌下,至榻上坐定,閉目養氣。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

蘇秦起身,開門,見是小二。

小二揖道:「蘇爺,主人有請。」

蘇秦心裡一沉,閃過咸陽的那個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觀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經看破端倪,擔心我付不起他的店錢了。」這樣想著,臉色轉陰,聲音冷冷的,「那日住店時,你家主人親口說過,店錢在離店時打總兒結清,你這」

小二撲哧一笑:「蘇爺想到哪兒去了,我家主人不是來討店錢的。」

蘇秦這也覺得是自己唐突了,尷尬一笑,不好再說什麼,順手帶上房門,隨小二走進飯廳。

幾個食客已走,飯廳里空蕩蕩的,只有老丈端坐於几案之後,案上擺著四大盤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壺老酒和兩隻斟滿酒的精銅酒爵。

蘇秦心裡忐忑,長揖:「晚輩見過老丈。」

老丈拱手還過一禮:「老朽有擾蘇子了。」又指對面席位,「蘇子請坐!」

蘇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說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坐下再說。」

蘇秦走到對面,並膝坐下,看向老丈。

「是這樣,」老丈緩緩說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壽,活足一個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裡高興,略備幾碟小菜,一壇薄酒,以示慶賀。蘇子是貴人,老朽冒昧,欲請蘇子共飲,討個吉祥,還望蘇子賞臉!」

蘇秦的直覺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說出此話的真實用意,心裡一酸,眼眶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卻似沒有看見,指爵笑道:「這兩隻銅爵可不一般,全是宮裡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祭祖上墳,老朽還捨不得用呢。今日是喜日,又逢貴人,老朽這才拿出一用!」說著端起一爵,「蘇子,請!」

見老丈一臉慈愛,滿懷真誠,蘇秦這也平靜下來,端起酒爵,拱手賀道:「晚生恭賀老丈,祝老丈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盡。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連連夾菜,全都放在蘇秦面前的盤子里,笑道:「這些小菜是老朽親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風味,請蘇子品嘗。」

蘇秦分別嘗過,贊道:「色香味俱全,真是人間佳肴呀!」

「謝蘇子褒獎。」老丈再為蘇秦夾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談甚篤。

酒罈將要見底時,老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推至蘇秦身邊:「蘇子早晚出門,腰中不可無銅。這隻袋子,暫請蘇子拿去。」

「老丈,」蘇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這如何使得?」

「呵呵呵,」老丈復推過來,笑道,「如何使不得?不就是幾枚銅幣嗎?」

蘇秦凝視老人,見他情真意篤,毫無取笑之意,甚是感動,跪地叩道:「老丈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蘇子快快請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蘇秦,「蘇子是貴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說,區區小錢,蘇子不棄也就是了,談何厚報?老朽已是行將就木之人,幾枚銅幣在老朽身邊並無多大用處,蘇子拿去,卻能暫緩燃眉之急。」

蘇秦被這位老燕人感動了,將錢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老丈高義,晚生記下了。」

老丈坐回身子,舉爵:「為蘇子前程得意,干!」

蘇秦亦舉爵:「謝老丈厚愛!」

二人又喝幾爵,蘇秦緩緩放下酒爵,盯住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當講否?」

「蘇子請講。」

「晚生與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棧,老丈見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頓,請吃請喝說,這又解囊相贈,實出晚生意料。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賓客,為何獨對晚生有此偏愛?」

「蘇子既然問起,」老丈微微一笑,「老朽也就照實說了。老朽在此開店三十五年,來往士子見得多了,眼力也就出來了。不瞞蘇子,打一見面,老朽就知道你與他們不一樣,是干大事的。」

蘇秦亦笑一聲:「老丈這是高看蘇秦了。」

「不過,老朽不求厚報,也不是不求回報。」老丈斂起笑容,眯眼望著蘇秦。

「這個自然。」蘇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凜,但此時已無退路,只得拱手,「老丈請講。」

