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香女獻身救夫君 巧舌落難風雨天
香女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見張儀回府。香女素知張儀愛酒,猜他許是喝多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仍然不見張儀回來,香女開始著急,使一個腿快的家僕前往昭府打探。一個時辰之後,家僕返回,說昭府大門關閉,一切靜寂,想是入睡了。
見家僕兩眼犯困,香女便打發去睡了,自在房中坐到雄雞報曉,知他回不來了,方才嘀咕一句:「這個酒鬼,見酒就沒魂了。」起身進入內室,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東出。
香女睡得正熟,大街上陡起一陣急快的腳步聲,一隊捕卒奔至張家府宅,捕頭踹開大門,眾卒沖入,將各房圍定。
軍尉扯起嗓子,大喝:「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來!」
眾臣僕大驚,紛紛走出來,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貼身侍女急入內室:「夫人,不好了,官兵來了!」
「官兵?」香女打個怔,忽地從榻上坐起,「官兵來做什麼?」
侍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們凶」
侍女話音未落,軍尉聲音又傳進來:「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來聽旨!」
聽到「聽旨」二字,香女怔了,略一思忖,將西施劍掛在身上,走至鏡前,理過雲鬢,緩緩走出內室,站在門口,望向眾甲士,輕啟朱唇,冷冷說道:「諸位軍士,你們為何至此?」
見香女一身英氣,軍尉微凜,抱拳道:「在下奉旨查抄罪臣張儀府中一切財產,請夫人寬諒!」
「罪臣張儀?」香女陡吃一驚,「請問軍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請夫人讓開!」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說道:「查抄可以,請軍尉出示御旨。」
「御旨在此!」香女話音剛落,門外走進一人,是楚國司敗項雷。
司敗是楚國特有官職,等同於中原列國的司寇或司刑,專司緝盜拿賊、作姦犯科諸事。
香女在楚地長大,自然知情,見是司敗出面,想是事態嚴重,遂上前揖道:「請問大人,小女子夫君張儀所犯何罪?」
項雷掃視香女一眼,從袖中摸出御旨,語氣冷漠:「夫人,張儀在昭府做客時,趁府中失火紛亂之機,盜走鎮邪之寶和氏璧,證據確鑿。大王震怒,特旨削去張儀所有職爵,抄沒一切財產,這是御旨,請夫人審看!」
香女接過御旨,細細審看。在會稽之時,香女不止一次從威王親發的詔書中見過威王印璽,因而識得真偽,這見確為御旨,方才急了,跪地叩道:「小女子求大人轉奏大王,夫君張儀不是盜賊,必是被人冤枉了,請大王明察!」
項雷嘿嘿冷笑幾聲:「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來奉旨查抄家產,請夫人讓開!」
香女曉得求他無用,便緩緩起身:「大人奉旨查抄,小女子不敢有阻。家中所有財產盡在府中,請大人查抄!大人若無他事,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司敗沒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大人請看,」香女將御旨遞還司敗,「御旨上只說抄沒家財,並沒有說扣押小女子。小女子為何不能走?」
司敗怔了下,細看御旨,不好再講什麼,只得拱手:「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財須得留下。」
「回稟大人,」香女緩緩說道,「小女子身上之劍,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飾,乃遮羞之物,均不屬於家財。」又從頭上拔出一根金釵,「家財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財,唯此金釵,請大人查收!」
一名兵士上前接過金釵。
項雷辦案無數,卻未遇到過這般難對付之人,一時竟也愣了,既不說准,又不說不準,只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抬起雙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見香女話至此處,項雷無話可說,揖道:「夫人遇亂不驚,據理力爭,在下敬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謝過,款款穿越眾甲士讓開的過道,留下一路幽香。
見眾軍士無不吸鼻子嗅香,項雷怒道:「嗅個屁呀,抄家!」
香女一出家門,心兒就如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陣,直到一個湖邊,方才放緩腳步。
眼淚是沒有用的。香女沿著湖堤一邊遊走,一邊恢復心緒,思忖這場飛來的橫禍。
顯然,張儀不可能做賊,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贓,且栽贓之人就是昭陽,目的也很明確,令尹之位。香女曉得,張儀回來,為的也是這個。令尹之位對張儀來說也許重要,但對香女來說,更重要的是張儀這個人。公孫蛭、荊生均已遠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這一個親人了。若是張儀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香女開足腦筋,苦苦思索。昭陽是楚國重臣,和氏璧是楚國重寶,這且不說,楚王既下御旨,就是欽案,要想翻案幾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勢,景翠縱想幫忙,怕也愛莫能助。再說,景府上下正在舉喪,此時找他,豈不是讓他為難?
香女思來想去,竟是無人可施援手。
絕望之中,香女腦海里靈光一閃,豁然亮堂。
靳尚!
