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章| 蘇秦捧印開縱局 陳軫設套陷張儀
因燕公長孫姬噲只以副使身份助陣,更有戰車百乘、銳卒一千,外加其他隨從人員,燕國的縱親使團在人數上逼近兩千,規格上也勝趙國使團一籌。燕使、趙使合兵一處,拖拉數里,一路上塵土飛揚,浩浩蕩蕩。
涉過易水,樓緩別過蘇秦,引趙國使團先一步趕回,將燕國情勢及誠意詳細稟過。肅侯動容,聞燕國使團已近邯鄲,使太子趙雍乘上自己的車輦,引安陽君、肥義、樓緩、趙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
將近午時,邯鄲城裡,在通往宮城的主大街上每隔三步站立一名甲士,行人全被趕至兩側。鼓樂聲中,趙侯車輦轔轔而來,車上站著趙國太子趙雍和燕國特使蘇秦。其他人員各乘車輛跟后,馳往宮城旁邊的列國驛館。
豐雲客棧的寬大屋檐下,被趕至路邊的眾多行人擠成一團,兩眼大睜,唯恐錯過這場難得一見的熱鬧。
陡然,一人不無激動地大叫:「我看清了,是那個人!」
眾人望過來,見是一個賣燒餅的,略顯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頭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賣燒餅的見眾人不理他,委屈地小聲嘟噥。
「你看清什麼了?」有人湊上來問。
賣燒餅的指著剛剛晃過眼去的蘇秦:「就是那個人,我見過的。」
「哼,你見過?」那人鄙夷地哼出一聲,「知道他是誰嗎?是燕國特使!他旁邊的那個孩子,是當朝殿下!你個賣燒餅的,豬鼻子上插白蔥,充大象呀!」
「什麼燕國特使!」賣燒餅的急了,「兩個月前,他不過是個窮光蛋,穿一雙破草鞋,在南門大街上溜達,肚子咕咕響,買我兩個燒餅,給的卻是周錢,待我看出來,跟他討要趙錢,一隻燒餅已是豁去一邊。這是真的,誰騙你是龜孫子!」
那人見賣燒餅的說得逼真,不由得不信,眼珠兒一轉,奚落他道:「瞧你這德行,貴人到你身邊,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長了!要是我,必將簍中燒餅盡送予他,結個人緣!我敢說,這陣兒他得了志,沒準兒賞你兩塊金子呢!」
賣燒餅的嘆道:「唉,那時候,啥人知道他是個貴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啥人啥命,像你這樣,也只配賣燒餅了。」
眾人鬨笑起來。
身後不遠處,頭戴斗笠的賈舍人站在門口,聽有一時,微微一笑,轉身隱入門后。
這一次,趙肅侯不再躲閃。雖未見過蘇秦,但肅侯對其合縱方略已大體明白,深為讚賞。此番使樓緩使燕,本就有重用蘇秦、推動合縱這一想法。為進一步推動合縱,老謀深算的趙肅侯經過一夜思慮,決定在大朝時召見蘇秦,廷議合縱,一來可觀蘇秦才智,二來也使合縱意圖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趙肅侯在信宮正殿大朝群臣,隆重接待燕國特使。太子趙雍、安陽君趙刻,還有新近晉封的國尉肥義、上將軍趙豹、上大夫樓緩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兩側。另有幾位嘉賓是趙國前朝遺老,皆是學問大家,全被肅侯請來參與廷議。在肅侯下首,特別空出兩個席位,是特意留給兩位燕國特使的。
蘇秦、姬噲趨前叩道:「燕公特使蘇秦、副使姬噲叩見趙侯,恭祝君上龍體永康,萬壽無疆!」
趙肅侯將蘇秦、姬噲打量一時,點頭:「燕使免禮,看座。」
蘇秦、姬噲謝過,起身走至客位,分別落座。
趙肅侯盯蘇秦有頃,微笑,拱手:「寡人早聞蘇子大名,今日得見,果是不同凡俗。」
蘇秦還以一笑:「一過易水,蘇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趙肅侯傾身問道,「蘇子為何以香水洗目?」
蘇秦正襟危坐,睜大兩眼,眨也不眨地對肅侯好一陣凝視,方才抱拳說道:「為了一睹君上威儀。」
滿座皆笑。
趙肅侯開懷,傾身再問:「蘇子這可看清了?」
「臣看清了。」蘇秦朗聲應道。
「寡人威儀如何?」
「臣沒有看到。」蘇秦一字一頓。
在座諸臣皆是一驚,肥義、趙豹面現慍容。
姬噲面色微變,兩眼不解地望著蘇秦。
唯有趙肅侯無動於衷,依舊保持微笑:「蘇子看到什麼了?」
「慈悲。」
這兩個字一出口,眾人無不釋然。
趙肅侯微微點頭,拱手:「謝蘇子美言。」轉對眾臣,「寡人活到這個份上,本以為一無所有了,不想蘇子卻看出了慈悲。這兩個字,好哇,著實好哇,比威儀強多了。」再次轉對蘇秦,連連拱手,「謝蘇子美言!」
蘇秦拱手回揖:「君上謝字,臣不敢當。慈悲實出君上內中,臣不過說出而已。」
「好言辭!」趙肅侯點頭,切入正題,「屢聽樓愛卿說,蘇子有長策欲教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微微搖頭,拱手:「實在抱歉,蘇秦並無長策。」
樓緩急了,目示蘇秦。
趙肅侯略略一怔:「蘇子沒有長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再次搖頭:「蘇秦亦無短策。」
趙肅侯真也愣了,掃過眾臣,見他們無不面面相覷,誰也不知蘇子又賣什麼關子。
趙肅侯似已猜透蘇秦之意,輕咳一聲:「蘇子既然不肯賜教,寡人只好」頓住話頭,假意欠欠身子,作勢欲起。
「君上,」蘇秦適時插上一句,「蘇秦既無長策,亦無短策,只有救趙之策!」
眾人震驚。
趙肅侯重新坐穩,身體前傾:「趙國怎麼了?」
「趙國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間。」
此話可就大了,眾人不無驚詫,齊視蘇秦。
座中一人眼睛圓睜,出聲喝道:「蘇子休得狂言,趙有鐵騎強弓,險山大川,百年來左右騰挪,北擊胡狄,南抗韓、魏,東退強齊,西卻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來累卵之危、存亡之說?」
是新上任的上將軍趙豹。
蘇秦微微一笑,朝趙豹拱手:「趙將軍少安毋躁,請聽蘇秦細說。人之安危在於所處環境,國之安危在於所處大勢。大勢危,雖有破軍殺將之功,也難逃厄運,曾經強大一時的鄭國就是這樣亡國的。大勢安,雖有大敗卻無傷宗祠,泗上弱衛就是這樣求存的。趙地方圓兩千里,甲士數十萬眾,糧粟可支數年,乍看起來堪與大國比肩。然而」環視眾人,話鋒一轉,言辭驟然犀利,「趙有四戰四患,諸位可知?」
眾人面面相覷,趙豹面現怒容,嘴巴幾次欲張,終又合上。
看到冷場,肥義插言道:「是何四戰四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侃侃說道:「四戰者,魏、秦、齊、韓也。諸位公論,自趙立國以來,與四國之戰幾曾停過?」
舉座寂然,有人點頭。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陣更長的沉寂過後,趙豹終於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幾喝道:「縱有四戰四患,奈何趙國?」
蘇秦微微一笑,不急不緩:「趙將軍此言,可為匹夫之勇。由是觀之,趙國之危,更在心盲。」
趙豹忽地推開几案,跳起來,手指蘇秦,氣結:「你」
安陽君白他一眼。
趙豹氣呼呼地復坐下來,伸手將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過猛,几案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吱」聲響。
安陽君轉問蘇秦:「請問蘇子,何為心盲?」
「回安陽君的話,」蘇秦拱手,「心盲者,不聽於外,不審於內也。趙國自恃兵強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勢,內不思順時而動,與天下列國怒目相向,動輒刀兵相見,一味爭勇鬥狠。趙國長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瞎馬,難道不是危若累卵嗎?」
蘇秦不分青紅皂白一棒打下,莫說是趙豹等武將,縱使一向以沉穩著稱的安陽君,面上也是掛不住了,輕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依蘇子之見,天下大勢做何解析?」
「大國爭雄,小國圖存。」蘇秦一字一頓。
「請問蘇子,」肥義插上一句,「大國、小國可有區分?」
「人之強弱唯以力分,國之強弱唯以勢分。成大勢者為大國,成小勢者為小國。」
「以蘇子觀之,」肥義接道,「今日天下,何為大國,何為小國?」
「就方今天下而論,成大勢者,秦、齊、楚也,此三國當為大國。至於其他,皆為小勢,當為小國。」
蘇秦又是出語驚人。眾人詫異。
趙豹喝問:「敢問蘇子,難道霸魏也是小國?」
蘇秦微微一笑:「魏乃強弩之末,其勢不能穿縞,如何敢稱大國?」
「嗯,說得好!」趙肅侯微微點頭,「以蘇子之見,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趙國,韓國、魏國也在其中了。」
