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嗯,我砸得起

第二章 嗯,我砸得起

「您放心,人命金貴,哪裡能說扔就扔啊。」白墮笑著答了一句,而後移到桌子邊上,拿起雙耳浮雕的土陶酒罈,「您這酒我可得嘗一口,才斷得出來。」

說完他仰頭要喝,對方卻抬手一攔,扣著壇沿把酒拉了回來,「小子,我再提醒你一句,同鄉之誼重不過安身立命。別想在老子這玩什麼貓膩,知道嗎?」

這幾句話意味深長,白墮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偏私,也不解釋,仰頭把酒送進嘴裡,咂了砸,照實說:「摻水了,不到這壇的一成,也就是兩三口的量。」

那男人的眼睛驀地亮了。

白墮頗為意外,行家啊,這麼小的量,換到一般人身上,鐵定是察覺不出來什麼的。

意外之餘白墮還有些高興,既然懂酒,那肯定也能聽進去幾分道理,說和說和,應該也不至於再繼續砸店砍人了。

他坦然地把酒罈子放回去,還沒開口,突然被掌柜的掄圓了胳膊,給了一個大嘴巴!

「啪」的一聲,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實,白墮半張臉迅速腫了起來。

陳掌柜這會兒氣早就喘勻了,他腰桿挺得筆直,眉目不屑,開口就是挖苦:「哪裡來的這麼個沒長眼的玩意兒?也不掃聽掃聽,我這酒樓開了有多久了?什麼髒水都敢往我身上潑!我呸!」

他罵完了,又轉頭笑:「這位爺,這種雜碎說的話,哪能信呢?再說他連給您提鞋都不配,您跟他犯不著話。今兒這事兒啊,是我們店裡唐突了,我這嘴呀,也是欠收拾。這樣,您的酒錢免了,我再送您兩壇御泉貢,您留著慢慢喝。」

他突然就換了態度,對著剛剛被自己挖苦過的寒酸男人奉承了起來。

扛活的像是沒聽一樣,徑自拿出一個錢袋,錦緞面,蘇針綉,上好的作工。他看也不看,直接扔進白墮懷裡,「拿去吧,有了這個,在黔陽城裡,你想要什麼都夠用了。」

白墮還沒來得及把那個錢袋拿穩,陳掌柜一把就搶了回去,轉頭堆笑:「這位爺,叫花子命賤,哪受得了這個賞。」

說著,他重新把錢袋押回對方手裡,意味深長地在扛活的手上拍了拍。

這錢賞了,也就等於白墮剛剛說的事情被坐實了。

陳掌柜人精一樣,看出了那個一身破爛的男人不好惹,他現在一門心思地想要把事情壓下來,當然只能往白墮身上潑髒水。

這變臉的功夫簡直是讓人嘆為觀止,合著你耍暗箱操作的把戲,都不背人的?

白墮心裡的火蹭地就翻了上來,他顛了顛手裡的酒罈子,黑下臉來,招呼也不打一聲,沖著掌柜的就砸了過去。

陳掌柜見勢不好,向左一歪堪堪躲過。

那罈子竟然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扛活的頭上。

扛活的身子晃了兩晃,仰頭栽到了地上。倒地之前,兩眼一翻,全是不甘。

白墮砸錯了人,卻沒受一丁點影響,依然面不改色地往上撲,邊撲邊罵:「你臉呢?小爺我看在同鄉的面子上替你出頭,你轉身就給我來一出恃強凌弱、忘恩負義!好啊,今兒我就讓你知道知道,你這一巴掌算是拍到閻王爺頭上了!」

陳掌柜被他嚇得左閃右避,連連後退。

白墮一路橫衝直撞,連嚷嚷帶摔東西,酒罈子碎了一地,杯盤傾翻,一時間雞飛狗跳。

陳掌柜邊躲邊哇哇大叫:「給我轟出去!轟出去!」

這下店裡的夥計們才反應過來,齊齊上前,凶神惡煞地架住白墮就往外拖。

「慢著!」

在白墮沒被扔出去之前,一個少爺打扮的男人站了起來。

白墮知道這個人。

剛剛所有人一窩蜂圍過來看熱鬧的時候,只他一個人泰然地坐在門邊,對店裡的一切仿若未覺般,無動於衷。

他原本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現在竟然挺身而出,白墮怎麼看都覺得這場面太過眼熟,所以十分好奇,張口就問:「這位仁兄,你是沒看著我替人出頭之後的下場嗎?」

那少爺沒答話,而是起身,幾步走上前來,對掌柜的拱手示意,「晚生剛剛回到貴州,不想竟然撞上了這樣一番店大欺客的熱鬧。事有原委,看客眾多,掌柜的這麼做,就不怕這熱鬧傳成笑話嗎?」

陳掌柜並不買賬,他抄手站著,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進得門來,您就是客,您要笑就且笑去,但一個小叫花子要是想往我盛泰酒樓的招牌上潑髒水,我定不能依他!」

少爺想了想,轉身把白墮拉回來,特意送到陳掌柜面前,才說:「你看這小乞丐,從頭到腳一身空,真要是想潑,髒水也不是他自己帶來的吧?」

這人年歲不大,氣勢上也沒有過分的張揚凌厲,但說出來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帶著重量似的,暗含了機鋒。

陳掌柜不由得細瞧了他兩眼,對襟緞面馬褂,領口、袖口整齊地包著一圈茶白色的邊兒,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琢磨了一下,就說:「這位小爺,我見您也是位有身份的主,吃力不討好地護著一個臭要飯的是何苦呢?聽我一句勸,小心事沒辦成,再蹭自己一身臟。」