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張儀此番回來,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會坐視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勢,唯有殿下可以搭救。
此前張儀曾對香女提及靳尚府宅,說是在宮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個轉身,徑朝那街奔去。
來到宮前街,香女卻是傻了。這條大街住著許多達官顯貴,聲名顯赫的昭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個府門是靳尚的,又不敢亂問。正自著急,見前面有個晨練的老人,便上前詢問。
老人指給她一個府門,香女尋去,果是靳府。
香女報出名姓,門人讓她稍候,飛身通報。
不一會兒,靳尚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來,哪兒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
聽聞此話,香女斷定靳尚已經知情,回過一揖,也不說話,放任兩行淚水嘩嘩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處不是說話處,快進府去。」
香女抹把淚水,跟他進府。
靳尚引香女七彎八拐,走進後院一處雅室,指客席道:「嫂夫人請坐。」
香女撲通跪下,泣不成聲:「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見香女這樣,靳尚眼中現出欲光,火一樣盯住她,許久,起身近前,扶起她,柔聲:「嫂夫人,來,我們有話慢慢說。」
香女起身,在客席坐下,一雙淚眼望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大王大王將他下獄了!」
「唉,」靳尚輕嘆一聲,「在下查問了,是昭陽乾的!在下剛從宮中回來,聽殿下說,昭陽前日向大王進獻一名異域白姬,討求和氏璧為母驅邪。大王龍顏大喜,將璧予他。不想他討此璧不是用來驅邪,而是用來陷害張子!此人用心險毒,設此圈套,前後環節滴水不漏,張大人不曾設防,成為套中獵物。眼下昭陽人證、物證俱在,張子渾身是嘴也是解說不清了。和氏璧為天下至寶,更是大王的心肝寶物,一朝不見蹤影,大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頓住話頭,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臉色煞白,「你是說連殿下他他」
「不瞞嫂夫人,」靳尚重重點頭,「事情太大了,殿下也是無能為力!」
「天哪!」香女慘叫一聲,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靳尚既驚且喜,上前一步,將她抱在懷中,捏按人中。
香女醒來,見躺在靳尚懷中,臉色緋紅,又羞又急,猛然掙脫,一個鯉魚打挺避到一側,復跪於地,連連叩首,淚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沒有想到香女如此剛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席上,輕咳一聲,嘆道:「唉,嫂夫人,說吧,你要在下如何幫你?」
香女擦去淚水,目光堅定:「小女子欲見殿下,求請大人幫忙!」
「唉,」靳尚面現難色,復嘆一聲,「不瞞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會來,特讓在下守在家中,為的就是告訴嫂夫人,殿下不願見你,也不能見你。」
「為什麼?」
「因為此事棘手。昭陽鐵證如山,大王深信不疑,且在震怒中,殿下」靳尚將話頓住。
香女垂頭,又過一時,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幫忙?」
靳尚打個怔,不敢與她對視,輕聲嘆道:「唉,在下當然願意幫忙,只是」
香女攏下頭髮,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語態平緩:「說吧,你要小女子如何報答?」
香女的直率讓靳尚吃驚,愣怔半晌,咬牙道:「好吧,既然嫂夫人將話說至此處,在下這也豁出麵皮了。」
「說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閉目,聲音越發平靜。
「是這樣,」靳尚尷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異香,在下心癢難忍,夢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頓,似是在集市上與小商販討價還價,「若肯寬衣解帶,讓在下一償夙願,在下」
「大人還想什麼?」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話頭。
「就就這個吧。」靳尚不好再說下去。
香女將寶劍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過來,在靳尚面前站定,緩緩寬衣,脫得一絲不掛,語調仍如方才一樣平靜:「小女子寬衣了,請靳大人察香。」
在這樣一個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動不動。
「靳大人,小女子已經如約寬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這也緩過神來,連說幾聲,半跪半蹲。
因前面有話,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繞她連轉數圈,裝模作樣地將她渾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獵狗一般。香女兩眼緊閉,兩行淚水順頰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
靳尚嗅有一陣,香女出聲,聲音冰冷:「靳大人,你察完否?」
本以為香女會示弱就範,不想她卻這般剛烈,雖然裸身,卻又示出凜然不可犯之氣,靳尚慾念頓失,退後一步,緩緩席坐。
在練就一身絕世劍法的烈女面前,靳尚原本不敢造次,何況這又乘人之危,底氣不足。
「靳大人,你可察過了?」香女冷冷問道。
「察過了。」靳尚懾服了。
「靳大人既已察過,小女子這就穿衣了。」香女退後一步,將地上衣飾一件一件撿起,穿上,復坐於席,兩眼如炬,直射靳尚,「靳大人夙願已償,至於如何幫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嘖嘖嘖,」靳尚豎拇指讚歎,「嫂夫人真乃奇女子,張子得之,是張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愛女香,今日有所冒犯,望嫂夫人寬諒。嫂夫人放心,張儀是在下朋友,在下既已承諾,必竭全力。嫂夫人可在此地等候,在下這就前去懇求殿下,搭救張子。」略頓,「不瞞嫂夫人,張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這條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誠謝大人,恭候佳音!」
天色昏黑,在宮前街昭府斜對面陳軫宅院的密室里,一個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著一個包袱。陳軫伸手打開包袱,裡面現出一套紫衣,紫衣裡面包著那隻失蹤的金盤和天下至寶和氏璧。
陳軫壓住激動,兩手捧璧,細細觀賞,反覆撫摸,由衷贊道:「嘖嘖嘖,不愧是天下至玉啊!」又賞一時,復嘆一聲,「如此瑰寶,卻被楚王深鎖宮中,用以鎮邪,實在可惜了!」