「君上聖明!」蘇秦揖過,轉掃諸臣一眼,「智者不出門,可知天下事。諸位皆是胸懷天下之人,請開眼觀之:方今天下,東是強齊,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齊有管桓之治,農藝之達,漁鹽之利,且風俗純正,士民開化,農桑發達,負海抱角,國富兵強;秦有關中沃野千里,民以法為上,多死國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諸地,成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列國,退可據險以守;楚得吳越諸地,方圓五千里,民過千萬,地大物博,列國無可匹敵。此三國各成大勢,各佔地利,將三晉圍在中間。打個比方吧,三個大國如同三狼,韓、趙、魏三晉如同三鹿。三狼各抱地勢,將三鹿擠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緩地撕扯咬嚼,此所謂逐鹿中原。三鹿卻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敵愾,反倒彼此生隙,鉤心鬥角。天下大勢如此,能不悲乎?」
蘇秦之言如一股徹骨的寒氣直透眾人。眾臣無不悚然,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姬噲、樓緩、趙雍等人也終於明白了蘇秦的機謀,會心點頭。
趙肅侯臉色凝重,輕輕嗯出一聲:「依蘇子之言,三晉別無他途,唯有合縱了。」
「君上聖明!」蘇秦再次拱手,「東西為橫,南北為縱。三晉結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隻虎。外加燕國,四國縱親,其勢超強。向東,齊不敢動,向西,秦不敢動,向南,楚不敢動。三個大國皆不敢動,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無戰事,趙國何來危難?」
即使是趙肅侯,也不得不對蘇秦的高瞻遠矚及雄辯才華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這個效果。沉思良久,肅侯環視眾卿,神色嚴峻:「諸位愛卿,蘇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闢,不知你們感覺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蘇子倡議合縱三晉,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安陽君應道:「三晉縱親固然不錯,蘇子卻是忽略一事,縱使趙、韓願意縱親,魏卻未必。魏國雄霸中原數十年,幾年前雖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將龐涓、賢相惠施,國力復強,斷不肯合!」
「安陽君所言甚是,」肅侯轉對蘇秦,「魏罃向以霸主自居,如何能與寡人為伍?再說,前幾年,魏罃失道,又是稱王又是伐衛,引起列國公憤,寡人與他也因此生隙。若是與他縱親,只怕有些難度。」
蘇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掛心於此。今之魏國是強是弱,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蘇秦不必再說。至於龐涓、惠施,雖是大才,卻也有限。惠施過柔,龐涓過剛。柔則乏力,剛極易折。再說,魏國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孫鞅,近有公孫衍,在魏皆是閑散,在秦卻得大用。」略頓一下,斂起笑容,「退一步說,縱使魏勢復強,三晉縱親對魏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會合縱。」
「哦,」肅侯問道,「合縱對魏有何益處?」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幾年魏國失道於天下,稱王伐弱,東戰於衛,西戰於秦,更與列國為敵。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與秦人不共戴天;東有相王之辱,與齊人互為仇視;南有陘山之爭,與楚人構下新怨。魏王別無他途,唯有與韓、趙縱親,方能在中原立足。」
趙豹急道:「如此說來,三晉合縱,魏國得此大利,趙國豈不虧了?」
「將軍差矣。」蘇秦笑道,「三晉縱親,趙國非但不吃虧,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韓、魏,趙不患楚;因有燕、魏、韓,趙不患齊;因有韓、魏,趙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說,將軍想也明白。」
列國彼此制衡,這是人人皆知之事,趙豹不得不點頭稱是。
趙肅侯掃視眾人一眼:「合縱一事,諸位可有異議?」
眾臣異口同聲道:「我等沒有異議,但聽君上聖裁!」
「好!」趙肅侯朗聲說道,「三晉本為一家,合則俱興,爭則俱亡!眾卿既無異議,寡人意決,策動合縱!」轉向樓緩、肥義,「具體如何去做,就請二位愛卿與蘇子擬出細則,奏報寡人!」
二臣叩道:「臣領旨!」
散朝之後,樓緩、肥義奉旨前往館驛,與蘇秦、姬噲商討合縱細則。關於趙、魏、韓、燕四國如何縱親,蘇秦早已草擬了實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閡、化解爭端、禮尚往來、互通商貿、外交用兵諸方面。
經過討論,大家皆以為方案可行,遂由樓緩起草奏章,報奏肅侯。
樓緩、肥義走後,蘇秦見天色尚早,換過服飾,與飛刀鄒沿宮前大街信步趕往豐雲客棧。賈舍人早從飛刀鄒口中得知蘇秦要來見他,只在棧中守候。
一番客套過後,蘇秦將燕國內亂略述一遍,賈舍人也將趙肅侯如何藉助晉陽危局剷除奉陽君專權的過程約略講過,蘇秦得知奉陽君趙成、代主將公子范均在獄中自裁,其家宰申孫及通秦的申寶等人皆以叛國罪腰斬,受此案牽累而丟官失爵、淪為家奴者多達數百人。
「唉,」蘇秦唏噓不已,嘆道,「兄弟尚且如此相殘,莫說是一般世人了!」
「不說他們了,」賈舍人關心的卻不是這個,「蘇子的大事進展如何?」
蘇秦應道:「趙侯同意合縱,詔令樓緩、肥義與在下及公子噲商議細則,論至方才,終於理出一個預案,就是縱親國之間化解恩怨,求同存異,在此基礎上實現『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為『五通』?」
「就是縱親國之間通商、通驛、通幣、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頃,評道:「蘇子這樣總結,簡明,易懂,易記,利於傳揚。只是,『五通』容易,『三同』卻難。」
「是的,」蘇秦點頭,「三晉本為一家,習俗大體相同,燕與趙毗鄰,許多地方同風同俗,實現『五通』有一定基礎。難的是『三同』。三晉不和已久,積怨甚深,很難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談不上同仇了。」
「蘇子可有應對?」
「四國縱親,關鍵是三晉。三晉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過,就三晉的大敵而言,韓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齊、秦,趙之仇在齊、秦。楚雖與三晉不和,但其真正對手卻是齊、秦,因而,在下以為,縱親國的公仇只有兩個,一是秦,二是齊。只要三晉朝野均能意識到秦、齊是公敵,就能做到同仇。作為應對,他們就會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這是逼其就範了。」
「是哩,」蘇秦苦笑,「列國利字當頭,權貴欲字難捨,同心不得,只能施以外力。」
「照這麼說,蘇子的敵人是兩個,不是三個。」
「其實,在下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秦國。齊、楚雖有霸心,卻無吞併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無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西秦。在下樹此三敵,無非是為逼迫三晉,使他們醒悟過來,停止內爭,共同對外。待三晉合一,四國皆縱,在下的下一目標就是楚國。只有楚國加入縱親,合縱才算完成。從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國實現『五通』『三同』,形如銅牆鐵壁,秦、齊被分隔兩側,欲動不敢,天下可無戰事。」蘇秦越說越慢,二目流露出對遠景的嚮往,「天下既無戰事,就可實施教化,形成聯邦共治盟約,上古先聖時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現。」
「蘇子壯志,舍人敬服。只是,蘇子只以秦人為敵,以秦公為人,斷不會聽任蘇子。蘇子對此可有應對?」
蘇秦微微一笑:「這個倒是不怕。反過來說,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問,聽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為何?」
「道生一,一生二。沒有黑,就沒有白。三晉合縱,將秦人鎖死於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為人,必不甘休,必張勢蓄力,應對縱親。老聃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恆者,衡也。在下以秦為敵的前提是,秦人必須是個敵。在下不怕他蓄勢,不怕他強,反而怕他不蓄勢、不強。」