「他日得意,求蘇子莫要忘記燕人。」老丈一臉嚴肅,字字懇切。

聽到老燕人說出的竟是此話,蘇秦心中大是震撼,顫聲應道:「晚生記下了。」

「記下就好。」老丈盯住他,「蘇子此來,可想見到君上?」

「唉」蘇秦長嘆一聲,臉上現出無奈。

「想見君上,倒也不難。」

蘇秦眼睛大睜,不無驚異地盯住老丈。

老丈緩緩說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喚袁豹,眼下就在宮中當差,是太子殿前軍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壽,他說好要回來的,但在兩個時辰前,卻又捎來口信,說是今日申時,他要護送太子殿下、燕國夫人前往太廟,怕是回不來了。老朽在想,蘇子若至宮城東門守候,或可見到殿下。若是見到殿下,就能見到君上了。」

「燕國夫人前往太廟?」蘇秦既驚且喜。

「是的,」老丈應道,「君上龍體欠安,夫人慾去太廟,說是為君上祈福。」

蘇秦拱手:「謝老丈指點!」

飯畢,蘇秦辭別老丈,回房小坐一時,望望日頭,見申時將至,遂動身前往燕宮。

蘇秦在燕宮東門之外候有小半個時辰,果見宮門洞開,一隊衛士湧出,吆五喝六地清理街道。又候一時,大隊甲士走出宮門,隊伍中間,旌旗獵獵,兩輛豪華車輦轔轔而行。車輦前面,一人手執長槍,虎背熊腰,兩眼冷峻地望著前方。

無須再問,蘇秦看出此人即為軍尉袁豹。

衛隊走出宮門,蘇秦看得分明,就如當年在洛陽時一般無二,猛地從街道上斜刺里衝出,不及眾人反應,已經當街跪下,叩拜於地,朗聲自報家門:「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太子殿下!」

袁豹震驚,急衝上前,大喝一聲:「快,拿下此人!」

眾衛士圍攏過來,將蘇秦扭住。

袁豹環視四周,見無異常,方才緩出一口氣,走到太子駕前,大聲稟道:「啟稟殿下,有人攔駕!」

突然遭此變故,太子蘇誤以為是公子魚派來的刺客,嚇得魂飛魄散,在車中如篩糠一般,顫聲問道:「可是刺刺客?」

「回稟殿下,」袁豹朗聲應道,「攔駕之人自稱洛陽人蘇秦,聲言求見殿下!」

聽到不是刺客,太子蘇總算回過神來,掀開車簾,喝道:「什麼蘇秦?就地杖殺!」

「殿下,」袁豹略一遲疑,低聲奏道,「末將察看此人,似無惡意。是否」

太子蘇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話頭:「驚擾夫人就是死罪,拉下去!」

「末將遵旨!」袁豹轉身,下令,「殿下有旨,洛陽人蘇秦驚擾夫人車輦,犯下死罪,就地杖殺!」

眾甲士正欲行杖,蘇秦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燕國無目乎!燕有大難,蘇秦千里奔救,卻遭殺身,燕國無目乎?」

太子蘇怒道:「大膽狂徒,死到臨頭,還敢恃狂,行刑!」

話音未落,身後車駕傳出姬雪的聲音:「慢!」

姬雪的聲音雖然柔和,穿透力卻強,眾甲士正欲行杖,聞聲止住。

姬雪緩緩說道:「將攔駕之人帶過來。」

袁豹喝令衛士將蘇秦扭到車輦前面。

姬雪撥開車簾,瞧見果是蘇秦,心中一陣狂跳,將手捂在胸前。過了好一陣兒,她才壓住心跳,放下珠簾,顫聲說道:「攔駕之人,聽說你是洛陽人蘇秦?」

分別七年,再次聽到姬雪的聲音,蘇秦自也激動,強自忍住,沉聲應道:「回稟燕國夫人,草民正是洛陽人蘇秦。」

「袁將軍,鬆開此人。」

「末將遵旨!」袁豹令衛士放開蘇秦。

蘇秦跪地,叩道:「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夫人,恭祝夫人萬安!」

姬雪顫聲應道:「蘇子免禮。」

見袁豹放人,太子蘇不明所以,跳下車輦,對姬雪道:「啟稟母后,這個狂徒攔阻母后大駕,已犯死罪,為何將其放掉?」

姬雪已經恢復鎮靜,淡淡應道:「此人是洛陽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蘇眼珠兒一轉,態度大變,轉對蘇秦深揖一禮:「姬蘇不知蘇子是母后的家鄉名士,得罪之處,望蘇子包涵!」