陳軫欣賞個半個時辰,見黑衣女子仍舊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來,沖她點頭:「阿嬌,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回稟主公,」名叫阿嬌的黑衣女子應道,「除奴婢之外,再無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棧躲藏一日,見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來向主公復命。」
「你做得甚好!」陳軫不無讚賞地沖她微微一笑,拿出兩隻酒爵,斟滿酒,遞予她一爵,「來,主公為你賀喜!」說著自端一爵。
「奴婢謝主公賜酒。」阿嬌端起酒爵,一飲而盡。
見她飲完,陳軫緩緩放下酒爵,目不轉睛地盯住她。
阿嬌略顯驚訝,輕聲問道:「主公,您怎麼不喝?」
「唉,」陳軫復嘆一聲,「阿嬌啊,你走之後,不要恨我。」
「走?」阿嬌驚道,「走哪兒?奴婢哪兒也不去,只跟主」陡然手捂腹部,在地上打起滾來,大叫,「主公」
陳軫不忍看她來回翻滾,背過臉去,送她一句:「唉,阿嬌呀,不是主公心狠,是這一條路,你必須得走!」
阿嬌捂住肚子,疼得顧不上說話,在地上翻滾一陣,嘴角流出污血,不動了。
陳軫扭過頭,收起寶玉,將阿嬌穿過的紫衣丟在火盆里燒了,又召來兩名男僕,將她用草席捲了,抬至後花園早已挖好的土坑裡,掩土埋過。
剛剛送走阿嬌,家宰進來稟道:「主公,柱國大人到!」
陳軫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國大人。」
家宰趨前一步,小聲稟道:「柱國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進府,這辰光已在客廳候著主公呢。」
陳軫與家宰走出密室,疾步來到前廳,見昭陽果然候在那兒,正在廳中焦急踱步。
聽到腳步聲,昭陽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總算來了!」
「對不住了,」陳軫回揖,「在下正忙一樁瑣事,不知大人光臨,迎遲一步,望大人海涵。」
昭陽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樣,上前攜住他手,走回客廳,呵呵一笑:「不說這些了。來來來,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讓陳軫去坐客位。
陳軫笑道:「柱國大人,您這是反客為主了。」
昭陽一看,緊忙起身,尷尬地笑笑:「嗨,在下心裡一急,竟是失禮了!」
陳軫亦笑一聲,在主位坐下,拱手:「大人請坐!」見昭陽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這樣子,似有急事,可否說予在下?」
昭陽看向陳軫的家宰。
陳軫努嘴,家宰退出。
見無他人,昭陽急不可待道:「上卿大人,那物件呢?」
「敢問大人,什麼物件?」
昭陽怔了下,壓低聲音:「寶玉呀!」
陳軫釋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兒呀,丟了。」
「丟了?」昭陽震驚,「你丟哪兒了?」
「雲夢澤里。」
昭陽臉色灰白,手指陳軫,氣結:「你你你怎能將它扔進澤里?」
陳軫拱拱手,壓低聲音:「柱國大人,依你之見,在下該當如何處置此物?」
昭陽急道:「此為在下之物,當然要交還在下!」
「柱國大人,」陳軫不急不緩,「為了這塊玉,莫說是令尹之位,難道大人連命也不顧惜?大人縱使不惜己命,昭氏一門大大小小數百口子,難道也不顧惜?」
昭陽盯住陳軫,大是不解:「此話何解?」
「唉,」陳軫輕嘆一聲,「大人真是財迷心竅了,竟然連這個小彎兒也轉不過來。大人試想,大人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設陷,上欺大王、宗廟、老夫人,下害友人張子,於忠於孝於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為人所知,大人何存於世?敢問大人,此物還敢藏於府中嗎?」
昭陽怔了下,應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為人所知,豈不成了?」
「唉,」陳軫復嘆一聲,「大人真是固執!在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人藏寶於室,就等於藏瘤於腹。這麼說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講,難保日後永遠不講;醒時或可不講,難保夢中永遠不講;酒前可以不講,難保酒後永遠不講。縱使大人什麼也不講,張子一案,也經不住盤騰。他日大王若是醒悟,萬一再問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難免吞吐。萬一露出馬腳,豈不是前功盡棄?」
陳軫一番話說完,昭陽冷汗直出,拿袖子抹把額頭,小聲說道:「即使這樣,如此寶物,被上卿扔進大澤之中,也是可惜!」
「唉,」陳軫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在下也是愛財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這麼做,委實是不得已之舉。在下左思右想,唯有這麼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為各得其所?」
「在玉,本為天地靈物,復歸於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無此物,心中無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義無反顧,再無退路,只將此物視作張儀偷了;在張儀,永遠是無頭案,縱使他變為厲鬼,也查無實證;在大王,此物永不復返,永遠不會認為是他自己失去明斷,錯怪好人;至於在下,自也坦坦蕩蕩,不會為此物受到牽累。」
陳軫講得頭頭是道,句句是理,昭陽不得不服,長嘆一聲:「唉,扔也扔了,再說何益?」思忖有頃,「那拋物之人呢?」
「拋物之人,也即取寶之人,在下方才已經打發她上路了。大人盡可放心,此事了了,永遠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寶和氏璧將如那柄軒轅劍一樣,成為史話!」
「好吧,」昭陽轉過話頭,「不說這個了。在下此來,還有一事與上卿相商。」
「是為張儀嗎?」
「是的。」昭陽點頭,「此人一日活著,在下一日不寧。在下想,乾脆趁此當口結果了他,徹底斷絕後患。」
陳軫連連搖頭。
「哦?」昭陽大惑不解,「此又為何?」
「柱國大人,」陳軫緩緩說道,「張儀盜走和氏璧,楚國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處死張儀,就叫欲蓋彌彰,非但無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為大人是殺人滅口。大王已近暮年,龍體早已不支,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繼大統,君臣生疑,柱國大人何以自處?」
「可張儀活著,定會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傳至張儀手中失蹤的。依張儀為人,必將咬定自己沒拿,將玉交給一個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個紫衣女子已經不復存在。張儀越堅持,眾人越認定他說謊,縱使他長了一百張口,也難解釋清楚。和氏璧名滿天下,張儀盜寶一事,必也傳揚列國。一個竊賊,無論走到哪兒,都是過街之鼠,此人活著,也就等於死了。再說,柱國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權在握,難道還懼怕一個流離失所、失魂落魄的過街之鼠不成?」
昭陽連連點頭,拱手道:「聽上卿之言,如開茅塞,在下受教了!」緩緩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辭!」
送走昭陽,陳軫復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愛,撫摸有頃,喃喃說道:「好寶貝,好寶貝,好一個寶貝啊,此生得你,陳軫也是值了!」說著小心翼翼地捧至唇邊,輕輕親吻。