賈舍人撲哧笑道:「你一邊抗秦,一邊強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兄所言甚是,」蘇秦斂起笑容,沉聲應道,「在下要的就是這個矛與盾,要的就是秦強。所謂合縱,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無力,縱親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張勢蓄力,保持強大,三晉才有危機感,才樂意縱親。三晉只有合縱,秦人才會產生懼怕,才會努力使自己更強。秦人越強,三晉越合;三晉越合,秦人越強。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勢,是謂制衡。」
蘇秦之言大出賈舍人意外,可仔細一想,真也就是這個理兒。
「哎,」舍人豎起拇指,慨然嘆道,「真有你的!可話又說回來,眼下秦無大才,蘇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強勢呢?」
「在下此來,為的正是此事,」蘇秦望著舍人,「在下雖不事秦,卻願為秦薦舉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強勢。」
「誰?」
「張儀。」
「此人不是在楚嗎?」
「是的,眼下是在楚國。」蘇秦淡淡一笑,「不過,在下以為,依其性情,儀或不容於楚。在下想勞動賈兄走趟郢都,看看他混得好不好。若是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混得不好,你就設法讓他來邯鄲。」
「來邯鄲?」舍人又是一怔,「為何不讓他直接去咸陽呢?」
「不見在下他是不會赴秦的。」
「呵呵呵,真正好呢,」舍人樂道,「在下此來,原也是遵循師命,為秦公尋回蘇子。既然蘇子另有高志,在下得到張子,也可以回山交差了。」
「回山?」蘇秦怔道,「賈兄師尊是」
「終南山寒泉子。」
「寒泉子是賈兄師尊?」蘇秦又驚又喜,「在鬼谷時在下就聽大師兄說,我們有個師叔叫寒泉子,住在終南山裡,真沒想到,賈兄竟是師叔的弟子。」
「是的,」賈舍人應道,「蘇子一到咸陽,在下就知是同門來了。」
蘇秦恍然有悟:「難怪」
「哦,對了,在下此去,想借蘇子一人!」
「鄒兄嗎?」
「正是。」
「呵呵呵,賈兄不提,在下也會讓他同去。」
秦宮御書房裡,惠文公正襟危坐,公孫衍、司馬錯、公子疾侍坐,無不面色凝重。
「諸位愛卿,」惠文公掃眾臣一眼,語氣沉重,「寡人擔心之事,終於來了。蘇秦自燕至趙,欲合縱三晉和燕國。莫說燕國,單是三晉合一,即無秦矣。」
眾人面面相覷。
「諸位愛卿可有對策?」
「回稟君上,」公孫衍拱手,「自三家分晉以來,韓、趙、魏三家一直在鉤心鬥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蘇秦合縱不過是一廂情願。不過,防患於未然,臣以為,我可趁合縱尚在雛形之際,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蘇秦旨在合縱三晉,若是不出臣料,必以趙為根基。我當以趙為靶,發大兵擊趙,撼其根基。韓、魏見之,或生顧忌,知難而退。韓、魏不參與,合縱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妙策。」公子疾附和,「臣以為,我可一邊伐趙,一邊結盟韓、魏,分裂三晉。」
「君上,」司馬錯來勁了,「打吧!前番攻打晉陽,功敗垂成,將士們白忙一場,憋著一肚子氣呢。」
「嗯,」惠文公眉頭舒開,「晉陽之恥是該有個下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
「臣在!」
「寡人決定伐趙。愛卿善於辭令,草擬一篇伐趙檄文,傳檄天下!」
「臣遵旨!」
「司馬愛卿!」惠文公將頭轉向司馬錯。
「臣在!」
「寡人慾發大軍二十萬,告示各地郡縣,明令徵調!」
「二十萬?」司馬錯驚愕,以為聽錯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萬吧,二十萬也許不夠呢。」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說,眼下春日正艷,寡人聽聞邯鄲城裡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孫衍心頭一亮,朗聲說道:「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會心一笑,「兩位愛卿,你們分頭忙活去吧!」轉向公子疾,「疾弟留步!」
公孫衍、司馬錯告退。
見二人退出,惠文公盯住公子疾道:「疾弟,請看一物。」說著從几案下摸出一物,是那支寫著「殺」與「赦」的竹籤,擺在几案上,「想必你已見過,現在該明白了吧。」
「臣弟看過了,」公子疾點頭,「君兄因為惜才,終於未殺蘇子。」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話中有話,「不是寡人惜才,是疾弟你惜才呀!」
公子疾心頭一震,故作不解:「君兄?」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視公子疾:「疾弟,不要裝糊塗了。寡人問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攔過小華,要他放走蘇秦?」
公子疾臉色煞白,叩拜:「臣弟的確攔過華弟,讓他臣弟該死,請君兄治罪!」
「唉,」惠文公長嘆一聲,「治你什麼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沒有欺君。治你心軟之罪?你也看到這支竹籤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你我二人,因那一時心軟,方才遺下今日大患。」
公子疾望向惠文公:「君兄,眼下謀之,也來得及。」
「如何謀之?」惠文公抬頭,「殺掉他嗎?」搖頭,「為時晚矣!當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蘇秦不過是一介士子,殺他就如蹍死一隻螻蟻。今日蘇秦名滿列國,已是巨人,這又在異國他鄉,稍有不慎,就將是天搖地動啊!」
「可讓華弟的小黑雕」
「甭再說了,」惠文公擺手止住,「寡人真要殺他,莫說他在邯鄲,縱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然而」話鋒一轉,「此事斷不可為!明人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國迄今,一向是真刀實槍,光明磊落,不曾暗箭傷人。若是暗殺蘇秦,讓史家如何描寫寡人?勝之不武,秦人又何以立於列國?再說」頓住話頭,目視遠處,沉吟有頃,臉色漸趨堅毅,「觀這蘇秦,真還是個對手,若是讓這樣的對手不明不白地死去,寡人此生也是無趣!」
惠文公的高遠及自信使公子疾大為折服,頷首。
「不過,」惠文公收回目光,看向公子疾,「不到萬不得已,寡人也還不想與他為敵。今日看來,此人不僅是個大才,而且是個奇才。上次未能用他,是寡人之錯,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鄲,一是向趙侯下達戰書,二是求見蘇秦,務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訴蘇秦,就說寡人懇請他,只要他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向他當面請罪。寡人願舉國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統心志。」
「臣領旨!」
數日之後,信宮大朝,趙肅侯准許樓緩所奏,沿襲燕公所封職爵,冊封蘇秦為客卿兼趙侯特使,因太子過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樓緩為副使,率車百乘,精騎一千五百,黃金千鎰,組成趙、燕合縱特使團,出使韓、魏,促進縱親。
蘇秦的下一目標是韓。依他的推斷,三晉之中,韓勢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強擠壓,必樂意合縱。韓國一旦合縱,將會對魏國形成壓力,迫使魏國參與縱親。因樓緩出使過韓國,熟悉韓情,為保險起見,蘇秦使他先行一步,傳遞合縱意向。
與此同時,蘇秦使人將「五通」「三同」等合縱舉措大量抄錄,傳揚列國,使合縱理念廣布人心。
做完這一切,蘇秦佔過吉日,別過肅侯,引車逾兩百乘、人馬近五千人,旌旗招搖地馳出邯鄲南門,欲過境魏地,出宿胥口趕赴韓都鄭城,然後由鄭至梁,將合縱大業一氣呵成。
然而,合縱車馬行不過百里,剛至滏水,一名宮尉引數車如飛般馳至。
宮尉在蘇秦車前停車,拱手道:「君上口諭,請蘇子速返邯鄲!」
蘇秦傳令袁豹掉轉車頭,返回邯鄲。
剛至南門,宦者令宮澤已在恭候,引他前往洪波台,覲見肅侯。
見過君臣之禮,趙肅侯苦笑一聲:「真是不巧。蘇子前腳剛走,大事就來了,寡人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召回蘇子。」
蘇秦微微一笑:「是秦人來了吧?」
「正是!」趙肅侯略怔,「蘇子何以知之?」
「三晉合一,不利於秦。臣一聽說君上召請,就忖度是秦人來了。」
趙肅侯從几案下拿出秦公的戰書,遞過來,緩緩說道:「秦人為雪晉陽之恥,打著為奉陽君鳴冤的幌子,下來戰書,說是徵發大軍二十五萬伐我邯鄲。寡人雖不懼之,心中卻也無底。今見蘇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敵良策。」
