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雪夜歸人(二)
翌日早上,楊寒星起床推開窗,地上兩尺厚一片白,雲還是陰沉沉往下壓,不過雪倒是停了。
剛打開,冷風灌一脖子涼意,她趕緊給關了。
慢悠悠穿衣服下床,走幾步腳一直疼,楊寒星扒拉開襪子一看,明顯有腫起來的跡象,她這才想了起來,昨天晚上從房頂上跳下來的時候,因為地滑,她是有些趔趄的,為了不在楊延和跟前露怯,愣是逼著自己沒顯露出來。昨天一直沒見疼,她還以為沒事。
不過好在只是有些腫,淤青都沒有,這種程度,不管它過兩天自己應該也能好。但她這個活兒,萬一剛好就在這兩天耽誤事兒了呢?
楊寒星嘆氣。
再心疼再不舍,她還是摸索著打開了床頭枕頭下那個暗格,摸出了一塊兒碎銀,一條腿跳著往大門口走。
開門,往後退。下一刻預料之中的咕咚一聲,一個人一頭栽了進來,因著她很有先見之明的往後退了,那一身都硬得起痂的夾襖才沒碰到她裙子。
門外的人是方明。
看樣子方才應該是還睡著呢,是栽進來才給栽醒了。他迷迷瞪瞪的四處張望:「啊?幹什麼,我昨兒個沒偷東西……」
「出去。」
楊寒星眼神往他栽進來的上半身上掠。
「這麼冷的天,」他看見了楊寒星才徹底清醒過來了,嘻嘻地笑,像個年紀不大的街上混混——其實要看長相的話也確實沒很大年紀,只是他鬍子頭髮成日里一塊兒纏,連帶臉上三尺厚的泥,誰也看不見他長相,「破例讓我進去暖和暖和唄。」
「李夫人就在後邊那條街上住,你且去問問她讓不讓你進她房子……」楊寒星一伸腳,要勾他要飯那隻破碗往外甩,腳踝一轉感覺到了疼,才反應過來了——她這隻腳是受了傷的「哎呦!」
「哎呀,別呀。」
她平日里就經常這舉動,是真已經摔壞了方明好幾個碗了,所以就算這次楊寒星其實根本沒碰到他的碗,方明還是趕緊護著碗往外撲了。楊寒星跟著往前一步,剛好把他卡在了門檻外。
「還擔心你哎呦一聲是怎的,」方明把那隻碗往他隨身帶著的同樣髒兮兮的袋子裡邊放,嘖嘖地感嘆,「真是白心疼了,哎,寒星妹子,當初我對你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你便這樣對你的救命恩人的?」
當初她剛一個人過活的時候,還什麼都不懂,差點活不下去。確實是方明收留了她,也教會了她一些技藝——比如人流中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錢袋摸走諸如此類的。但當時也是他欺負她什麼都不懂,她那麼拼著命九死一生偷回來的東西,被他哄著騙著二八分。
要不是後來遇上師父,她可能早就偷東西被人抓住打死了。
「恩確實有,我也在報,不然你以為我願意讓個乞丐天天睡我家門口?」楊寒星不肯同他扯皮,「救命之恩倒真不必了——起來,有事找你。」
她說著一揚手,銀子甩進了方明懷裡。
看見銀子,方明才算是稍微正經了起來。他放在手心裡掂一掂,本來還想咬一咬的,看見了楊寒星的眼神才住了嘴:「怎麼,賞我的?」
「想得美。百草堂,找張大夫,就上次那些活血化瘀的外敷藥,再開一些來。」
「真受傷了?」
方明總想占她些便宜是真的,關心也是真的,好歹同一屋檐下快兩年了,還曾是一起偷東西差點被人打死的交情。
楊寒星都明白,所以什麼都沒說:「小傷,不妨事。」
「早同你說了,」他又是那副事後諸葛亮的樣子,「姑娘家家快些嫁人安安穩穩的多好,當年就非要同那什麼蘇俞習武,現在還干這樣出死力又萬人罵的營生。」
「難道一直同你偷東西就有人娶嗎?還是你能找來個人,娶我這個無父無母身份不明的孤女?」站久了本來腳脖子就容易疼,更別說她還帶著傷。
楊寒星關了門,不肯同他再廢話了:「快去快回,剩下的是你的。」
他們大明朝的衙門,二品尚書都沒有旬休,更別說他們這些品級都沒的小吏了。除了冬至過年,都要到衙門去的。不過他們東廠衙門向來寬鬆,只要沒什麼要緊事,遲到早退都不妨事。於是楊寒星也不著急,一邊拿了掃帚掃門前院子里的雪,一邊等方明回來。
倒還挺快,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叩門聲便響起來了。
「給,大雪封了路,藥材難運進來,比平日里貴三四錢呢,」葯貴了三四錢他便少了三四錢,方明唏噓得很,從破袋子里掏東西的動作都依依不捨了起來,「哦對,還有,路上有人給了我這個東西。」
他掏出了葯,還有一個小盒子,遞給了楊寒星。
尋常的木質方盒,上面有個小搭扣,現在是扣著的。楊寒星翻過來覆過去,沒看見有什麼特殊的,便打開了。
一隻翡翠鐲子。
首飾這種東西,她平日里不怎麼用,便也不怎麼關心。但就她這麼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來這鐲子極好的成色,一晃有水在裡邊流似的,雪光映襯下盈盈一汪碧綠。
「少說五十兩銀子呢,」方明在旁邊艷羨的眼神,「哎呀,你看這成色……」