楚宮偏殿里,太子槐不無焦躁地來回踱步。
靳尚哈腰低頭,兩隻大眼珠兒緊緊盯住太子槐的腳後跟,隨著他踱步的幅度來迴轉動。
太子槐的腳步緩下來,漸漸頓住,轉向靳尚:「父王正在氣頭上,你叫本宮如何為他說話?」
「回稟殿下,」靳尚依舊垂頭,嘴唇啟動,「無論如何說話,殿下都必須說話,眼下也只有殿下能夠說話了。」
「本宮為何必須說話?」
「因為昭陽這般陷害張子,只有兩個解釋,要麼是出於無知,要麼是別有用心。」
昭陽顯然不是無知之輩。
太子槐直盯靳尚:「說吧,他是何用心?」
「明裡是為令尹之位,暗裡是在挑釁殿下。」靳尚直入死穴。
「挑釁本宮?」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視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抬頭,語氣肯定,「張子是殿下請回來的,昭陽心知肚明,仍要設套,臣以為,這就是目無殿下,公然挑釁。」
「他為何要挑釁本宮?」
「為昭氏一門。張子之才高出昭陽不止十倍,這一點不消臣子評說。殿下向與屈氏、景氏族人過往甚密,獨與昭氏有隙。昭陽心知肚明,是以慫恿大王,遠遣張子治理越國。景舍過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陽正自得意,卻聞張子回來,奉的又是殿下旨意,當作何想?」
太子槐長吸一口氣。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於昭陽而言,令尹之位志在必得,張子橫插於前,又是殿下舉薦,叫昭陽如何不驚?昭陽深知,此時不動手除去張子,待殿下承繼大統,昭門更無出頭之日了,這才背水一戰,作亡命之搏。」
「愛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凝起,「本宮看過訴訟,幾乎無懈可擊。」
「是哩,前後觀之,這個圈套極是周密,依昭陽之才,斷也想不出的。」
「對對對,」太子槐連連點頭,「如此周密機算,斷非昭陽才力所能為也。愛卿可知何人所謀?」
「若是不出臣料,當是秦國上卿陳軫。」
太子槐震驚,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兩眼緊盯靳尚。
「臣已探知,」靳尚不急不緩,「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陽府宅的斜對面。臣還探知,昭陽進獻大王的那個白姬,就是陳軫從秦國帶來的。陳軫在府中密藏兩年,卻於此時獻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頃,頓住步子:「陳軫與張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要害張子?」
「臣也不知。」靳尚略略一怔,垂首應道,「不過,以臣推測,張子既是大才,若是見用於楚,必對秦國不利。陳軫既與昭陽相善,自也應為昭陽謀划。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為楚立下蓋世奇功,卻不明不白地死於暗算,當真是楚國之悲。再說,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執掌大柄,身邊若無張子籌策,豈不是個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射中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無遲疑,凝眉有頃,抬頭問道:「依愛卿之見,本宮該當如何行事?」
「大王所失,不過是一塊寶玉。張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數千里,此功難道不抵過嗎?殿下可懇請大王,求他看在張子滅越這樁功勞上,赦免死罪。只要張子留得一命,就有戲文可唱。若是張子死於非命,一切全都沒了。」
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一動:「有了!起駕章華台!」
「臣遵旨!」
靳尚備好車駕,揚鞭催馬,載太子槐馳向章華台,叩見威王。
威王雖仍有餘怒,但氣頭已過,態度較昨日明顯緩和。
太子槐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你是為張儀求情來的吧?」威王開門見山,冷冷問道。
「兒臣不敢,」太子槐再拜,應道,「兒臣以為,和氏璧是我鎮宮之寶,張儀竟敢在眾目睽睽下將其竊走,其心可誅,罪在不赦!鑒於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國昭陽及數十位嘉賓,兒臣甚想親審此案,叩請父王恩准!」
威王思索一時,點頭:「也好。你可代寡人問問張儀,寡人待他不薄,還打算委他重任,他為何恩將仇報,做此苟且之事?」
「兒臣遵旨!」
太子槐領完御旨,匆匆趕至司敗府,聞知項雷正在刑室審問張儀。
項雷是昭陽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親侄,也即昭陽表弟。鑒於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項雷甚是用心,嚴刑拷問,一心欲逼張儀認罪,供出和氏璧的下落。項雷動用種種酷刑,張儀卻是生就的倔脾氣,且又委實受屈,寧死不肯招認。
張儀昏死數次,又被冷水澆醒,再用新的刑具。
張儀再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項雷喝令松刑,獄卒連潑數遭冷水,張儀仍舊沒醒。項雷一怔,拿手指在張儀的鼻孔前試了下,見仍然有氣,便令人抬下刑台。
正在此時,太子槐在靳尚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進。
見是太子,項雷跪叩:「臣項雷叩見殿下!臣不知殿下光臨,有失遠迎,請殿下降罪!」
太子槐掃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張儀,心裡一揪,沉臉問道:「將他打死了?」
項雷應道:「回稟殿下,犯人只是暫時昏迷。」
太子槐松下一口氣:「沒死就好。招認了嗎?」
項雷搖頭:「此人嘴硬,死不招認!」
太子槐掃一眼張儀:「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
「臣領旨!」項雷應過,令獄卒抬走張儀。
「項雷,」太子槐望著張儀被抬出的方向,「在此案未結之前,如果張儀死了,你可就說不清了!」
項雷打個寒噤,「臣」沖獄尉大叫,「傳令,召獄醫救治罪犯!」
太子槐走到主審台前,在主席坐下:「拿供詞來!」
項雷呈上供詞。
太子槐審看一時,要來案卷,細審有頃,轉對項雷:「有副本嗎?」
「有。」
「取副本來。」
項雷拿來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緩緩起身:「項愛卿,張儀性硬,不能硬逼。萬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寶玉來,大王怪罪,你就擔當不起了!」
項雷叩道:「臣遵旨!」
從刑獄出來,太子槐再與靳尚馳至章華台,求見威王,稟道:「父王,兒臣審過此案了,覺得疑雲重重。」
「哦?」威王急問,「是何疑雲?」
太子槐將一堆案宗的副本及張儀的供詞放在几上,緩緩說道:「但凡竊賊,必有預謀。小偷尚需踩點,何況是前往柱國府盜取天下至寶的大盜?反觀張儀,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陽府赴宴,且此前並不知曉賞玉之事,根本無法預謀。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據案宗所述,張儀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並無幫手。又據張儀府中僕從所述,張儀回郢之後,一直待在府中,並無外出,也即張儀沒有機會尋覓幫手。此其二也。據兒臣所知,張儀並非愛財之人。再說,張儀受恩於大王,貴為會稽令,在楚前途無限,如何肯為一塊寶玉失去錦繡前程?此其三也。張儀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數次,寧死不肯招認,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竊賊斷不肯為。此其四也。張儀一口咬定將寶玉交給一個紫衣女人,兒臣以為,或非無稽之談。賞玉賞至張儀手中,府中失火,眾客皆去相救,此時有人討要寶玉,張儀在此情勢下,自會失去分辨,誤以為是巫女前來取玉。據兒臣所查,有在場的賓客議及此事,說張儀當時的表情,也不似裝出來的。此其五也。有此五點,兒臣是以—」