蘇秦朝他叩首:「草民謝殿下不殺之恩!」

太子蘇親手扶起他:「蘇子請起。」

蘇秦起身。

太子蘇不無殷勤道:「姬蘇與母后欲去太廟,蘇子可否隨駕同往?」

蘇秦拱手:「謝殿下抬愛。」

太子蘇為討好姬雪,邀請蘇秦與自己同輦,傳旨繼續前行。不消半個時辰,一行人馬趕至太廟,姬雪、太子蘇在太廟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慣例獻祭,為燕文公祈壽。

祭祀已畢,太廟令叩道:「請夫人、殿下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蘇起身步入偏殿,分別落席。剛剛坐下,太子蘇心中有事,便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兒臣所託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尷尬,姬雪早有準備,大聲叫道:「來人!」

太子蘇急忙起身,端坐於席。

老內臣走進:「老奴在!」

姬雪朗聲吩咐:「有請蘇子!」

「夫人有旨,有請蘇子!」

蘇秦走進,伏地叩道:「草民叩見燕國夫人,叩見太子殿下!」

姬雪擺手:「蘇子免禮。」又手指旁邊客席,「蘇子請坐。」

「謝夫人賜座!」蘇秦起身坐下。

姬雪凝視蘇秦,有頃,緩緩問道:「請問蘇子,這些年來何處去了?」

「回稟夫人,」蘇秦拱手答道,「草民與義弟張儀同往雲夢山中,得拜鬼谷先生為師,修習數載,於前年秋日出山。」

「張儀?」太子蘇震驚,緊盯蘇秦,「可是助楚王一舉滅掉越國大軍二十餘萬的那個張儀?」

「正是此人。」蘇秦拱手應道。

「呵呵呵,」姬雪輕聲笑道,「本宮也曾聽說此事,真沒想到張儀能有這個出息。」

太子蘇愈加驚詫:「聽母后此話,難道認識張儀?」

姬雪微微點頭:「見過他幾面。」又轉對蘇秦,「聽聞蘇子去年曾至秦國,可有此事?」

蘇秦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是草民一時糊塗,欲助秦公一統天下。」

「什麼?」太子蘇目瞪口呆,「蘇子欲助秦公一統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轉對太子蘇:「殿下方才不是詢問所託之事嗎?今有蘇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蘇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半是懇請,半是譏諷:「姬蘇懇請蘇子,一統天下可否暫緩一步,先來救救燕國!」

蘇秦微微點頭,明知故問:「請問殿下,燕國怎麼了?」

太子蘇急切說道:「姬蘇得報,公子魚在武陽招兵買馬,陰結趙軍,欲裡應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聞報,氣結而病。公子魚聽聞君上病重,氣焰愈加囂張,不日就要起兵薊城,燕國燕國大難不日即至。」

蘇秦微微一笑:「在蘇秦看來,武陽之亂,區區小事。」

「什麼?」太子蘇震驚,「武陽之亂若是小事,何為大事?」

「回稟殿下,燕國大事,在於朝無賢才,國無長策!」

太子蘇正要抗辯,姬雪擺手:「辰光不早了,蘇子且回館驛,待本宮稟過君上,另擇時日向蘇子請教。」

蘇秦起身,叩首:「草民告辭!」

三月初一,古城晉陽再遭沙塵襲擊。

翌日後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被一層厚厚的沙塵籠罩,不見天光。在晉陽正西門的城門樓上,全身甲衣的晉陽都尉申寶與十幾個親隨守在門樓城垛上,目不轉睛地盯住城外。

遠處傳來守夜更夫的梆聲,連響五下,略頓一頓,又響五下,形成有規律的節奏。

一個親隨湊過來,小聲道:「將軍,交五更了!」

「聽到了。」申寶不耐煩地回他一句,牢牢盯住遠方。

又候一時,申寶急了,轉向那名傳話的親隨:「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親隨應道:「回稟將軍,小人聽准了。特使大人親口說,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為號。」正說著,突然不無驚喜地指向遠處,「將軍請看!」