蘇秦閱完戰書,置於几上,笑道:「如此戰書,不過是筆頭功夫,不值一提。」
「哦?」
「臣敢斷定,秦公此番伐我,不會出動一兵一卒。」
趙肅侯傾身:「請蘇子詳解!」
「君上請看,」蘇秦將戰書呈還肅侯,「秦人叫囂在一月之內出兵二十五萬,直取邯鄲,秦公更要玩賞趙女,皆為戲談。就臣估算,依目下秦國戰力,莫說是一月之內徵集二十五萬大軍,即使十五萬,也需傷筋動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襲晉陽,秦人準備充分,但仍丟盔棄甲,教訓可謂深刻,如此這般輕啟戰端,斷非秦公真意,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語謹慎,此戰書卻說他要遊逛邯鄲、賞玩趙女,出言隨意,可見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謀戰細微,務求完勝,不會啟動無把握之戰,此其四也;兵事貴密,秦人果真伐我,斷不會這般張狂,此其五也。蘇秦據此五點,推斷秦人不過是恫嚇而已。」
「蘇子所論極是。」趙肅侯噓出一口長氣,不無嘆服道,「秦人如此揚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趙國虛弱,更有前番晉陽戰事,朝臣多有驚懼。寡人召請蘇子回來,非懼秦人征伐,實為安撫民心,議出應對良策。」
蘇秦忖度肅侯已生暫緩合縱之念,稍作沉思,順勢說道:「君上聖明。如果不出臣料,秦公此檄必已傳達於天下,以脅迫韓、魏,韓、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憚。臣可暫居邯鄲一些時日,待秦人誇言不攻自破,再動身合縱不遲。」
「好好好,」趙肅侯連聲贊同,「寡人正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請,蘇子不可推託。」
「君上請講。」
「奉陽君之後,趙國相位空缺。寡人誠拜蘇子為相,懇請蘇子成全。」
趙肅侯的懇請讓蘇秦喜出望外。客卿、特使皆為虛銜,相國之位才是實職。趙為天下大國,能在趙國轄制百官,舉趙之力推動合縱,必事半功倍。
蘇秦壓住激動,屏住氣息,緩緩起身,叩首:「臣謝君上器重!」
「蘇子請起。」肅侯扶起蘇秦,按他坐下,「其實,寡人自見蘇子,即生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有兩大因由:一是蘇子欲出行合縱,時日緊張,寡人不想再生枝節;二是趙人尚功重績,蘇子雖有大才,卻無大功於趙,寡人擔憂蘇子無功受祿,難以服眾。故而想在縱成之後,再提此事。不想時勢變化,秦人叫戰,朝野震駭,形勢迫人,這兩大因由自也不復存在了。」
蘇秦拱手:「臣不才,願竭股肱之力,報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早朝,肅侯在信宮頒發詔書,拜蘇秦為國相,司內政邦交,授予節制諸府的相府金印,賜奉陽君府宅。
散朝之後,宦者令宮澤引內府吏員,陪同蘇秦前往奉陽君府,交接相府。
蘇秦在府中正堂祭過神靈,拜過金印,由宮澤等陪同視察府院,按冊簿點驗府產。
奉陽君的府宅蘇秦曾經來過兩次,甚是熟悉。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前後不過數月,蘇秦竟然成為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生出許多嘆喟。
巡視一圈,蘇秦見一切尚好,就於次日搬出列國館驛,與公子噲等一應人眾入住府中,任命袁豹為家宰,負責府中一應事務。
死寂多時的奉陽君府再一次鮮活起來。
在蘇秦搬進相府後的第三日,一輛軺車停在門外。
下車的是一身士子裝飾的公子疾。
袁豹出迎。
公子疾遞出拜帖,署名秦矢。
袁豹持帖來到後花園,入見蘇秦。
蘇秦兩次求見奉陽君皆在後花園中的聽雨軒,嘆其雅緻,入住后就將之闢為書齋,起居一併在此,反將前面的幾進正房讓給子噲一行。
「來得好,」蘇秦收下帖,笑道,「我正在候他呢。有請!」轉對侍從,「換官服來,迎接貴賓!」
蘇秦剛剛換好官袍,公子疾就到了。
二人見禮畢,公子疾上下打量蘇秦,嘆道:「嘖嘖嘖,這錦袍玉帶一加身,在下真還不敢認呢!」
「呵呵呵,」蘇秦笑道,「秦矢先生也是只認衣冠,不認人哪!」
「蘇子怎麼用了『也』字?」公子疾怔了。
「在下初來邯鄲時遇到舍人兄,舍人兄見在下衣衫襤褸,不敢相認哪。」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起來,「不瞞蘇子,前番使趙,在下初見蘇兄,也是驚訝。在下心中的蘇子,一直是高車大馬,衣冠錦繡,風流瀟洒呢!」
二人攜手入廳,分賓主坐下。
蘇秦直入主題:「聽說公子是來下戰書的,可有此事?」
「是,也不是。」公子疾詭詐一笑。
「哦?」蘇秦佯作不解,盯住他。
「先說是。在下確實帶了一封戰書,已經提交給趙室了!」
「不是呢?」
「呵呵呵,」公子疾狡黠一笑,「戰書不過是個表。若無戰書,在下想見蘇子一面,恐怕得追到鄭城呢。」
「那就請教公子的這個『里』吧!」
「謁見蘇子,轉述君兄旨意。」
「秦公是何旨意?」
「君上口諭:『只要蘇子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向蘇子當面請罪。寡人願舉國以托,竭秦之力,成蘇子一統心志!』」
聽到「躬身跣足」四字,蘇秦長嘆一聲:「唉,時也,命也。在咸陽時,秦公若是說出此話,就沒有這多周折了!」
「蘇子。」公子疾目光誠懇,「在下早已說過,君上沒有及時大用蘇子,甚是追悔。這事兒是真的,在下沒有半句誑言。」
「在下曉得是真的。」蘇秦盯住公子疾,淡淡一笑,「在下還曉得,秦公一定追悔一事,就是當初一時心軟,放在下逃掉一條小命。」
「這」公子疾心頭一震,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蘇子是誤會君上了!」
「呵呵呵,就算誤會吧。」蘇秦略略抱拳,「一切都成過去了。在下煩請公子回奏秦公,無論如何,蘇秦叩謝秦公厚愛。蘇秦也請上大夫轉奏秦公,今日之蘇秦,已非昨日之蘇秦了。」
「是的,」公子疾給出一個苦笑,哂道,「昨日之蘇子不過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蘇子貴為燕國特使、趙國相國。秦國窮鄉僻壤,自然盛不下蘇子的貴體嘍。」
「公子想偏了。」蘇秦誇張地搖頭。
「偏在何處?」
「在下是說,」蘇秦端過茶盅,小啜一口,「時過境遷。蘇秦雖是同為一人,今昔卻是有別。昨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一統,今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共和。在下請公子轉奏秦公,蘇秦倡導列國縱親,求的無非是『五通』『三同』,使天下列國彼此尊重,睦鄰共處。蘇秦無意與列國為敵,亦無意與秦為敵!」
「唉,」公子疾亦端起茶盅,沒有品啜,卻出一聲長嘆,「蘇子謀求,只能令人感動,無法令人順從。別的不說,在下只請蘇子尊重一個現實。」
「秦洗耳恭聽。」
「三晉之所以成為三晉,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晉人是盤散沙,合不成團兒。蘇子硬要他們縱親,是逐兔飛天,驅豬上樹,強人所難啊。這麼說吧,疾斗膽放言,即使三晉勉強合縱,也只是曇花一現,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分崩離析。」
「唉,」蘇秦輕嘆一聲,「公子誤解蘇秦了。」
「哦?」
「蘇秦所求,不是要三晉合成一體,而是要三晉互相尊重,和睦共處。不僅是三晉,蘇秦認為,天下列國,包括秦,無論大小,無論強弱,只要放棄爭鬥,只要坐到一起,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蘇秦所求,無非是讓諸侯坐下來,坐到一起來,將有限的精力花在謀求天下眾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爭上。」
公子疾拱手:「蘇子善心,在下敬服!」
蘇秦還禮:「謝公子體諒。」
「蘇子所求,亦為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蒼生所求。在下懇請蘇子,只要願去咸陽,一切都好商量。無論蘇子欲逞何志,秦公必以舉國之力推之。」
「公子天真了。」蘇秦淡淡一笑。
「請蘇子詳解!」
「公子方才所言,是既不知秦公,也不知在下,是以天真了。」
公子疾臉上發熱:「這」
「在下所求,可為天下人所求,卻不是秦公所求!」
「蘇子何以知之?」
「由商君之法知之。」蘇秦盯住他。
顯然,公子疾沒有料到蘇秦會是此答,沉默良久,抬頭:「秦民粗鄙,商君故以苛法律之。君上續行其法,一為先君遺命,二為約束秦民,非關天下事。」
「即使不為天下,只為秦民,在下也不能去咸陽。」
「咦,這是為何?」公子疾吃驚了。
「秦在咸陽時,得聞先太師甘龍在出事前講過一番話,公子想聽否?」
「在下願聞。」
「老甘龍說,」蘇秦微微閉目,背誦起他所聽到的甘龍的遺言,「種地,開戰,再種地,再開戰如此這般,循環往複,難道這就是我們老秦人的宿命嗎?我們生兒育女,難道為的就是這個嗎?不讓我們老秦人讀詩書,不讓我們老秦人識籌算,國遇大事,誰來運籌?兩軍對抗,誰來布陣?難道要永遠仰仗他們外邦人嗎?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們的國,霸了我們的家,欺了我們的妻,辱了我們的女,而我們老秦人卻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倉無積儲,囊無寸金,有誰敢多說一句話嗎?有誰敢動他們一根手指頭嗎?沒有人敢!因為說了,就叫非議;動了,就叫內鬥。外加連坐法,蒼天哪,我們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兒啊?嗚呼哀哉」睜眼,朝公子疾苦笑一聲,「上大夫呀,老甘龍才是秦國的明白人哪。在下離秦之後,反覆思考秦法,慶幸天不讓在下事秦,否則,在下或將遺恨終生!」