威王眉頭緊凝,擺手止住他,沉聲道:「這麼說,是昭陽陷害於他了?」
太子槐搖頭:「兒臣以為,昭陽不會故意陷害張儀。」
「他為何不會?」
「也有幾個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談,「一是此事涉及宗廟,身為昭氏後人,昭陽斷不會在宗廟裡欺天害人,為昭門抹黑;二是昭陽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為江君夫人驅邪祈福,昭陽自也不會不誠,何況又是江氏夫人內寢失火,昭陽縱有此心,也不能不顧及母親安危;三是在場諸賓客中,並不全是昭氏一族,黃氏、項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赴會,兒臣審看他們的證詞,與昭陽、張儀所述一絲無差!」
「寡人問你,」威王再次打斷他,「張儀既沒偷玉,昭陽也沒陷害,此玉哪兒去了?難道它會插翅飛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頃,小聲應道:「方才回來,兒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兒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會不會」
威王心頭微凜,傾身:「你是說」
「兒臣在想,昭門祭玉,舉門禁紫,何來紫衣之人?還有那場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燭火,蠟燭從未倒過,偏巧那日倒了。兒臣依據案宗所述,將前後過程串聯起來,父王請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陽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陽剛男子,張儀返郢,昭陽盛請,家廟賞玉,江君夫人卧寢失火,張儀守玉,紫衣女子從天而降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好了的,環環相扣,緊湊得一絲不差。」
威王身體後仰,倒吸一口涼氣,閉目冥思,睜眼問道:「槐兒,聽你這麼說,難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點頭:「兒臣以為,此玉自入章華台,百多年來,從未出過宮門,此番失竊,或為天意呢。」
威王思考有頃,緩緩點頭:「嗯,你說得是,寡人不該放玉出宮。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陽一求,竟然就給他了。」略略一頓,「依你之見,寡人又當如何處置張儀?」
「兒臣以為,證據確鑿,張儀解釋不清,事情已經鬧大,不能不罰。然而,父王一向賞罰分明。莫說張儀可能蒙冤,縱使他真的盜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為大楚建下的蓋世功業。此玉縱使價值連城,也難與數千里越地相比。張儀身為客卿,奔波不止萬里,助我一舉滅越,除我心腹大患,父王何不將功補過,赦免他的死罪,同時詔告天下,顯示父王賞罰分明的公心。」
「說得好!」威王長舒一口氣,「就這麼辦吧!你可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頭一凜,嘴巴張了幾張,本欲辯解,卻出口道:「兒臣領旨!」
一輛軺車在刑獄門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輕聲:「嫂夫人,就是這兒了。」
香女縱身下車,飛步沖入刑獄大門,卻被守衛攔住。靳尚趕上,遞過楚王特赦金牌及諭旨。門尉驗過,讓他們稍候,飛步進去通報。
約過小半個時辰,幾名獄卒架著張儀走出,放在地上。
看到張儀遍體鱗傷,臉色猶如死人,香女哭叫一聲「夫君」,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張儀睜開眼睛,給她一個笑,復又合上眼皮。
刑獄門外停著幾輛馬車,是附近百姓專在此處守候生意的。靳尚揚手招來一輛,與香女合力將張儀放進車中,轉對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應的,這也兌現了。」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雙手遞上,「袋中有十塊鍰(huá
)餅,權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棄!」
鍰餅又叫郢鍰,是足金鑄造,堪稱郢都最貴重的貨幣,十塊鍰餅是相當豐厚的饋贈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發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施捨,拒收,回揖:「靳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領,至於大人十鍰,還請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遞過來:「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領,這點小錢嫂夫人卻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無分文,別的不說,單是張子這樣,也該有個醫治、棲身之處才是。」
香女輕嘆一聲,接過錢袋,再揖:「既如此說,就作小女子暫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應話,跳上軺車,抱拳:「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過禮,跳上車,坐下,小心翼翼地將張儀抱在懷裡,以免旅途顛簸,弄疼了他。
車夫見她坐好,扭頭問道:「夫人,去哪兒?」
香女正欲回話,靳尚忽又跳下車子,近前說道:「差點忘記一件大事,請嫂夫人轉告張子,大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聽到這般絕情之語,香女淚水流出,微微點頭,轉對車夫:「麗水岸邊,棲鳳樓。」
車夫朗聲應道:「好咧!」便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馬車馳至棲鳳樓,店家迎出,一見張儀這樣,大吃一驚,吆喝幾個僕從,將他抬至二樓他們原先住過的房舍。
香女反身下樓,欲付車資,車夫道:「叫車的大人已經付過車資了。」
香女大是感嘆,謝過車夫,疾步上樓。
張儀前腳出獄,項雷後腳就到了昭陽府。
聽聞太子親自出面營救張儀,昭陽驚愕之餘,暗自慶幸聽了陳軫所言,預留一手,否則,張儀若死,後果真就不堪設想了。
細想前後過程,昭陽越發佩服陳軫,使邢才請他過來,謀議下一步走向。
見昭陽迎出,陳軫遠遠拱手:「大人大喜了!」
「哦?」昭陽怔了,「喜從何來?」
「大人就要穩坐令尹席位,難道不喜?」陳軫再賀。
昭陽越發惶惑:「請上卿明言!」
「呵呵呵,」陳軫指指院門,「在下縱使要明言,也不能在這院門之外呀!」
昭陽亦笑出來,拱手揖過,禮讓:「上卿大人,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昭陽拱手,語氣探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親自出面將張儀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這請上卿來,本欲求個對策,上卿卻」身子前傾,聲音壓低,「敢問這令尹之位,由何而來?」