楊寒星合上了盒子,她大約知曉是誰,但問一問還是必須的:「誰?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至於人,」他一攤手,「應該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到底是誰,這我可真不清楚。我買葯回來的路上遇見的,身後一群丫鬟跟著,可氣派了,穿得也氣派。看見我一人路上走著,便下了轎子,說我說這麼冷的天還要出來討生活實在是可憐,又讓丫鬟去轎子里拿了些盒子給我——哎,你說她什麼都沒說,萬一我真的不明白——或者裝不明白,自己收著了怎麼辦?」
「因為確定你能明白,不敢裝不明白。」楊寒星並不理會他的俏皮話,「到底是誰?」
「真就是偶然碰見的,」方明打著哈哈,「能想明白原來不是真給我的已經很難了,哪兒還能知道她是誰啊?」
楊寒星倚著門框,笑了起來:「不知道是誰,卻能想明白時轉交給我的,方明,我覺得你當我傻子似的——當時說好了的,我給你一隅安身地,你要待我坦誠,結果,你們丐幫原來就這麼遵守諾言的嗎?」
丐幫這種東西,坊間話本里是經常有,實際上真有沒有。雖方明偶爾吹牛的時候肯定地說有,但楊寒星還是覺得有待考證。
反正她見過的乞丐,絕頂高手無,偷雞摸狗的勾當倒是會不少。
不過至少京城的乞丐流民之間,確實是有組織的,會劃定地盤,有上下層,下層每天有定數日俸要交給上層的。當初方明就是交不夠每天的日俸,才去哄騙了她來做幫手。
但新人來了呢,是要一層層知會上去的,一人一份人頭錢。
方明當時為著自己輕便沒說,就是壞了規矩,故被發現之後便挨了打,原來的地盤也趁機給人搶了去。
乞丐之間也是有競爭的,別的乞丐都不肯讓他去落腳,去了便打,他也只好一直流落著。直到後來又遇見已經搭上了東廠掙了錢租了房子的楊寒星,見他著實可憐,又念著他當初除了坑她的錢別的倒也還不錯,就在大門下給了他一個角落,才算是稍微安定了下來。
「別胡說!」方明趕緊擺擺手,「我們雖是流民,也是本分的流民!天子腳下,哪裡會做那等拉幫結派的事!」
「都流民了,還本分。也罷,」楊寒星她伸出手作關門狀:「你真不肯說我可就回去了,你又不願守約,那以後便橋歸橋路歸路,明日……」
雖丐幫並不如傳聞中那般聲勢浩大,但畢竟人多,又一天到晚到處跑,情報靈通的程度這確實是一等一,東廠錦衣衛也沒少在他們那兒買消息——所以京城哪裡會有他真不認識的人,真不認識他也不敢接這盒子。
「別介!說說說,」方明嘟囔著,楊寒星一貫心狠說到做到是真,他是老實也是真,所以還是說了,「唉,我們幫里的來的消息不能外傳的!我也真不願意摻和你們這些事!」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楊大學士。」
果然。
楊寒星低著頭沉吟,旁邊方明在問:「怎麼?這東西你到底收還是不收?」
「緣何不收?」楊寒星把盒子塞進了懷裡,不收禮不收錢她做這萬人唾的活兒計是做什麼?
「你且等會兒。」
她轉身進了屋,不過一會兒,就又拎著炭盆出來了,另一隻手還拿著張紙。
方明不明所以:「幹嘛?」
「生火。」
對門劉大娘邁著小碎步剛好路過:「幹嘛呢寒星?」
「這下了雪天越發冷了,實在扛不住,想著把炭盆燒起來,院子里煙大,怕熏了花樹主家不願意,」楊寒星一邊指揮著方明細木條架起來,上邊擺上木炭,一邊打招呼,「大娘是買菜去了?」
「是啊,想著再等等白菜能便宜些,誰知道突然就下雪了,再等說不準就沒了,」劉大娘感慨著,「寒星,炭的話,可也不便宜啊。」
「不便宜也得燒啊,」楊寒星笑著,「要不然到時候染了風寒也是麻煩事。」
「倒也是,我家的也得燒起來了。」
楊寒星同她閑扯著:「哎大娘,白菜多少錢一斤啊?」
「一文錢一斤,比去年翻了一番呢,這世道——哎,大娘先不同你說了,」劉大娘推開她家的門,「我們家這許多的人,光大白菜都得囤一大車子呢,我得先去把地窖騰一騰——你也記得囤過冬的菜啊!」
「好嘞,記著了!您忙您的去,我燒好了也就回了。」
「不是,你這到底是幹嘛?」劉大娘身影完全隱沒在門后了,方明才又開口,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做賊一樣。
「收錢辦事,讓人放心。」
楊寒星掏出火摺子,點了她手中那張紙,往炭盆中一扔,火很快便燒著了細木條,炭也跟著開始隱隱的紅起來,紙上的字和畫都一瞬間成了灰燼,同草木灰一處,看不出區別來。
「你不是並不想知道許多嗎,左右同你又無關,」楊寒星把火摺子往他身上一扔,「一會兒煙散盡了,炭盆端屋子裡去,門窗都關嚴實——別讓李夫人看見你進院子了!」
「你幹嘛?」
「衙門裡去。」
「哎!」方明對著她說走就走的背影喊,「這麼冷的天!大早上跑去給你買的葯,你不用就走啊?」
楊寒星沒回頭,只衝他一揮手,手心裡是好像是剛才給她的藥膏,她走得太快他也沒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