果然,遠處亮起三堆火光。

申寶抽出寶劍,不無威嚴地轉過身來,低聲命令:「點火!」

幾名手持火把的親隨急急走到早已備妥的柴垛前,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

遠處的塵霧裡湧出無數秦軍,多如螞蟻,悄無聲息地逼近西門。

申寶壓住內心激動,朗聲下令:「開城門!」

一個親隨正要下樓傳令,陡然僵在那兒。

申寶罵道:「快傳令,開城門!」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放弔橋及開城門的聲音。

申寶正自驚異,背後飄來渾厚但冷冰的嗓音:「申將軍,城門已經開了。」

申寶回頭,見晉陽守丞趙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後,四周更有數不盡的趙兵,個個張弓搭箭,蓄勢待發。

「趙趙將軍」申寶語無倫次。

趙豹冷冷地望著他:「拿下逆賊!」

眾兵士上前,將申寶及眾親隨拿下。

秦兵先鋒數百人衝過弔橋,湧進城門洞。

趙豹朗聲下令:「將士們,起弔橋,關門打狗!」

一群趙兵發聲喊,合力拉動弔橋的滑輪。弔橋飛起,橋上秦兵猝不及防,紛紛掉入寬近三丈的護城河裡。與此同時,城上火光四起,萬弩齊發,可憐那些剛剛過橋的數百秦兵,頃刻間在陣陣慘叫聲中化為陰世之鬼。

司馬錯震驚,急令鳴金收兵。

與此同時,晉陽東門開啟,兩車衝出,快馬加鞭,徑投邯鄲。

中大夫樓緩得到急報,急稟安陽君:「稟報太師,晉陽急報!」

安陽君匆匆看過,急道:「備車,洪波台!」

子之朝濁鹿秘密駐防的事,迅速為武成君所知。

子魚急召季青:「子之增兵濁鹿,季子可知?」

季青點頭。

「你可速將此事告知趙人,要他們暫—」

「回稟主公,已經晚了!」

「季子,你此話何意?」

「主公,」季青緩緩說道,「臣早已使人通報公子范,他要的糧秣已備妥當,沒準就這辰光趙軍已在奔襲濁鹿的途中。」

「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驚失色,「趙人不知防備,必吃大虧,萬一問罪,叫本公如何解釋?」

「臣要的正是這個!」季青陰笑一聲,「公子范若吃大虧,自然不肯罷休。趙、燕交兵,必有一場熱鬧,主公若在此時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問,果有探馬來報:「報,趙人夜襲濁鹿,被子之將軍打退!」

武成君急問:「情勢如何?」

「趙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將軍也退守濁鹿。」

「趙人共來多少兵馬?」季青問道。

「一萬。」

「再探!」

探馬應諾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轉對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為濁鹿唾手可得,僅使一萬人來取,未曾料到遭此痛擊。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軍復仇,主公此時不起兵,更待何時?」

「這」

「主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武成君沉思有頃,面色漸漸堅毅:「好吧,傳令!」

明光宮裡,姬雪手撫文公額頭,輕聲問道:「君上,今日感覺如何?」

文公苦笑,搖頭:「心頭就如壓著鉛塊,頭也疼得厲害。」

「君上勿憂,」姬雪微微一笑,聲音更柔,「臣妾在太廟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簽。聽卜師解釋,君上之疾,不日將愈。」

「唉,」文公長嘆一聲,「夫人,不要寬慰寡人了。寡人之疾,寡人自知,一時三刻好不了的。」

姬雪撲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幾聲,止住,樂道:「臣妾前往太廟,途中遇到一樁奇事,方才想起,一時忍俊不禁,竟就笑出來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被她勾起,心情也好起來,歪頭望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發笑?」

「臣妾剛出宮城,就有一人沖至街心攔駕。」

文公震驚:「何人攔駕?可否驚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歲孩童。」略頓,「那人跪在地上,說是求見殿下。殿下見他衝撞臣妾,就要拿他問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詢問,此人自稱是雲夢山鬼谷子的弟子,魏國大將軍龐涓、楚國客卿張儀皆是他的師弟。臣妾上下打量,見他貌不驚人,衣冠陳舊,形容舉止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龐涓、張儀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稱與他們同門,豈不是妄言託大嗎?君上,現在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麼樣的鳥兒都有。君上見多識廣,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見她言語輕鬆,放下心來,「此事聽來倒也好笑。後來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來欲試此人才華,二來也想打壓一下他的氣勢,就以燕國之事問之。不料此人出口說道:『燕有大疾。』臣妾以為,君上龍體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說出此語,也算平常,隨口應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龍體欠安之事?』此人應道:『非也,君上無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卻說君上無疾,豈不是亂言誑語嗎?臣妾本欲責罰此人,因其所言也還吉利,后又佔下吉卦,一時高興,也就打發他去了。現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學舌。」