「請問大人,楚若一年不設令尹,成不?」
「當然不成!令尹乃楚之要樞,若無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調,三軍不治,久必生變。」
「三個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慣例,令尹若是去職,一月之內,當立新尹。」
「這就是了。」陳軫笑道,「再問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張儀之外,可有人能與大人爭奪此位?」
昭陽搖頭。
「張儀已是廢人,景捨去職也近一月,大人即將榮登寶位,在下是以賀喜。」
「上卿言早了,」昭陽急道,「在下急的也是這事兒。殿下既將張儀救出,亦必會在大王面前再次力薦。大王年邁,大楚天下不久將是殿下的,大王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堅持,或會」沒再說下去,輕嘆一聲,轉過話鋒,「再說,和氏璧一事亦不經查。依殿下天資,或已生疑。大王亦非迂腐之人,若是醒悟過來,嚴加追查」再次頓住話頭。
「大人放心,」陳軫微微一笑,「無論是殿下,還是大王,都不會再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無對證。該閉口的都閉口了,只要大人不說出去,有誰知道?至於張儀,不知大人聽說沒,據在下所聞,在刑獄門口,靳尚曾對張儀之妻說道,大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柱國大人,大王此話,大有講究啊!」
「連這話你也聽到了?」昭陽震驚,不可置信地盯住陳軫。
「呵呵呵,」陳軫笑應,「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嗎?」
「大王是有此諭,只是,」昭陽點頭應道,「此諭作何理解,在下還要請教上卿!」
「此諭是說,楚國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先朝所用外客,沒有一個有好收場的,遠的不說,四十年前的吳起,就是一例。張儀滅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卻讓大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陽不無尷尬地苦笑一聲:「其實,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詞。」
「關鍵就在這裡,」陳軫斂住笑容,不無肯定道,「只有大人這一面之詞,大王才愛聽。」
昭陽思忖有頃,不無嘆服,拱手:「與上卿說話,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問上卿,在下」頓住話頭,目視陳軫。
陳軫一字一頓,似是將軍在向部屬發布軍令:「立即去做兩件事:一、策動元老舉薦大人;二、將張儀儘快逐出國門!」
這一次,張儀真被折騰慘了。
打發走車夫,香女回到房間,細細審看,見他渾身上下無一處好皮,心疼得眼淚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張儀兩眼緊閉,面如死人。想到夫君在刑獄門前尚能微笑,此時卻無一點兒反應,香女陡然一驚,顧不上哭泣,搭脈,見仍在搏動,急用袖子抹去淚水,快步下樓,對店家揖道:「請問店家,附近可有疾醫?」
「夫人莫急,」店家回揖,「附近就有一家專治跌打損傷的,在下看到張大人那樣,已差小二請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醫家想必這就到了。」
話音落處,外面傳來小跑的聲音,果是小二,後面疾步跟著一個提箱子的中年人。
店家與他見過禮,指樓上道:「有位客人讓人打傷了,煩請先生診治。」
「謝店家了!」香女朝店家深揖,轉對醫家拱手,「小女子有勞先生了。」又指樓梯禮讓,「先生請!」
醫家上樓察看張儀傷情,小心翼翼地扳動張儀四肢,又按又摸,搭脈有頃,心頭微凜,轉對香女:「快,請店家燒盆開水,」掀開所提箱子的蓋,取出一包草藥,「將此葯煮上一刻辰光!」
香女親去煮好藥水,端回房中,見醫家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點一點剪去張儀衣物,許多地方,衣服已與血水凝成一團,揭不下來。醫家拿絨球沾上熱水,泡軟血水,方才慢慢剝離。
整整折騰小半個時辰,醫家方將張儀的血衣完全除去,用藥水清洗傷口。整個過程,香女看得心驚肉跳,淚水直流。張儀身上的傷口之多,傷情之重,莫說是香女,即使醫家也是震驚。疾醫一邊清洗,一邊嘆喟:「唉,這幫天殺的,這是往死里打呀!」
香女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看現在這樣,」醫家應道,「大事不會有了。」略頓一下,讚歎,「如他這般傷情,換作常人,有幾個也早死了。你的夫君能挺下來,奇迹呀!」
香女長舒一口氣,拱手謝道:「小女子謝先生搭救!」
醫家洗好傷口,一一敷上藥膏。香女使小二買來一匹白絹,撕成帛條,細細纏過。遠看上去,張儀被裹得嚴嚴實實,如同穿了一套白色新裝。
忙完這些,醫家寫就一個藥方,遞給香女:「夫人,張子之傷,在內而不在外。外傷只是皮毛,月內可愈,內傷卻是緊要,不可閃失。此方是治內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過處方,拿出靳尚贈送的錢袋,摸出三塊鍰金,雙手遞上:「謝先生了!這點兒診費,也請先生收納。」
疾醫見是三塊足金,伸手推道:「夫人禮重了!三枚貝幣足矣!」
貝幣是楚國銅幣,形似磨過的貝殼,後世也稱鬼臉錢或蟻鼻錢。
「先生不必客氣,」香女將三塊金鍰硬塞過來,「活命之恩,莫說是三鍰,縱使三十散去,也不足報!」
醫家感動,收下一鍰,將二鍰遞迴,拱手謝道:「在下謝夫人恩賜!三日之後,在下自來,一來為大人換藥,二來視情更方。」
香女送走醫家,拿出一鍰,讓小二到藥店照方抓藥。
天色傍黑,小二抓回草藥,香女親自煎熬,端至榻前,張儀仍在昏睡。
葯涼了又溫,溫了又涼,張儀仍舊不省人事。香女兩眼含淚,握住張儀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實在熬不住了,終於伏在榻前,迷糊過去。
矇矓中,香女覺得臉上痒痒的,打個驚愣,睜眼,竟是張儀。
張儀早醒了,正用那隻未纏繃帶的手,為她拭淚。
香女驚喜道:「夫君,你醒了?」
張儀的眼睛眨巴兩下,臉上現出一笑:「香女,你方才做噩夢了,在哭呢。」言語緩慢,幾乎是一字一字擠出來的。
看他吃力的樣子,香女的淚水再湧出來,連連點頭:「嗯!嗯!」
「你哭的樣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點頭,淚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淚,擠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這樣。」張儀咧開嘴,燦爛一笑。
香女笑了,笑得苦中有甜。
許是累了,張儀慢慢合眼。
香女點火溫葯,品嘗一口,端至榻前,舀出一湯匙,輕叫:「夫君,喝吧,喝下去,傷就好了。」
張儀「嗯」出一聲,睜開眼睛,嘗試坐起,稍一用力,全身劇疼,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
香女放下藥碗,急問:「夫君,疼疼嗎?」
張儀苦笑,點頭。
香女的目光落在張儀的一身繃帶上,聲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傷,香女香女昭家他們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淚。
張儀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東西在否?」說罷張大嘴巴,讓香女審看。
香女不知何意,睜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什麼在否?」
張儀沒有作答,只將一條舌頭上下左右攪動。
