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認輸嗎
酒樓的三開間的門臉前圍了近百人,什麼打扮的都有,多數都探著頭向里巴望著,也有些抄著手閑聊的。
「今天這陣仗可也太大了吧?」
「說來也怪,這事不知道為什麼,沸沸揚揚傳了好些天,連我這不喝酒的,都忍不住過來瞧瞧。」
「據說那小雲遊丐可是在替我們黔陽城的人出頭嘞。」
「得意什麼喲,陳掌柜為人很有手腕的,我看那雲遊丐定要吃虧。」
圍觀的人中有眼尖的,看到白墮過來了,特意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間讓出一條路來,白墮夾在所有人的注目和議論里,邁過了盛泰酒樓的門檻。
「嗬,陳掌柜可真下本兒啊。」白墮進門一打眼,就忍不住感嘆。
酒樓的一層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正中間擺著長形擂台,三層台階,上鋪細紅絨布。擂台四周放著二十多把椅子,上面坐著的,個個衣著不俗。
除了門這邊,屋裡其餘的三面全靠牆搭起了臨時的包廂,不知道裡面坐的都是些什麼人。
上次主局的方先生和溫慎並排坐在擂台左側的椅子上,再裡邊,是之前見過的洋裝少女。
她今天一身水粉色,發尾系著一條長長的緞帶,見到白墮之後,便大大方方地沖他招了招手。
陳掌柜打裡邊迎出來:「諸位朋友抬舉,陳某哪敢怠慢啊。」
他客氣完,引著白墮上了擂台,介紹說:「小兄弟,今兒台下坐的,那可都是黔陽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受累抬眼再往外瞅,鄉里鄉親的,都要排到長街外邊去了。這麼多人來捧場,咱們可不能叫人看低了,所以這一局重賭,那可得換個玩法了。」
老傢伙前幾日背里使陰招的事還沒結呢,白墮環著雙手,有些好奇他現在又能憋出什麼壞來,「你說說。」
掌柜的:「這玩法也簡單,陳某從外面隨意請上來五位,我們滿樓的酒任他們勾兌,勾兌好了就寫在紙上交給方先生,然後再請小兄弟來品,如何?」
這「如何」兩個字,問的不是白墮,而是滿屋的看客。
和上次的賭局比起來,這個難度陡然翻了幾翻,但看熱鬧圖的就是一個精彩,滿屋子的人竟然沒幾個顧及白墮的意願,全齊齊地拍手稱讚。
「陳掌柜,您這個主意絕嘍!酒水勾兌,最是講究,須臾之間也就一滴兩滴的事情,可出來的味道卻是千差萬別啊。」
「誰說不是嘞,放眼整個貴州,能一一辨別出來,無一錯漏的,估計只有半兩酒仙海伊州了。」
「海老都離開貴州多少年了,陳年舊事提它作甚?我看這位小兄弟的本事不俗,說不定能讓大伙兒長長見識。」
「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能長什麼見識……」
幾個人越說火氣越重,主局的方先生站起來,出言訓誡:「住口吧!口舌之爭本就非君子所為,更何況還是當面論人長短,傳出去也不怕辱沒了自家門楣!」
「沒事兒,您且讓他們說去。」白墮揚眉一笑,「見識索性都要長,不如今兒就給各位長個大的!」
說完,他走到擂台左邊,彎腰抄手,道了聲「失禮」,就扯下了洋裝少女系在發尾的綢帶。
少女略一詫異,白墮沒多做理會,徑直回到擂台中間,長腿撥正板凳,矮身坐好,再用那二指寬的髮帶蒙住雙眼,然後利落地吩咐陳掌柜說:「備酒吧。」
這是要盲賭。
要知道,賭酒輸贏,仰仗的不單單是靈敏的味覺,眼睛可以辨別出來的酒色、通透、光亮也同樣重要。
周圍立馬有人斥他年少輕狂,也有人贊他藝高膽大。
陳掌柜則像是怕他反悔一樣,連忙自己選了三人,又讓客氣著溫慎挑了兩個,每人拿著二兩的白瓷小酒壺,依次勾兌完了,再回到桌子邊放好。
為了避免之前作假的糊塗帳再出現,方先生還特意邀請了幾個懂酒的人,陪著一起錄好了條/子。
一炷香過後,萬事俱備。
白墮抬手,溫慎將第一壺酒穩穩地放到了他的掌中。
烈酒入喉,少年人嘴角微揚,恣意風流,「多謝這位爺沒為難我,老白乾加燒刀子。我沒猜錯的話,這燒刀子應該不是黔陽城裡產的吧?」
「猜得不錯嘞,這是烏蒙山腳下一家小作坊釀的,我上個月和陳掌柜提過一次,沒想到他還真就把這酒弄來了。」
「嗯,」白墮點頭,「小作坊的酒有人情味兒,喝起來確是不一樣。」
他說完,就從鈴鐺手裡接過清水漱了口,品下一壺,「喲!這位爺您心疼我,知道我這些天沒少挨揍。這裡面有竹葉青、小回春……」說到這他咂嘴一笑,「怎麼還有鹿茸浸呢,這我可不敢再多喝了。」
「我看你年紀輕輕的,琢磨著給你補補!」這位一看就是個爽朗的主。