文公忽地從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誰?現在何處?」

「君上萬不可驚動龍體。」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問明白,此人姓蘇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陽人,現在宮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棧居住。」

「蘇秦?」文公眼睛大睜,「可是那個向秦公獻帝策欲一統天下的蘇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驚,「臣妾問過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全然不見:「愛妃,速召此人入宮!嗯,不可走漏風聲,讓他前去」略略一頓,老眼珠子一轉,「前去寡人書齋!」

姬雪小聲提示:「君上的龍體」

「哦,」文公也笑起來,「是了,寡人這兒還病著呢。這樣吧,傳他前來明光宮,就在榻前覲見!」

「臣妾領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門口,轉身走出,剛至前面客廳,猛見太子蘇在廳中來迴轉悠,見她出來,急趨過來,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

「母后,」太子蘇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緩緩走到席前坐下,擺手:「殿下請起,是何大事,說吧。」

太子蘇起身,穩住情緒,拱手:「啟稟母后,兒臣得報,趙軍一萬昨日襲我邊邑重鎮濁鹿,被子之將軍擊退。趙軍主將趙范大怒,令大軍連夜拔營,向我邊境移動七十里,子之將軍也令三軍將士兵不卸甲,馬不離鞍,晝夜戒備,兩國大戰一觸即發!武成君看到時機成熟,在武陽殺豬宰牛,誓師伐薊,檄文也擬好了,說是朝有奸賊,欲清君側!這且不說,據兒臣探知,薊城裡面有他許多內應,即使宮中,也有他的耳目,兒臣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監視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蘇急道,「眼下已是緊要關頭,母后必須奏請君上,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回守薊城,剿滅亂臣賊子!」

姬雪心頭一怔:「若是調回子之大軍,何人迎擊趙人?」

「母后,」太子蘇脫口應道,「趙人若打過來,我們大不了割城獻地;子魚若打過來,君上、母后還有兒臣,我們我們是必死無疑啊,母后!」

面對祖宗留下來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說出如此不疼不癢之語,實讓姬雪心寒。聯想到文公所說的選人非賢之句,姬雪不無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說道:「殿下,君上病情剛有好轉,不可驚動!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說了!」

太子蘇故技重演,倒地而拜,雙手扯住她的裙帶,聲淚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慍怒,猛地站直身子,扯回裙帶,厲聲喝道:「來人!」

太子蘇完全被姬雪的威嚴震懾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內臣聞聲急進:「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宮歇息!」姬雪冷冷說道。

老內臣進前,對太子蘇揖道:「夫人有旨,請殿下回宮歇息。殿下,請!」

太子蘇抹把淚,爬起身,悻悻走出。

見他走遠,姬雪轉對老內臣:「速去老燕人客棧,請蘇子入宮!」

「老奴遵命!」

從太廟回來,蘇秦哪兒也沒去,待在店中守候姬雪音訊。

將近午時,老丈正在院中磨礪矛頭,一車馳至。車上之人瞄到門楣上的「老燕人」三字,跳下車,拿袖擦去額頭汗水,拱手道:「請問老丈,貴店可否寄住一位姓蘇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頭,拱手還禮:「客人要尋之人可叫蘇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反身回店,來到蘇秦房前,敲門:「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聞聲走出,見是一個壯漢,拱手:「蘇秦見過壯士,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蘇子客氣了,」那人回過禮,「在下沒有名姓,生於鄒地,蘇子就叫我鄒生好了!」說著,從衣襟里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遞,「在下受邯鄲賈先生之託,捎急函一封,敬請蘇子拆看。」