「這世道,自己心裡揣著污水的人,反倒嫌棄別人臟,也不知道是誰給的臉。」白墮見縫插針,損完人,還轉眼看著那少爺一笑,問:「你說是吧?」

少爺頷首:「是。」

他倆一唱一和,陳掌柜暗自憋火,問:「這位小爺,看這架勢,這事兒您是非管不可了?」

少爺點頭,回得肯定:「你我都是生意人,在貴州開店,斷然沒有讓客人平白挨上一巴掌的道理。」

陳掌柜:「他是個臭要飯的,哪兒就成客人了?」

「進得門來,自然是客。」少爺回得理所當然。

「喲,看來是我陳某人買賣做得大了,得罪了黔陽城裡的朋友啊。」陳掌柜眉目高高揚起,挽了袖子,態度陡然倨傲起來:「合著您跟那扛活的一樣,也是來砸場子的?」

「嗯,我砸得起。」少爺面色不改,回了狠話,依然雲淡風清。

陳掌柜雙手環胸,眼珠一轉,突然笑了起來:「行啊,那咱們就好好辯上一辯。既然這個叫花子說我的酒里摻了水,那想來也是杯中物的行家裡手了,為了讓大傢伙都能信服,不如今兒就賭上一局酒,你敢不敢?」

賭酒這事可是大有淵源的。

它最早是八旗子弟間流行的一種相對文雅的比試,後來隨著各地酒商一起,慢慢在民間盛行起來。

賭酒,賭酒的是見識、是淵博。一杯酒拿過來,說出它是什麼酒不算完,還得說出來它為什麼是這種酒。

好,好在哪裡?差,差在什麼地方?

當年賭酒曾經盛極一時,仰仗的是八旗子弟被四方敬供喂出來的舌頭,而後來的年歲,朝廷的賞賜越來越少,也就沒誰能重現當年的盛況了。

是故陳掌柜一說完,周圍立馬爆出一陳熱烈的叫好聲。

白墮在一圈格外期待的看客中間顯得十分淡然,他回:「可以啊。」

陳掌柜:「這要賭就得有點彩頭。今兒你要是贏了,那就證明你說的對。店我認砸,額外呢,我還豁出這張老臉,當堂叫你三聲爺,給你賠不是。但你要是輸了,也別說我欺負你,我身後躺著的那位,估計是要賠些錢的,再加上我這店裡被你砸了的東西,統共就算五十塊大洋吧。你敢嗎?」

他獅子大開口,是明知道白墮沒錢,想讓他騎虎難下,但白墮卻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指著旁邊的人,「輸了錢你問他要。」

那少爺被突然砸過來的賭注弄得一愣。

白墮搶在他沒開口之前,側過頭問:「你敢嗎?」

「你敢我就敢。」

少爺雖然意外,但並沒猶豫,他一撩褂子,從腰間取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到桌面上,「我出門不習慣帶銀元。」

說著他拆開錢袋,往眾人面前一推,裡面竟然滿是明晃晃的碎金塊。

陳掌柜當下不再多說,吩咐人拼桌備酒。

夥計們手腳麻利地張羅起來,最後還依白墮的意思,請了位德高望眾、主事公允的先生來作裁。

這位先生姓方,為人爽直,素日愛呆在茶館里聽書。

也不知道去請人的小夥計是怎麼說,到最後不僅方先生來了,還帶了三十多個看熱鬧的,里裡外外,把盛泰酒樓擠了個滿滿當當。

這些人都是平常愛喝點小酒的,誰也沒想到,如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縣官老爺都被趕下了台,在這麼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還能見著一回滿族王孫鼎盛時期的豪賭。

桌子拼好,上面蒙了青布,當是擂台。小酒盅一字排開,一共放了五杯。

方先生本人並不好酒,他手裡拿著張單子,有人事先在上面將酒名一一錄好,以方便斷出對錯。

人群攢動,探頭張望和議論四起。

白墮見一切妥當,拱手對眾人道了禮,不慌不忙,從右到左,依次品了過去。

「酒清、味正,入口既厚又醇,浙江的同山燒。」

「香氣濃郁、綿甘適口,瀘州窖酒。」

「酒色微黃、掛杯、餘味悠長,鴨溪大麴。」

「前濃后醬、又冷又烈,這酒可不近,是凌川白。」

他每杯只抿一口,抿一口就能說得頭頭是道。簡明扼要,卻盡抓重點,三言兩句,聽得眾人是意猶未盡。

每品完一杯,他都以清水漱口,而後再品下一杯。全程不假思索、自信篤定又行雲流水,那雙本就清澈無暇的眼睛,映在杯盞的水光里,更是熠熠生輝。

方先生食指壓著條/子,他每喝一杯,就喊一聲對。

「對、對!再對!還對!」

跟著這些「對」字一同響起來的,還有周圍看客越來越熱烈的掌聲和交口稱讚。

待白墮把手落到最後一杯上,陳掌柜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

白墮卻不管他,酒已入口,小酒盅「嗒」的一聲,被放回了桌上。

「純而不膩、空杯留香,是泰永德的劍沽。」

周圍看客翹首以盼,叫好聲已經含在了口裡。

方先生那邊卻遲疑了:「……可惜、可惜啊。」他說完,把條/子遞給白墮看,「此酒乃是是黔雪大麴啊。」

跟著,周圍遺憾、抱怨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陳掌柜忙不迭趁機出來打圓場:「各位!各位聽我說!小兄弟年紀輕輕,就能猜到如此地步,已經實屬不易。今天他雖然輸了,但雖敗猶榮、雖敗猶榮啊。」

「誰說我輸了!」白墮抓過條/子看了一眼,上面字跡分明,可劍沽的醇香還留在舌/尖,他絕對不可能品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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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壺間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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