公子疾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公子美意,在下謝了。」蘇秦現出一笑,「在下天生一個倔脾氣,想定的事就一鎚子砸到底,決不半途而廢,也請公子寬諒!」說著朝公子疾抱拳。
公子疾默然無語,良久,長嘆一聲:「唉,秦失蘇子,永遠之憾!」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幾聲,「公子言重了,天下勝秦之人多矣!」
「還有何人勝過蘇子?」
「張儀呀!」
「張儀?」公子疾愕然,「他在楚國呢!」
「呵呵呵,」蘇秦笑道,「大丈夫志在天下!」
「你是說」公子疾聽出弦外之音,來勁了,兩眼緊盯蘇秦。
「公子可以轉奏秦公,就說在下雖與秦公無緣,卻願保薦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無憂。」
「這」公子疾眼珠子連轉幾轉,「張子遠在楚地,聽聞受楚王重用,縱有蘇子舉薦,秦又如何得之?」
「公子勿憂,」蘇秦語氣肯定,「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內,此人或至邯鄲。公子若無要緊事,大可在此游山賞景,張網待他就是。」
「太好了!」公子疾樂不可支,「有蘇子此話,在下真就不走了!」
滅越之後,威王顯然覺得自己功德圓滿,復將朝政交付太子,自己住在章華台里,沉湎於鐘鼓琴瑟,後宮歡娛,不再過問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歷練自己,越發謹慎,處處遵循威王舊政,遇有大事,或修書上奏,或登台示請,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年開春,清明剛過,楚國政壇發生一件大事,年過古稀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早朝時兩眼一黑,一頭栽在殿前台階上,口吐污血,再也沒有醒來。
景舍死於上朝途中,也算是為大楚鞠躬盡瘁了。景氏一門忙於治喪,嫡孫景翠卻遠在會稽郡,與張儀治越。太子槐安置好後事,召景翠回郢奔喪。車馬將行之際,靳尚托使者捎給張儀一封密函。張儀閱后,將會稽諸事安排妥當,以弔唁為名,與景翠、香女一起趕赴郢都。
張儀諸人水陸并行,晝夜兼程,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趕到郢都。
一到郢都,張儀不及回府,就隨景翠馳至景府弔唁。
按照荊地習俗,香女不便前去,暫回楚王賞賜的客卿府中守候。由於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時還盡心意,時間久了,也就懶散起來,致使院中雜草叢生,房舍充滿霉味,看起來既落寞,又荒蕪。香女看不下去,不顧旅途勞頓,帶領臣僕洒掃庭除。
香女正在忙活,門外傳來車馬聲,一人徑直走進。
見是靳尚,香女扔下掃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見過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見過嫂夫人。」
一陣幽香襲來,靳尚連嗅幾嗅,眼珠四下亂轉。
香女笑道:「靳大人尋什麼呢?」
靳尚納悶道:「奇怪,院中並無花草,何來芳香?」
香女撲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這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見她一身是汗,連連搖頭:「嫂夫人莫要說笑了,看你一頭大汗,縱使插上鮮花,也早沒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體香,平日還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濃,方才打掃庭堂,出汗過多,故而散出此味,驚擾了靳大人。」
靳尚大是驚奇,凝視她半晌,又湊近幾步,深吸幾下,方才信服,贊道:「嘖嘖嘖,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開眼界了。」略頓,想起正事,「張大人呢?」
「嗨,」香女笑應道,「人還沒到家,就奔景府弔唁去了。」
靳尚盯住香女,見她英姿颯爽,兩頰緋紅,一身香汗,透出一股說不盡的嫵媚雅緻,一時呆住了。
「靳大人,您來是有什麼事嗎?」香女問道。
「哦哦,有點兒小事,我這候他!」靳尚回過神來,走前幾步,彎腰撿起香女的掃帚,「嫂夫人,看把你累的,歇著,我來打掃。」說著用力掃起來。
「這怎麼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雙從未乾過粗活的嫩白之手,「靳大人是貴體,干不得粗活!」
靳尚停住掃把,半開玩笑道:「在下身上盡出臭汗,嫂夫人卻出香汗,要說貴體,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兩隻眼珠子再聚過來,火辣辣的目光射向香女。
見他目光直露,香女臉色微紅,退後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勞動,小女子只能順從了,這去為您沏碗茶去。」說畢落落大方地轉過身子,款款走向堂門。
靳尚目送香女轉入房門,心不在焉地打掃起來。
香女的茶水尚未端出,門外傳來車馬聲,是張儀回來了。
二人攜手入堂,靳尚將昭陽欲爭令尹之事約略講了。
張儀急問:「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來,其實也是殿下旨意。不過,令尹之位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體上出自昭、屈、景三門,莫說是外鄉人,縱使其他望族,也鮮有人坐上。殿下雖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決於大王。」
「謝靳兄了。」張儀拱手,「有件事情,還請靳兄幫忙!」
「說吧,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此番回來,在下未奉王命,說輕了,是因私廢公,說重了,是擅離職守。王上若是問罪,在下」
「呵呵呵,」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無大礙。待會兒在下求請殿下,由殿下攬下,補道詔令就是。再說,讓你回來,也確為殿下之意。」
「謝靳兄了!此事無論成與不成,靳兄提攜之恩,在下都將銘記!」張儀再次拱手。
「你我兄弟,不說外話!」靳尚還禮,「再說,在下也是為主。不瞞張子,近日殿下與屈丐、屈暇等一幫有為志士商議,大家公推張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張子,成就一番大事。你這回來是再好不過的事,不過,殿下眼下不宜見你,你可守在府上,哪兒也不要去,靜候殿下旨意。」
「請靳大人轉奏殿下,臣雖不才,必肝腦塗地,報知遇之恩。」
「這般忠言還是由張兄親口說給殿下吧,在下告辭。」
南方春早,氣候陡暖,年過六旬的江君夫人經不住天候變化,傷風卧榻,咳嗽不止。
江君夫人是聲聞列國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遺孀昭項氏,也是昭陽生母。昭奚恤受封於江,楚人稱他江君,在宣王時把握楚政十數年。後來,昭奚恤過世,景舍繼任令尹,楚國大政由昭氏轉至景氏。今景舍過世,昭氏門中最有威權的昭陽自是不願放棄奪回朝政的絕佳機會。
經過謀議,昭陽決定將母親昭項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黃氏、昭氏等十幾戶與項氏有親緣關係的名門望族、各地封君,尤其是昭奚恤的故舊部眾,紛紛登門探視。一連數日,昭府門前車馬如流,昭陽迎來送往,與眾親友結成大勢。
這日後晌,昭陽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來,在昭陽耳邊私語幾句。
昭陽震驚,將邢才拉到一邊,急問:「說明白些,張儀怎麼了?」
「張儀回來了。」
「幾時回來的?」
「與景翠一起回來的,一到郢都就至景府弔唁。」
昭陽愣怔有頃,方才幹笑一聲:「真是怕處有鬼,癢處有虱了!速召陳軫,就說本公有請。」
邢才應一聲,轉身急去。
不消半個時辰,陳軫使人抬著禮箱,亦來探望。
昭陽使長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獨將陳軫請至書房,支開僕從,關上廳門,急道:「上卿大人,張儀回來了。」
「在下已經知道了。在下還知道,是殿下密函請他回來的。」陳軫微微一笑,語氣平淡。
「啊?」昭陽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呢?」
陳軫笑道:「柱國大人,在楚國,沒有什麼不可能。」
「此話何解?」