「夫君是指舌頭?」
張儀點頭,做個鬼臉,將那舌頭上上下下攪個不停。
香女被他逗樂了,撲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說話?」
「呵呵呵,」張儀合上嘴巴,笑出數聲,聲音清朗,「舌在,足矣。」略頓,斂起笑,目光里現出冷蔑,鼻孔出聲,「哼,昭陽豎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淚水復出,端起葯碗,嗔怪道,「都成這樣子了,還說這些!來,喝葯。」
張儀時迷時醒,總體卻在轉。及至第三日,煎藥服完,外傷部分,有包紮處滲出血污,需更換膏藥。
候至天黑,仍然不見醫家上門,香女急了,下樓詢問小二。小二登門求請,回來報說家門落鎖,醫家不知去向。
香女覺得那個醫家是個實誠人,不會不守信用,這辰光沒來,想是遇到急診了。候至翌日晨起,醫家仍舊沒來。香女再使小二問詢,醫家門上依舊落鎖。
香女無奈,只好向店家求問其他醫家,使小二登門求請,結果卻令人震驚。一聽說棲鳳樓三字,遠近醫家皆是搖頭。小二詢問因由,或說不在家,或說不得閑,或說醫術淺,總而言之,沒有一家願意上門。醫家開店,無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門,醫家卻又放著不做,讓小二著實納悶。
小二從前晌一直走到後晌,仍然請不到一個醫家。正走之間,小二覺得天昏,抬頭一看,烏雲密布,便趕忙跑回店中,遠遠望見店家站在店外幾十步遠的麗水岸邊,正與兩個陌生人說話,模樣甚恭。
小二本想稟報店家,見此情勢,也就踅進店中,直上二樓。
香女聽得聲響,迎出問道:「小二,可曾請到醫家?」
小二搖頭,將遭遇大體講了。
香女緊咬嘴唇,發會兒呆,問道:「店家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邊與人說話呢。」
香女緩步下樓。
店家返回,剛好走至門口,見她下來,也頓住腳步,眼神怪怪地盯住她。
香女近前幾步,揖禮:「店家,小女子又來麻煩您了。」
店家卻不答話,只拿眼睛奇怪地盯住她看。
香女怔了,輕問:「店家,你怎麼了?」
店家似也反應過來,收回目光,回揖:「哦,沒什麼。夫人,您說什麼來著?」
「小女子想再麻煩店家一下。」
「說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將夫君臨時託付店家,煩請店家好生照看。」
「夫人慾去何處?」
「景將軍家。」
「唉,」店家思忖一時,嘆道,「在下這這也告訴夫人,還是不要去吧。」
「為什麼?」香女震驚。
「還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這小女子不會少付店錢!」
「夫人,」店家復嘆一聲,輕輕搖頭,「不關店錢的事。方才有人告誡在下,此店若想開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張大人,就必須搬走。」
香女臉色煞白。
好一陣兒,香女才算反應過來,咬緊嘴唇,輕問:「眼下已過申時,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店家淚水流出,垂下頭去,喃聲:「夫人,求你了,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略頓,「還有,在下還想說一句,在這郢都,除去王宮,沒有哪家有膽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說話,轉身上樓,不一會兒,提著錢袋下來:「店家,請算店錢。」
店家深深一揖:「夫人,店錢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塊鍰金,遞過來:「店家,一事歸一事,小女子住店,當付店錢,店家既不願算,小女子權作三鍰。」
店家再次作揖:「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為何?」
「店家有店家的規矩。在下開店,承諾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當付店錢。夫人未退,是在下強趕夫人,失規矩在先,理當賠償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錢?夫人硬要付錢,就是強逼在下了。」
見店家言語仗義,香女深深還禮:「既有此說,小女子謝過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請店家幫忙。」
「如果能夠,在下願為夫人效勞。」
「夫君傷成這樣,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負不起,請店家雇請一輛馬車,最好是有篷的。看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萬一落雨,沒個雨篷,夫君他怕就經受不起了。」香女越講越難受,哽咽起來。
店家、小二亦是難心,各拿袖子抹淚。
有頃,店家揚起頭來,轉對小二:「小二,去,把車馬套上,換上一個新雨篷,送張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處?」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尋到合意住處,你再回來。」
香女還禮謝過,反身上樓,見張儀仍在沉睡。
香女不想打擾他,習慣性地站起來,打算收拾一個簡單包裹。然而,遍觀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劍和靳尚贈送的錢袋之外,竟無一物屬於他們。
香女越想越難過,伏在張儀身上,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
窗外,天越來越暗,房間內幾乎看不清東西。
一道閃光破空,一聲春雷從雲端滾來。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這是楚國開春來的首場大雨,孩子們不無興奮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歡騰。
春雨貴如油。
章華宮裡,楚威王雙目微閉,表情喜悅,側出一隻耳朵專註地聆聽窗外的雨打芭蕉聲。
「呵呵呵,」威王睜眼,看向坐在斜對面的太子槐,「槐兒,聽這雨聲,真紮實。」
太子槐卻無一絲喜感,而是表情陰鬱,似乎它根本不是一場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沒有再說什麼,收回目光,緩緩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擺著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剛剛呈上的。楚威王翻開一道,掃一眼,放在左邊,再翻一道,又掃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
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無一例外地被他從右端挪至左端,擺作一摞。
威王摞完,抬頭望向太子槐:「就這些了?」
太子槐睜開眼睛,點頭:「就這些了。」
「除昭陽之外,可有舉薦他人的?」
太子槐搖頭。
一陣沉默之後,威王似是想起什麼,緩緩抬頭:「張儀他哪兒去了?」
「兒臣不知。」太子槐似覺不妥,補充一句,「不過,兒臣聽說他已出郢了,這辰光或在途中呢。」
「出郢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頃,「去往何處?」
「兒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作聲,良久,目光重又回到面前的奏章上:「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兒臣唯聽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問你!」楚威王提高聲音。
太子槐一驚,打起精神:「回稟父王,兒臣以為,張儀一走,楚國朝野,怕也只有昭陽合適了。」
