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十四
兩人坐到一棵樟樹下,熊菲雙手抱膝,遙視遠方,語氣平靜地回憶道:「是的,在一段時間內我與殷若培的關係很特殊,這事我不怪他,誰是誰非很難說清楚。
我的父親!才德兼備,遭遇戰亂,本是英雄展翅之時,因擇人有誤,終生碌碌。他十八歲任國民黨軍校武術教官,二十四歲任兵團直屬部隊團長,上校銜。淮海戰役時兵陷陳官莊,他見冰天雪地,士無戰心,知大勢已去,憑藉一身絕藝脫離了戰場,但也僅以身免。他滿腔熱血,自負文武全才,面對妻兒清寒的生活心下怏怏,不幸英年早逝。他走時我十歲,衛平剛剛一歲!我媽媽非常堅強,父親扭曲的性格為她後來的生活鋪下了無限艱難。解放后媽媽本可以出去工作,父親不讓她出門。爸爸走後家中一貧如洗,媽媽走上街頭,憑藉一部補鞋機拉扯著我們姐妹慢慢長大。那時候生活真的好艱難,看到能值半分錢的東西都搶著撿回來。高中畢業時我不忍心看著媽媽在苦海中掙扎,也憐惜衛平,放棄了高考。我媽媽兒女心特別重,但她無力供養兩個讀書的女兒,沉默了幾天,默許我放棄學業。我高中畢業時文革結束不久,大批的知青回城,想找份工作必須有權力保你才行。其實我父親生前認識不少起義、投誠的軍官,有些人官階都很高。他性格不行,在官場上沒有來往。依靠他生前的同事——一位小學教師,找了學生家長,進了一家很小的廠,集體企業,早倒閉了。可憐我媽媽為幫我弄到這份工作傾盡家中所有,能借到的錢都借了!月工資才十八塊錢。當時實行廠長制,廠長有足夠的權威橫行廠內。那個小廠長勒索了我們許多錢仍然不放過我,一掌搧到他臉上,搧掉了工作。悲從中來,坐在江邊哭,潤芝!就是殷若培的女兒。她當時正在讀大學,放假在家去江邊觀江景看到了我。她書生氣很濃,頗有俠義感,那時候人們的思想普遍單純。她問我為什麼哭,我不想理她,你向別人訴苦再多,人們能給予的只有虛言安慰。潤芝很有耐心,再三開導我,並保證儘力幫助我。她穿戴不俗,語言不俗,我們年齡也相近。我渴盼著她能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將面臨的不幸告訴了她。更加幸運的是我與潤芝是一中校友,同一位班主任,師姐妹的關係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她是地道的書生,自幼生活在林蔭道上,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哪能知道社會底層的骯髒與艱難。聽完我的話又驚又怒,高聲告訴我:「我叫殷潤芝,殷若培你知道吧?就是我爸爸。我帶你去見他,一定要幫你討回公道。「晚上殷若培剛到家,潤芝言辭激烈,要父親嚴辦此事。殷若培望著女兒有些啼笑皆非,社會上像這類事已經很普遍,這屬生活小事。但他很愛潤芝,不願讓女兒失望,對我的遭遇也很同情。便親自打電話給市政府要求嚴查。因是省督大案,小廠長當天晚上就被捉起來了。不是有個不告不發嘛,其實普通老百姓根本就告不起狀,告狀要大批的錢,老百姓到哪裡去找許多錢?不知是誰制定下了這一法律,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制定這一法律。這一法律徹底的顛倒了榮譽和恥辱,狂熱地推動了犯罪浪潮,許多人都把犯罪視為榮耀。
由於是省督大案,查得很嚴,那傢伙後來被判處無期徒刑。因他觸怒的是高官,沒人為他講話,家裡搞得一貧如洗,減刑輪不上他,現在還在牢里。那時潤芝母親已病故,潤芝和弟弟都在北京讀書,只有殷若培一人長住在家,一個老年阿姨幫忙打理家務,潤芝很愛父親,希望有個貼心人照顧好他的生活。她太純潔了,認為把我留在家裡最合適。年紀輕,可為沉悶的家庭增添一些活力,讀了些書,可幫父親整理書房和接待一般訪客,她沒想到單身男女長期相處會發生意外。我當時對殷若培很崇拜,拿他做自己的父親一樣看。在潤芝的堅持下,我的工作關係調入省政府,住進潤芝家中。因為沒有學歷,殷若培讓我學駕駛。給高官們開小車就是說不響,收入比普通科員也不知要好多少。先給處長開了一年車,然後到殷若培身邊開車。給省座開車很紅火,拿到了一套兩居室二手房,只要出門千把塊錢的紅包肯定能到手。現在千把塊錢不算什麼了,在當時是普通工人兩年的收入。二十三歲那年潤芝發現了我們的私情,我與殷若培都不想傷害她,我離開了省政府,進入『京都』。