「大人試想,楚國雖大,其實只有四戶,熊、屈、景、昭是也。一戶為君,三戶為臣,這是數百年來破不除的規矩。景氏雖然失勢,景氏一門卻在,還有屈氏一門,也不會甘心讓權柄復歸於昭氏。據軫所知,一年來大王將朝政交給殿下,而與殿下親近的卻是何人?是景氏門中的景翠,是屈氏門中的屈丐、屈暇,還有一人,就是靳尚。而與靳尚相善之人,則是這個張儀。」
「即使如此,屈、景二氏總也不至於將令尹之位拱手讓給外來人吧?」
「哈哈哈哈,」陳軫朗聲笑道,「我說柱國大人,楚國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沒讓外來人坐過,兩百年前有孫叔敖,五十年前有吳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記呢?」
「這」昭陽無言以對。
「再說,」陳軫接道,「請問大人,屈氏一門中可有賢人能任令尹?」
昭陽搖頭。
「景氏一門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陽再次搖頭。
「再問大人,」陳軫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勢,是拱手將令尹之位讓給昭門呢,還是交給外來人張儀?」
昭陽沒有聲音了,頭埋下去。
良久,昭陽抬頭看向陳軫:「何去何從,請上卿賜教。」
「賜教不敢。」陳軫笑道,「在下有個寶器,大人若有閑暇,可去一觀。」
昭陽當即起身:「在下這就去。」
陳軫起身,禮讓:「柱國大人,請。」
二人來到陳軫私宅。
進入客堂,昭陽大吃一驚,因為當堂鋪的是一塊紅地毯,兩旁各掛一道深紫色布簾。
「柱國大人,請!」陳軫攜昭陽之手走到席位前面,分賓主坐下。
昭陽不解,指兩側布簾道:「上卿大人,這是」
陳軫「啪啪」兩聲擊掌,左邊布簾拉開,現出一排異域樂手,各執樂器,嚴陣以待。
昭陽正自惶惑,陳軫又是「啪」的一聲,眾樂手演奏,奏出的卻是楚調。縱使昭陽出身名門,精通音律,卻也未曾聽過這般以異域樂器演奏楚音楚調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時,節奏突然加快。
昭陽正自驚愕,右邊幕簾一角依序轉出六位歌伎,踏著節奏舞蹈。昭陽觀過不少舞樂,卻看不透她們舞的是什麼,但見倩姿晃動,鼓樂聲聲,如入仙境。
陳軫約他來看寶器,不想卻是一場歌舞,而昭陽此時的心情卻根本不在歌舞上。沒看多久,昭陽的臉色就陰下來,正欲發作,密集鼓點傳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陣香氣襲人,一身西域裝飾的白膚美女伊娜緩緩走出,踏著鼓點,旋入地毯中心。
伊娜金髮碧眼,深目高鼻,豐胸纖腰,通體異香,上身幾乎**,肌膚細膩潔白,無一處瑕疵,一身舞藝更是驚人,時而扭腰翹臀,時而單腿過頭,時而左右擺頭,時而旋轉如風,當真是千種風流,萬般騷情,莫說是楚地女子,縱使趙姬越女,也不及萬一。
昭陽完全被她吸引,兩隻大眼瞪得銅鈴似的,嘴巴大張,看得傻了。
一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伊娜彎腰,用笨拙的楚音唱個大諾,旋入幕後。
見昭陽的目光直追幕後,陳軫微微笑道:「柱國大人,寶器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陽讚不絕口。
「哈哈哈哈,」陳軫大笑幾聲,吩咐眾人撤去簾幕,恢復客堂原貌。
昭陽的心思卻在伊娜身上,見眾人皆去,小聲問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國大人的話,此女是西戎於兩年前獻給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轉賞在下。在下赴楚,順便帶她來了。」
昭陽頓覺失望:「如此說來,此女是上卿的心肝嘍。」
「哈哈哈哈,」陳軫再放笑聲,「什麼心肝不心肝的,一個女人而已。不瞞柱國大人,在下帶她至此,原也不是為了自用。」
「哦?」昭陽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留給大人享用呀。」
昭陽初時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謝上卿了!」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麼,抬頭望向陳軫,「上卿既是送予在下,為何卻又將她久藏深宅,一絲不露呢?」
「因為時機未到。」
「此話怎解?」
陳軫示意。
昭陽湊頭,陳軫私語有頃。
「唉,」昭陽長嘆一聲,「不瞞上卿,這些日來,在下輾轉反側,苦思冥想,生出萬千念頭,哪一個也不及上卿大人的這條妙計啊!」又頓一時,越想越是佩服,由衷贊道,「好一個連環套,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滴水不漏,憑他張儀一千張口,一萬條臂,想他也難逃過此劫了!」
「不瞞大人,」陳軫笑道,「在下留下此寶,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開張儀,在這大楚之地,還有何人敢與大人爭鋒?」
昭陽盯住陳軫:「若是上天惠顧,大事成就,上卿這兒叫在下如何報答?」
「呵呵呵,」陳軫笑道,「什麼報答呀,大人見外了。有朝一日在下狼狽,落荒來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些許苦勞,不離不棄也就是了。」
「這個放心,」昭陽斂神正色,「只要在下一息尚存,在這楚地就無人敢動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同太子槐來到章華台下。太子槐別過,拾級而上,沒走幾步,又轉對靳尚道:「你回趟郢都,接張子來此候旨。萬一父王召見,也好省去曲折。」
靳尚應命而去。太子槐登上三休台,使宮人稟報。老內臣迎出,引他走進澤邊一處露台。威王早已席坐,正襟候他。
太子槐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威王指指旁邊席位:「坐吧!」
太子槐謝過,起身坐下。
「槐兒,你來得正好,寡人這兒也正要召你呢。」
「兒臣謹聽父王吩咐。」
「景氏一門忠心為國,景愛卿更是立下大功,今又死在上朝途中,是個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喪事要大辦,要曉諭臣民,讓他們看看,只要忠心為國,有功於社稷,寡人是不會虧待的!」
「兒臣遵旨!」
「還有,景愛卿的缺,寡人也想聽聽你的看法。寡人老了,撐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要交給你,用誰來做令尹,最好由你指定。」
太子槐淚水流出,翻身跪叩:「父王龍體如銅澆鐵鑄,壽如南山之松,兒臣」
「唉,」威王嘆道,「槐兒,你起來吧,寡人老與不老,身子骨兒如何,世上沒有誰能比寡人清楚,壽比南山,不過是句吉利話,無論是誰說出來,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勸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點頭,起身復坐。
「說吧,依你之見,哪位愛卿可補此缺?」
「兒臣推薦張子!」
「甚好,」威王思忖有頃,微微點頭,「看來,你長大了,識人了,寡人為你高興。聽說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錯,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應道,「張子治越僅數月,越人盡服,即使甬東,也未發生變亂。」
「這個不易呀,」威王贊道,「治越是件難事,寡人讓昭陽在昭關另備大兵五萬,防的就是越民暴亂。張子以柔克剛,智服越人,是個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傳旨讓他回來吧!」
「回稟父王,張子已經回來了。」
「哦?」威王略怔,「他為何事而回?」
「是兒臣召他回來的。兒臣以為,越人既治,張子再留越地,亦無大用。碰巧景愛卿仙去,兒臣傳他口諭,准他與景翠一道回來,一來為老愛卿弔唁,二來也想聽他說說越人之事。」
「哦,」威王點頭,「好哇,既然他已回來,就傳他章華台覲見吧。越人之事,寡人也想聽聽。」
「兒臣領旨!」
接下來,太子槐將朝中諸事及如何處置等扼要稟報威王。
約過一個時辰,見威王在打哈欠,太子槐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見太子槐走遠,便起身走到觀波亭上,對著澤水施展一陣拳腳,才轉入旁邊一處密室,在榻上坐下,閉目休息小半個時辰,內臣趨進,說是上柱國昭陽求見。
威王眉頭微皺,嘟噥:「他來幹什麼?」
內臣應道:「說是有異域尤物敬獻。」
「異域尤物?」威王睜眼,「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宣他覲見!」
內臣領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時,起身走出密室,在廳中坐下。不一會兒,殿外傳來腳步聲,昭陽跟著內臣疾步趨前,叩道:「臣叩見大王!」
「呵呵呵,」威王盯住他笑道,「聽說愛卿獻來奇寶,讓寡人看看。」
「臣遵旨!」