「鄒兄辛苦了!」蘇秦接過信,深深一揖,正在拆看,馬蹄聲又起,一輛宮車馳至,是內臣。

老丈迎上。

老內臣跳下車,揖道:「請問老丈,洛陽蘇子可住此處?」

老丈沖蘇秦道:「蘇子,宮中來人尋你!」

蘇秦迎上揖道:「洛陽蘇秦見過內宰。」

老內臣還揖:「蘇子,夫人有請。」

蘇秦轉對鄒生,拱手:「鄒兄稍坐,在下急需進宮,回頭再與鄒兄說話!」又轉對老丈,「煩請老丈款待壯士,為壯士洗塵。」

老丈應下。

蘇秦跳上宮車,馳入宮中。

聽著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姬雪一陣激動。

腳步響至宮門外,老內臣趨進:「夫人,蘇子到了。」

姬雪竭力穩住慌亂的情緒,正襟危坐,揚手:「有請蘇子。」

蘇秦趨進,叩拜:「蘇秦叩見燕國夫人。」

「蘇子免禮!看茶。」

蘇秦謝過,起身坐於客位。

春梅端上香茶。

姬雪凝視蘇秦,有頃,拱手道:「國有大事,君上這又龍體欠安,本宮一個弱女子,實在無力應對,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擾蘇子,望蘇子不吝賜教。」

蘇秦一語雙關:「蘇秦是特意為燕國來的,蘇秦願為燕國,願為夫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姬雪顫聲應道:「姬雪誠謝蘇子!」

「聽夫人說國有大事,蘇秦敢問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將趙燕交兵、子魚引軍殺奔薊城一事約略講述一遍,不無憂慮地盯住蘇秦:「大體就是這些。眼下事急,聽聞子魚的大軍已在途中,離薊城不遠了!」

「子魚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嘆道,「子魚、子蘇皆為君上骨血,今日勢成水火,君上左右為難。不瞞蘇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這事。假使叛亂的不是子魚,君上斷不會讓情勢發展到這個地步。」

蘇秦再問:「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再嘆,「本宮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旨意?蘇子,燕國偏僻,本為弱邦,北有胡人,南有強齊,西蘇子這也看到了,眼下趙國八萬大軍已經壓境。蘇子,燕國勢弱,不能自亂哪!」

蘇秦起身叩道:「蘇秦謹遵夫人旨意!」

姬雪多少有些窘迫:「蘇子,本宮沒沒有旨意呀!」

蘇秦再拜:「夫人方才說,燕國不能自亂,就是旨意。」

姬雪既驚且喜:「蘇子已有對策了?」

「夫人放心,」蘇秦淡淡一笑,「若治天下之亂,蘇秦不敢誇口;若治燕國眼前之亂,於蘇秦倒是小事一樁。」

姬雪噓出一口長氣,左手捂在心窩上:「太好了。」

話音剛落,一名宮人飛奔進來,叩首於地,上氣不接下氣道:「啟啟稟夫夫人,叛叛軍已至郊區,就就要打打到城城門下了!」

有蘇秦在側,姬雪全然無懼,轉對老內臣,一字一頓:「傳殿下、薊城令,本宮議事!」

老內臣應道:「老奴領旨!」

薊城郊野,旌旗獵獵,車輪滾滾,戰馬嘶鳴,近兩萬人馬分為左中右三軍從武陽方向直撲過來。

早有探馬報知薊城令,所有城門同時關閉,護城河上的弔橋隨之吊起。

大軍在南城門外停下,依照事先的編排擺開陣勢。全副武裝、手執長槍的武成君威風凜凜地站在中間一輛戰車上,充滿殺氣的目光緊緊盯在城門樓上。

在他兩側,分列季青及十幾員戰將。

武成君看向季青。

「諸位將軍,」季青朗聲叫道,「身為燕室長子,我家主公姬魚當立太子。然而,公子姬蘇以陰術媚上,蠱惑君上,謀得太子之位。姬蘇身為太子,從不體恤民生,專權跋扈,排斥異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國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已成燕國公敵。主公秉承天意,興正義之師,討伐逆賊,清理君側!」

十幾員戰將齊吼:「我等誓死跟從主公,剷除奸賊,清理君側!」

季青拔出寶劍:「人生在世,莫過於建功立業。諸位將軍,這個機會,近在眼前!你們各領本部人馬,殺入城,清君側。誰先登城,就記頭功!」

眾將再吼:「末將得令!」

列將各領本部人馬,馳往不同方向。

頃刻之間,鼓聲四響,殺聲震天,武陽叛軍爭先恐後,殺向外城諸門,單單北門無人,是季青故意留給逃亡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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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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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5章| 姬魚結趙謀大位 同胞相殘起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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