我到『京都』時是科級,員工只有六十多人,當時只有前面一棟八層樓,滿院子都是荒草,是家普通飯店。虧損一百多萬,財務處於破產狀態。『京都』是辦公廳旗下企業,屬事業單位編製,不能破產。有半年多時間我忙得昏天黑地,到處找錢。將政府會議從『嶗山賓館』攔截到『京都』。那不容易,雖有殷若培的支持,但酒店的環境、設備、商品、食品必須到位。攔下政府會議賺錢就很容易了,企業都希望在那裡留個廣告牌,讓高官們知道自己,廁所里都有廣告,廣告費都很高。用了兩年時間,在後面蓋了兩棟貴賓樓,主要是供高官們休息用。『京都』被定為四星級,員工增加到二百多人,辦公廳給了我正處級。原來想在外面建家分店,後來有辭職的想法,懶怠幹了。
我辭職與殷若培沒有直接關係,我是靠他當上了總經理,但『京都』是在我手上搞起來的。每年要上交辦公廳幾百萬,後來擠進『京都』的近二百人和辦公廳領導都有著這樣那樣的關係。我與殷若培的關係雖特殊,但從未借用他的權力打擊任何人,很認真的干著本職工作。我與辦公廳領導的關係很融洽,走之前他們再三慰留。我自己想出來做點事,一個月那麼點點錢!跟在你後面收撿廢品賣收入也不止這個數。」
「辭職是對的,什麼總經理,正處級,跑來跑去就那麼個酒店。一年也賺不了幾個,還要四處應酬。」葉林道:「既然辭職了,是不是考慮結婚?我們都不小了,就是現在結婚,孩子大學畢業時我們都將退休了。」
「老娘也盼著我能早點結婚,做夢都想有個孩子陪著她。為幫她解渴,三毛的孩子剛放暑假便接了過來。但結婚的事你要冷靜考慮好,我們之間有個年齡問題,憑你現在的條件找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完全可以。如果我們現在分手我絕不怪你,你的工作,收入不會有變動。結婚——老實說我本人沒有什麼,不會因為找不到男人而發狂,但老娘是有點急不可待。你心中要有個底,婚姻不能給我媽媽帶來煩惱。」
「年齡其實不是問題,你比我也就大兩歲,女性壽命一般比男性壽命要偏長一點,這樣的年齡相配也許正好。」葉林道:「不要再遲疑了,我們的今天來之不易,結婚後就能安下心來去做事。至於媽媽,你儘管放心,我很熱愛這位母親,我會孝順老人家。」
「結婚可以,但我不想張揚這件事。剛剛辭職便高調舉行婚禮容易引發誤會,好像與人鬥氣似的。另外我辭去的是公職,花上百萬辦婚禮別人還不知我貪污了多少錢,其實我在『京都』賺的錢連糊口都不夠。」熊菲笑道。
「婚姻在於貼心,不在於婚禮。許多人婚禮豪華排場,三天後打得頭破血流。我們家鄉的那些老頭老太太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婚禮,但他們都能牽著手在艱難中跋涉,歪歪斜斜地走過一生。」葉林道:「但結婚畢竟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今後會在腦海中不時回放。」
「你把工作安排一下,留下二十天空間,我們一道去逛逛名山大川,拜拜五嶽大神。請大神們為我們證婚,這夠份量吧!多拍些照片帶回來,老來無事擺一擺,又回到了年輕時代,多有意義!」熊菲笑道:「在舞廳里辦婚禮除掉花錢就是累,花許多錢讓別人看熱鬧,自己落場疲累不值得。」
「你確實善理大事,這樣辦最好。所有的錢都花在自己身上,既不影響工作,也不用背負人情,還能享受一個漫長而甜蜜的婚禮。」
「肖靜也辭職了,你知道么?」熊菲移開了話題。
「不知道,肖靜這個人有點矯枉過正,這事與她有什麼相干,辭個什麼職?」葉林道:「你還不知道,肖靜是個根基很深的人,祖父母都是聲名響亮的烈士,外祖父是開國中將!現在還在世。」
「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麼簡單,肖靜是個很複雜的人,殷若培的事不過是她辭職的借口。」
「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陳余才給我電話,邀你去『染總』做工程,我回絕了。」
「『染織總廠』還是很有錢的,規模也不小,回絕了有些可惜。」
「哈哈哈,你看問題還是不深入。錢多錢少,拿到才好。『染織總廠』沒有多少錢了!肖靜哪有那麼傻,留下許多錢讓後任去過洋生活!」熊菲笑道:「陳余才沒有我過去想的那麼精明,以為走掉了肖靜他就能發財。發財的事人家自己會幹,幹嗎要他干?你去那裡一切都得重新開始,要拿出大批的錢去鋪墊。肖靜雖然走了,魂還在那裡,大家都拿眼睛瞪著你,放個屁人家都懷疑你蓋的房子有毒!哈哈哈。再說這個新廠長能不能玩轉『染總』?他是怎麼個玩法?『染總』那樣大的企業是不容易玩的,他要是一心弄錢就必然會拆除所有骨幹,那樣一來『染總』轉眼癱瘓。砸下大筆的錢,工程做到一半,工廠破產了!褲子賠光了還惹上一身嫌疑,哈哈哈!」
後來的事實證明,熊菲的預見非常精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