威王閉目,再陷冥思。
一陣更長的沉默。
「唉,你說得是。」威王終於睜眼,「這事兒拖不得了。晉封左司馬昭陽為令尹,轄制六府!晉封右司馬屈匄為左司馬,上柱國景翠為右司馬,轄制三軍!」略頓,眼睛再次閉上,「頒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兒臣領旨!」
黃昏時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陽的官府驛道上,一輛篷車艱難地行進著。時大時小的雨點兒敲打在嶄新的雨篷上,發出「嘭嘭」悶響。
車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頓住不動了。小二跳下車,見左邊車輪陷在一個泥坑裡。小二急了,又是打馬,又是推車,車輪連晃幾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頭:「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點頭:「是的,夫人,又陷進泥坑了。」
香女跳下來,察看一番,幫忙推車,車輪反而陷得更深。
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並無人家,只有道道雨絲從天而降,形成一大塊雨幕。田野低洼處早已積水,遠遠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得明晃晃的。
香女問道:「小二,這是哪兒?」
小二指著前面一個土丘:「回夫人的話,翻過前面土丘,當是紀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該到的。」
「這可怎麼辦?」香女眉頭緊皺,不無憂慮地望著泥坑。
小二拍拍馬背,輕輕搖頭:「夫人,沒辦法了。連走一天一夜,馬無力道了。看這樣子,我們只好在這泥坑裡挨過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辦法。」
「這」香女急得落淚,「夫君他傷勢本來就重,這又顛簸一路,若是再無救治,怕是挨不過去了。」
小二蹲下來,抱頭冥思,有頃,再次搖頭:「夫人,小人走過這條路,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紀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說,這馬小人實在沒」陡然頓住,起身,驚喜交集,「夫人,聽,是車馬聲!」
香女側耳細聽,後面果然傳來車馬聲。
不消一刻,一輛馬車趕上來。
馭者跳下車子,走過來。香女抬頭望去,見那人頭戴斗笠,一身褐衣,遂走前一步,揖禮:「小女子見過先生。」
斗笠人回過一揖:「在下見過姑娘。」又指車馬,「姑娘這是」
香女道:「我們的車子陷進泥坑裡了,先生能否幫忙推一把?」
斗笠人不是別個,正是一路追來的飛刀鄒。
飛刀鄒朝車上叫道:「主人,有車陷泥坑裡了,請下來幫個忙!」
車上跳下賈舍人,也戴著斗笠。
飛刀鄒尋來十幾塊小石頭,遞給香女:「姑娘,你站左輪邊,車輪一動,你就往車轍里墊石頭,動一下,墊幾塊,待墊平了,輪子就出來了。」又轉對小二,「趕車!」
小二喝馬,兩個斗笠人推車。
車輪晃動,香女往裡墊石頭,不一會兒,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輪滾出泥坑。
香女如法炮製,右輪亦滾出來。
兩個斗笠人走到道邊的積水處,洗過手。
賈舍人看向香女:「姑娘是」
香女謝道:「公孫燕謝過先生,請問先生大名!」
賈舍人拿掉斗笠,拱手:「些微小事,無須客氣。在下賈舍人,幸會!」看一眼車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處?」
香女低頭有頃,抬頭:「小女子欲去紀城。」
「前面就是了。」賈舍人走到小二馬前,審看有頃,轉對香女,「不過,你的這匹馬走不動了,姑娘若是願意,可乘在下車乘。」
香女細細審二人,貌相不惡,回頭再看,是駟馬大車,也是無奈,點頭應道:「小女子謝過了。只是小女子還有一請,外子重傷在身,就在這輛車裡,也望先生不棄。」
「這個自然。」賈舍人走到車上,看一眼張儀,驚道,「這位先生傷得不輕!鄒生,快,抬到車上!」
賈舍人與飛刀鄒小心翼翼地將張儀移到後面的大車裡。
小二轉對香女,揖道:「夫人,您這有車了,小人可否回去,主人還在候著呢。」
香女拿出兩塊金鍰:「謝小哥了。這個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讓,見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將車馬趕到道旁,讓過賈舍人,掉轉車頭,再三揖過,緩緩而去。
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賈舍人遂改過稱呼,伸手禮讓:「夫人,請上車,照顧先生!」
香女上車,果然裡面空間甚大,鋪得也軟和,張儀舒服地躺在鋪上,眼睛已經睜開。顯然,他十分清楚發生什麼了。
為減輕重量,賈舍人跟在車后,雨中步行。
飛刀鄒吆馬揮鞭,大車穿過雨幕,朝紀城行馳。
道路泥濘,至紀城時已過三更。飛刀鄒尋到一家客棧,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燒來熱水。賈舍人吩咐香女將張儀全身的傷口小心洗過,去除膿水。
令香女震驚的是,賈舍人似已知曉張儀的病情,拿出藥箱,像一個老練的醫家,動作熟練地為他換上新葯,並將幾包草藥交給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張儀,小二也端飯菜上來。
香女餵給張儀半碗稀粥,見他再度睡去,才與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幾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著舍人:「賈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鄲來。原想來郢進批南貨,不料行情變了,白走一趟。」
「是嗎?」香女反問一句,目光質疑,「小女子還以為先生是個醫家呢。」
賈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釋:「生意人東跑西顛,難免有個頭痛腦熱,是以在下學了點醫術。至於那個藥箱,本是在下常備之物,一來自用,二來萬一遇到急難,也好應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場了嗎?」呵呵又笑幾聲,歪頭看著香女,「夫人緣何問起這個?」
「沒什麼,」香女噓出一口氣,「小女子不過是好奇而已。」
「若是這樣,」賈舍人笑道,「在下也問一句,你家先生為何傷成這樣?」
香女聽出對方確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陽的人,又見他們這般照料,再無疑惑,報出身家,將張儀受害之事細說一遍。
「天哪,車上的先生竟然是張儀大人!」賈舍人故作震驚,「張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鄲時就有耳聞。此番至郢,滿城風傳張大人盜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時不信,後來後來也就信了,不想竟有這多曲折,」長嘆一聲,「唉,這世道!」
香女出淚。
「敢問夫人,」賈舍人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搖頭,淚水再出:「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後,由他決定。請問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張大人主要是外傷,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禮:「小女子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