昭陽起身,朝外「啪啪」兩聲擊掌,一行衣服怪異的西域樂手各執西域樂器魚貫而入,拜過威王,在一側坐下。又有幾人抬著一塊紅地毯,在空場上鋪開,接著樂聲響起,六女舞蹈,最後上場的是伊娜,將數月來的演練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些樂器、舞蹈、服飾皆來自異域,威王不曾見過,但演奏出來的楚音楚調卻是他熟悉的,因而威王非但沒有隔閡,反倒增出別樣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潔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畢,威王連聲喝彩,轉對昭陽連聲贊道:「愛卿所言不虛,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轉對內臣,「引她們去樂坊。」
眾人謝過恩,內臣引她們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對昭陽道:「許久不見愛卿了,走,陪寡人湖邊坐坐!」
二人走至湖邊,在觀波亭中坐下。
威王盯住昭陽,凝視有頃,開門見山:「愛卿此來,不單是獻此尤物的吧?」
「我王聖明!」昭陽叩首,「臣此來,確有一事求請我王!」
「想求什麼,說吧。」
「臣不敢說!」
「既不敢說,又來求請,你賣什麼關子?」
「臣欲向我王求請和氏之璧!」
和氏璧價值連城,更是章華台的鎮宮之物,歷代楚王無不將其視為奇珍。昭陽出口即求和氏璧,威王著實吃驚,眯眼問道:「愛卿為何求請此物?」
「王上,」昭陽再叩,「此璧價值連城,臣不敢求請!臣此來,是為家母求請。」
「江君夫人?」威王怔了,「她怎麼了?」
「王上,」昭陽淚水流出,「近日來,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夢,臣遍請名醫,皆不能治。臣請來神巫,說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鎮宅三日。家母不堪噩夢折磨,央臣前來向王上求請,臣」頓住話頭,哽咽起來。
「嗯,」威王連連點頭,「此物是可驅魔避邪,寡人用它鎮宮,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請,寡人斷不許他,可對江君夫人,寡人就另當別論了,待會兒寡人就讓他們將此寶送至愛卿府中,許江君夫人鎮魔三日。」
昭陽連連叩頭:「臣代家母叩謝王上隆恩!」
「愛卿請起。」威王邊說邊擺手,示意昭陽起身。
昭陽再拜謝過,起身落座。
「好了,」威王笑道,「這事兒算是了結。昭愛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聽聽愛卿之意。」
「臣謹聽。」
「國不可無尹。」威王直入主題,「景愛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愛卿之意,何人可襲其職?」
昭陽不假思索,拱手薦道:「臣以為,張儀可襲此職。」
昭陽出口即舉張儀,倒是威王沒有料到的,不由得長吸一口氣,凝視昭陽,似要看破他的用心。
「倒是奇了,」威王盯一會兒,撲哧笑道,「愛卿不薦三氏中人,反而舉薦張儀,卻是為何?」
「回稟我王,」昭陽應道,「臣不是舉親,是舉賢。張儀至楚不足兩年,不僅助我滅越,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堪稱大賢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說說,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張儀,已勝過臣服越王。」
「哦,有這等事?」
「是的,張子以吳人治吳,以越人治越,收到奇效了。」
「吳人治吳?越人治越?」威王的眉頭微微皺起,「你且說說,他是如何治的?」
「據臣所知,張子禮葬越王,善待且復用越人舊吏,又不知從何處尋出吳王夫差的六世孫,許他立國於姑蘇,過往甚密。無疆長子逃至閩南立國,次子逃至南粵立國,張子與他們皆有交往,聽聞他還送去賀禮呢。」
「嗯,」威王眉頭稍懈,微微點頭,「還有什麼?」
「聽聞張子甚得越地民心。據臣所知,越地數千里,越人數百萬,竟在短短數月之內,臣服張子。臣使人暗訪會稽郡,張子所到之處,百姓無不扶老攜幼,迎送十數里,更有村鎮為他立廟樹碑。臣還探得一首民謠,或可表明張子受越人擁戴的盛況。」
「是何民謠?」
「是小兒所唱,歌曰:『天烏烏兮欲雨,開門迎我張子;地黃黃兮雨止,閉戶送我張子!』」
威王的眉頭再皺起來,沉思半晌,起身道:「這首歌謠倒是別緻。昭愛卿,你沒有別的事了吧?」
昭陽聽出話音,謝恩退出。
威王閉目冥思有頃,見內臣已經回來,躬身候在一邊,緩緩問道:「方才昭愛卿說,越地有小兒之歌,歌曰:『天烏烏兮欲雨,開門迎我張子;地黃黃兮雨止,閉戶送我張子!』你可聽聞此事?」
內臣應道:「臣不曾聽聞。」
「可有越人為他立廟樹碑?」
「此事倒有,不過是姑蘇的吳人,並非越人。」
「嗯,」威王點頭,「看來,昭愛卿所言,並不全是無稽之談。」思忖有頃,微微一笑,抬頭,「傳方才那個白姬,讓她再跳一曲。」
內臣領旨,將出門時,威王又送一句:「嗯,還有,張儀若來,就說寡人正忙,讓他回府候旨!」
靳尚興沖沖地與張儀一道趕至章華台,得到的卻是「回府候旨」四個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陽來過。太子槐登台尋到內臣,內臣悄聲告訴他昭陽進獻西域白姬的事,說大王這辰光正在欣賞西域歌舞,無暇他顧。
太子槐謝過內臣,悶悶下台,見到張儀又不好說破,只得苦笑一聲,調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異域高人,正在盡興,朝中諸事盡皆推了。張子且請回去候旨,待父王忙過幾日,定會召請。」
張儀一頭霧水地回至府中,正在冥思對策,昭府送來請柬,邀他務於翌日前去做客。
張儀厚賞來人,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陽從章華宮求來和氏璧驅鎮,定於午時舉辦驅邪儀式。來人還告訴張儀,聽府中人說,和氏璧采自山陰,系至陰之物,唯見真陽方能顯示神威,驅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陽請到具有純陽罡氣者三十六人。神巫對賓客人選限定甚嚴,要求少不過弱冠,長不過不惑,且須具備四氣,即頂有罡氣,面有煞氣,身有貴氣,內有正氣。昭陽思來想去,僅列出三十五人,正在為難,聽聞張儀回府,既驚且喜,親自書寫請柬,邀他務必賞光,以湊天罡之數。
送走信使,張儀坐定,將前後細節思索一遍,未見絲毫破綻,也就放下心來。
次日晨起,張儀前往鬧市採買一些參茸之物,置辦禮箱,見時辰到了,便催馬直驅昭陽府。
昭陽府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張儀一停車,就有門人接過張儀的禮箱,卸去車馬,引他走向府門。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陪他前往客廳。
昭陽正與眾賓客說話,望見張儀,緊忙起身,大步迎出,離有十步遠近,頓住步子,拱手行個大禮:「昭陽恭候張子多時了!」
張儀抱拳還禮:「謝大人器重!儀來遲了!」
過完虛禮,昭陽攜張儀之手步入客廳,向眾賓客介紹:「諸位嘉賓,在下引見一下,這位就是在下剛剛談及的中原名士、會稽令張儀大人!」
這些賓客多是貴家子弟,張儀全不認識,只好拱手大半圈:「在下張儀見過諸位大人!」
張儀雖說聲名顯赫,但這些賓客無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兒起就是顯貴,哪兒肯將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放在眼裡,因而沒有誰起身迎他。但見昭陽這般隆重引見,眾人也就不能不給面子了,紛紛站起,拱手敷衍:「見過張子了!」
見場面尷尬,昭陽對張儀笑道:「張子,來來來,今兒都是自家人,隨便坐。」
張儀本也是紈絝子弟出身,更有本領在身,自也不將這幫熊包放在眼角,見左邊有個席位,哂笑一聲,落落大方地過去坐下。
張儀的屁股尚未坐穩,廳外一陣騷亂,邢才稟道:「報,秦國上卿陳大人到!」
眾賓客一聽是陳大人,皆迎出去。
不一會兒,廳外傳來腳步聲。在眾賓客的恭維聲中,春風滿面的陳軫笑容可掬地走過來,一邊揖禮,一邊與眾人說笑。
滿廳之中唯有張儀端坐不動。
陳軫徑走過來,將張儀端詳有頃,不無吃驚道:「咦,這不是張子嗎?在下陳軫有禮了!」說著拱手揖禮。
張儀站起來,還過一揖:「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禮了。」
「呵呵呵,」陳軫笑道,「鬼谷一別,竟是數年,在下萬未想到在此見到張子,奇遇,奇遇!」
「呵呵呵,」張儀亦笑幾聲,「上卿大人亡魏走秦,這又萬里奔楚,真也是夠忙的。不久前在下才聽聞大人在郢,本欲登門求教,卻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處,在此見面,確為奇遇呀。」
見所有賓客皆已到齊,昭陽朗聲說道:「諸位高朋,家母貴體微恙,大王聞訊,特別降恩,賜鎮宮之寶和氏璧驅邪。神巫擬定午時禮玉,眼下午時將至,在下恭請諸位前去祭壇,恭行驅邪儀式,觀賞寶玉!」
眾人齊站起來,跟從昭陽走到家廟。
廟院正中的空場上搭起一個祭壇,彩旗飄揚,香煙繚繞,神巫及其弟子數人早已候在那兒。
祭壇下面,整齊地擺放著三十六張几案,每張几案後面皆有名號,案上擺著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釀等。
