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弄堂

泥濘的石板路走到底，能看到一排石頭壘的洗面台。

走進一扇破舊的紅色木門，黃小燁踩上燈光昏暗搖搖欲墜的木樓梯，裙擺不小心蹭了一下斑駁的牆壁，大塊的石灰從上層落下，她伸手拍了拍，拍不掉。

城中村。

這三個字言簡意賅地道出了真相。

這些破舊的弄堂過去都是漂亮的洋房，解放以後作為民眾的住宅，每個洋房都被數個人家平分，所以每戶人家分到的面積都不大，一般都只有十幾平米，只有使用權。

黃小燁家繼承的是爺爺留下來的房子，原本是一棟兩層樓的洋房被三家人家分開，一家一個房間，她家剛好在中間，只有二十多個平米，之前爺爺還在世的時候爺爺和她一家三口擠在一起，連作業都沒地方做，只能用書本和紙箱堆了一個簡易桌子坐在地上寫。

後來母親找人用舊木頭在房間里又隔了一層閣樓給她和爺爺起居，層高很低，黃小燁甚至不能抬著頭走路，整個閣樓沒有任何採光，從早到晚都是暗無天日的樣子，像是看不到希望。

這就是黃小燁對家最大的感受。

一樓作為公用廚房，衛生間也被拆開當成公共區域，所以三個人家都沒有廁所和浴室，不過弄堂里的人也都習慣了，家家戶戶都使用痰盂如廁，沒有任何隱私可言。

從小到大，黃小燁都是去公共澡堂洗澡，在那裡會遇到不少鄰居，但澡堂有開放時間的限制，有時候回家晚了就沒有辦法洗澡，只能燒些熱水擦身。

黃小燁工作以後，有了一些積蓄，立刻在曬台隔了一間衛生間，裝上了抽水馬桶和淋浴，這才讓這個家稍微有了一些樣子。

本以為從此往後，好日子一定會到來。

但好日子卻一直沒有來。

用鑰匙打開破舊的木門，母親躺在床上，聽到聲響翻了個身，朝著黃小燁有氣無力地說道：「回來了？」

黃小燁皺著眉頭，走過去幫她掖好被子：「怎麼還不睡？是傷口還疼嗎？」

「不疼不疼。」母親急忙證明自己無恙，想要坐起身，卻又「哎喲」一聲捂住了肚子。

「別逞強了，你當心點。」黃小燁安頓她睡下。

「我有事幫你講。」母親說道。

「行，我洗完澡就來。」

前幾年母親查出胃癌，做了手術和一期化療，沒幾年又被查出複發，上個月剛做完第二次的手術，這次切了一半的胃，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暴瘦了十多斤，現在整個人骨瘦如柴。

出院以後黃小燁請了兩個護工輪班來照料母親，護工嫌棄公用廚房用起來難受，熱水器的水經常不夠洗澡，還需要燒水上去，又加價了一千，一個月光是護工開銷就得一萬多。但是母親胃口還是不見好，什麼都吃不下，還總說傷口疼，有空還得帶她去醫院複查。

黃小燁看了熱水器里又沒水了，只能去樓下燒水，她忘記換衣服，裙子上蹭了一片灰，正好楊阿姨走上來，看到黃小燁手裡拿著熱水瓶，問道：「洗澡又沒熱水了啊？」

楊阿姨和她老公住在二樓右邊一間最大的房間里，還帶了一個大閣樓，早年努力奮鬥起早貪黑貸款給兒子買了婚房，如今已經抱上了孫子，她平日里又開朗健談，是母親最羨慕的對象。

黃小燁嘆氣：「是啊，沒辦法。」

楊阿姨從邊上抽了一塊毛巾幫黃小燁擦了擦，臉上止不住的喜氣洋洋：「別急，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啦！」

黃小燁不解道：「怎麼了？」

「你媽沒跟你說嗎？」楊阿姨笑嘻嘻地說道，「我兒子不是在區裡面上班嗎？今天早上看到紅頭文件了！我們這裡被划進規劃區了！要拆遷咧！」

黃小燁喜出望外：「真的啊？」

「楊阿姨會騙你伐啦，聽說這次是政府拆遷，待遇最好咧，我們總算熬出頭了！」楊阿姨一路走一路笑，極有感染力。

黃小燁也被帶動得情緒高漲，算了算之前聽說的拆遷補償方案，自家房子拆遷，除了兩套安置房以外，至少還能分到三百萬左右的現金，如今家裡再多幾個戶口，那實際能分到的房子就更多了。

黃小燁心情雀躍地洗了澡，換了衣服下來，發現母親還是沒睡著，睜大了眼睛盯著牆壁，滿臉憂愁。

她心猜估計沒有好事，問道：「是不是黃立民又造什麼孽了？」

黃立民是黃小燁的父親，別的本事沒有，整日遊手好閒，後來跟一幫狐朋狗友學會了賭博，輸光就問家裡要錢，要不到就打，母親的病八成都是被他氣的。

母親生病以後，他嫌照顧人麻煩，連家都不回了。

要不是看在母親的份上，黃小燁早就想和這樣的父親斷絕父女關係。

母親轉過頭看著黃小燁，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說道：「剛才楊阿姨告訴你了對伐，我們要拆遷了。」

黃小燁一看這個情勢就明白了，說道：「房本呢？你拿出來給我看看。」

母親的眼淚一下子涌下來：「小燁，媽媽對不起你，上次你爸爸被人打得滿身是傷，我沒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打死……」

黃小燁如同被一桶冷水從頭澆下來：「你們把房子賣了？」

母親哭得稀里嘩啦：「還沒辦手續，但房本被扣了，人家有白條的，要500萬才能把房本拿回來，我們怎麼那麼作孽啊，攤上這麼個倒霉鬼。」

黃小燁跌坐在地上，只覺得如墜冰窖。

「他人呢？」

母親無可奈何地說道：「人也被催錢的扣著，他們明天就來了，好像也知道快拆遷了，坐地起價要500萬，說不給就有一百種辦法逼我們過戶。」

「拆遷的錢何止500萬，過戶了就全完了。」黃小燁咬著牙說道。

母親急道：「那怎麼辦啊，要麼先過戶，等我們湊夠了錢再買回來？」

「絕對不能過戶，」黃小燁說，「拆遷方案下來，很快就會凍結戶口的，到時候我就算有錢也拿不回來了。」

「媽媽對不起你，」母親伸手抱住黃小燁，「但是真的沒辦法了，我們家只能靠你啊，儘快湊湊錢吧。」

母親的眼淚一滴滴往下落，打濕了她的脖頸。

她卻怎麼都哭不出來。

人生似乎永遠是這樣刁難著她。

「我會想辦法的。」

黃小燁聽到自己說道。

即便如此，她也從未認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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