眾賓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陽坐於首位,張儀坐在中間一排的中間一席。
見昭陽及眾賓客全部就座,邢才扯著嗓子朗聲宣道:「諸位嘉賓,吉時到,鎮魔賞玉,起始!」
鑼鼓響起,一身奇裝異服的神巫登上祭壇,微微揚手,候於壇后的眾樂手齊奏楚地巫樂,一群巫女應聲而出,在壇上跳起巫舞。
幾曲舞畢,眾巫女抬出一個神案,案上現出一物。不消多問,眾人知是和氏璧了,各懷激動。
神巫再次上壇,在一陣更狂的巫樂聲中圍著神案起舞。舞有一時,神巫頓住步子,面對神案紮下馬步,運神發功,大喝一聲:「出玉!」
令人驚奇的情景出現了。几案正中,無一人揭掀,片片彩緞卻紛紛揚揚,如雲片般飄起,輕輕落在案后。案上現出一隻金盤,盤上放著一塊如碗大的神奇寶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寶,價值連城,和氏獻璧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然而,和氏璧究竟是何模樣,莫說是眾賓客,即使昭陽也未見過。
在場諸人無不伸長脖子,兩眼大睜,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玉。
神巫圍繞几案又跳一時,再叫:「賞玉!」
所謂賞玉,就是由眾賓客一一觀賞寶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眾賓客如何賞玉,就是閉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撫摸三次,再由右手撫摸三次,然後將寶玉放置頭頂,好將體內四氣輸入寶玉,時間以三息為宜。
神巫話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盤,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陽前面,款款退去。昭陽閉目屏息,在三息之間,左右手各摸三次,將金盤傳於次位的陳軫。
陳軫依樣摸過,依序傳下。
三息時間過得極快,不消多久,金盤已經傳至張儀。
張儀依樣,閉目屏息,開始賞玉。
張儀剛賞一息,遠處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嘍!」
緊接著,腳步聲、呼喊聲亂成一團。
眾人抬頭望去,果然遠處冒出一股濃煙。
眾人皆吃一驚,卻也不敢離位,目光齊齊地射向昭陽。
昭陽穩坐不動。
邢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大叫:「主公,是是老夫人老夫人房中起起火了!」
昭陽縱身躥起,大叫一聲:「娘—」飛步跑出。
眾賓客各從地上彈起,潮水般湧出廟院。
院中空無一人,就連神巫等也都跟著跑去。
張儀手拿寶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躕,花牆后發出一陣沙沙響動,轉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到張儀跟前,揖禮,柔聲說道:「客人,請將寶盤給我。」
張儀見那女子面容姣好,舉止文靜,言語謙和,以為是神巫派來巫女收玉,不及多想,將玉盤遞給她,飛身前往火場去了。
所幸的是,火剛燒起來,火勢並不猛。眾人動手,不消一時,就將火焰撲滅。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雖受大驚,卻是安然無恙。
眾人紛紛議論火災因由,邢才走過來,稟說原因查到,是老夫人的一個侍女守值時失手碰倒香案上的燭火,但她不曾看到,轉身走了。燭火燃及布簾,布簾燃及窗欞,引發大火。待那侍女返回看到時,一切均已遲了。侍女受驚,知死罪難逃,趁眾人皆在救火時,先一步在林中自縊身亡。
昭陽沉著臉聽畢,轉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處問安。
又過一時,昭陽從房中走出,見眾賓客仍在院中站著,陡然記起賞玉之事,抱拳朝眾賓客道:「諸位嘉賓,對不住了,走走走,回壇繼續賞玉!」說著帶頭朝家廟走去。
眾賓客誰也無話,跟在後面,絡繹走進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復上祭壇,問道:「諸位嘉賓,方才輪到誰了?」
眾人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張儀舉手:「該到在下了。」
神巫伸手做出請的動作:「請這位客人繼續賞玉,從第一息開始。」
所有目光齊射過來,張儀卻端然不動。
神巫提高聲音:「請這位客人繼續賞玉!」
張儀仍舊端坐不動。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輕輕碰他:「張子,快,賞玉呀!」
張儀回道:「玉還沒拿來呢,叫在下怎麼賞?」
神巫聽得清楚,臉色微變,急問:「玉呢?」
張儀緩緩說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驚問,「哪個巫女?」
「就是」張儀略頓一下,「就是端金盤的那個女子。」
神巫急將端金盤的巫女召來,厲聲問道:「你可曾從這位客人手中拿走寶玉?」
那女子搖頭:「小巫未曾拿過。」
神巫一怔,轉對張儀:「先生,可是這位女子?」
張儀定睛一看,搖頭:「不是這位,是個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著白衣,張儀卻說是個紫衣女子,眾人皆驚,無數道目光齊射過來。
昭陽似也覺出問題大了,急站起來,走到張儀跟前,哭喪著臉,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夠難心,張子,您您就莫開玩笑了!」
張儀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急站起來,回揖:「回稟柱國大人,在下不敢開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將那寶玉交給一個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陽一個轉身,對邢才大叫,「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稟主公,」邢才叩地稟道,「今日禮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場上禁紫。」
昭陽復將目光轉向神巫,神巫點頭:「紫氣上沖,與罡氣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須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陽陰下臉去,緩緩轉向張儀,再揖:「張子,求你了!莫說在下,就請張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點拿出寶玉吧!在下」哽咽。
張儀一時蒙了,臉色煞白,舌頭也不靈了,語不成聲:「柱柱國大人,在下真的是將寶玉交交給一個紫紫衣女子了。」
昭陽緩緩跪下,淚水流出:「張子,昭陽求你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昭陽的懇求感動了,紛紛譴責張儀。
此時此刻,張儀縱使渾身是嘴,也是說不清楚了,氣結:「你你們在下在下真的沒拿寶玉真的沒有拿呀!」
昭陽忽地起身,換了一副嘴臉,厲聲喝道:「張儀,在下敬你是個飽學之士,服你是個大才,今日特別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卻以怨報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又轉對邢才,「來人!將偷玉賊拿下!」
外面衝進幾人,不由分說,將張儀牢牢拿住。
直到此時,張儀方才恍然明白,仰天長嘯,沖昭陽叫道:「昭陽,你出身名門,身為柱國,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計陷害在下,你」
昭陽轉身朝諸位賓客揖手:「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後經過諸位也都親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懇請諸位做個見證!」
眾客無不抱拳:「回稟大人,我等全都看到了,願為大人做證!」
張儀知是進了圈套,再說也是枉然,遂閉目不再言語。
昭陽也不動粗,揮手讓僕從將張儀暫時看押,將前後經過詳細寫畢,眾賓客逐一簽字畫押,擬成一道奏章,驅車載起眾賓客、神巫等一應證人,趕赴章華台。
威王正在觀賞白姬的肚皮舞,聽聞和氏璧有失,驚呆了,揮退白姬等人,召見昭陽,匆匆閱過奏章,又聽他和淚講過備細,召來在場證人悉數上台。眾客七嘴八舌,所述與昭陽所奏一般無二,且無不是信誓旦旦。
威王審視眾人,見他們並不全是昭氏宗親,其中有幾人還與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陽買通,又想昭陽是個孝子,又為生母驅魔鎮邪,涉及鬼神家廟,想必不是誣陷,當即龍顏大怒,下旨削去張儀職爵,抄沒家財,發刑獄嚴審,務必查出和氏璧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