白墮笑笑,不多客套,又換一壺,「嗯,這位爺我得承您的情,你是怕我小花子平時喝不著酒,所以給來這麼一壺大雜燴。古泉老窖、曲阜特曲、松山清白、雜糧酒……還有,還有……」
品到這,白墮像是被難住了一樣,遲疑了起來。
他這一停不要緊,屋裡屋外的人全都屏氣凝神等著他的下文。
「還有這城裡的楓露白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聽出來他是故意在賣關子,全場發出了一陣善意的鬨笑。
白墮又下一壺,酒剛觸到舌/尖,整張臉就苦兮兮地皺了起來,「這位爺我可得說您兩句,您是拿了誰家的酒頭,還特意給摻了好些水啊?沒猜錯的話,是城外那家幡上都落了灰的老孫家吧?我進城之前打那路過,還真討著了一口。陳掌柜也是,這麼大的酒樓,怎麼還進這麼次的酒啊?」
這回酒壺後面的人只是袖手站著,沒答話。
方先生展開條/子給所有人看,上面正寫著:孫家燒鍋兌水。
「好!」
人群里不知道誰起了頭,先喊了一聲,跟著掌聲便響了起來。
白墮志得意滿,接過最後一壺,仰頭飲盡,而後,他像是入魔了一樣,整個人都怔住了。
這是壺烈酒,火辣的觸感從喉嚨里燒過去,往下沉時候,卻像是被什麼陡然凝成了冰,激得白墮的五臟六腑都縮到了一起。
他恍惚中聽到周圍有人在叫自己,眼前淡色的緞帶下,只能透出些模糊的人影。
白墮回過神來,就聽到方先生好意的提點:「可是沒品出來?沒關係,沒品出來可以再喝一口。」
白墮搖頭,他默默地把小酒壺放回到桌子上,收起了二郎腿,而後在四周探究好奇的打量中,曲指解下眼上的緞帶。
「按說花雕應用黃酒,但京城林老爺有一知己,二十五年前喜得一女,他備下自家釀酒數壇,於滿月之時當做賀禮送上。那知己將酒泥封窖藏,想待孩子出閣時以宴賓客,怎奈女兒未至成年而夭,傷心之餘便將酒取了四散各處。所以這一壺林家的御泉貢,細品之下,竟全是花雕的悲意。」
他說得非常寞落,聲音又低又沉,幾句話就把那個遠得不能再遠的陳年舊事拽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周圍的看客聽得入神,紛紛唏噓起來。
「傷心自嘆鳩巢拙,長墮春雛養不成!」方先生更是滿臉惋惜,他感嘆完,又想起自己手裡還捏著最後一張條/子。
趁著所有人心思都不在這的空當,他迅速把紙展開,而後就像是看了什麼寶物一樣,「啪」的一聲,一把將條/子拍到了桌上。
上/書:珍藏林家御泉花雕。
這幾個字一露出來,熱烈的讚歎和叫好瞬間將之前的悲氣一掃而空!
門外的人拚命擠著往裡瞧,屋裡的人更是蜂擁而上,溢美之詞毫不吝嗇地堆到了白墮身上。
「好樣的!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佩服、佩服啊!」
「這般氣度,這等本事,我看不比當年的半兩酒仙差!」
「別說半兩酒仙了,就說在當世,可沒誰比得上他嘞!」
只有陳掌柜和最後一位兌酒人互看了一眼,兩下眼裡皆是不甘。
事到如今,抵賴不得,陳掌柜立馬拿出了見風使舵的看家本事,和顏悅色地客套著問:「陳某方才眼拙,竟沒瞧出來小兄弟還有這般本事,想必身世不俗,敢問……」
周圍的熱鬧並沒有把白墮從剛才的落寞里拉出來,他垂著眼,語氣帶著冰碴:「你還是別問了,我怕嚇著你。」
「那哪兒能呢,又不是三歲的娃娃。」陳掌柜打定主意,非要問個底出來,「咱們都是打北邊兒來的,您亮亮身份,興許從咱們熟識的人裡頭,還能找出些交集來呢。」
白墮在他不依不饒的絮叨里慢慢抬起眼睛,問:「你多久沒回去了?」
「這……」陳掌柜沒琢磨明白他要說什麼。
「如果你幾個月前回去過,沒準兒能見著林家三少爺被他二哥用十八壇御泉貢當街打死的場面。」白墮也壓根兒沒給他回答的時間:「現在屍體涼透了,魂魄無依,正賴這世間不肯走。他或許是你我之間唯一的交集了,要不要把他找來你店裡坐坐?」
他越說聲音越冷,一句咬得比一句重,最後一個字說完,周身落霜,寒意盡顯。
「你生在四九城,又做賣酒的行當,應該聽說過,林三少爺是個不折不扣的瘟神吧?」末了,白墮又故意問了一句。
陳掌柜被他的語氣嚇得眼皮狂跳,半晌,才心虛地錯開眼,乾笑兩聲:「我哪夠格認識林家的那位三少爺啊。」
笑完,他迅速退開兩步,略顯刻意地對著店裡的人高聲道:「各位,各位!今天大家可算是來著了!勾兌賭酒,講的是千變萬化,有多少人就栽在那一滴兩滴的量上了。」
陳掌柜說著,特意往白墮的方向比劃了一下,「這位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本事,真可謂是不世出的奇才,那說成是酒神在世也不為過啊!陳某人實在佩服,人生得一仰慕之人實在太難,所以今天我請客,屋裡的、屋外的誰都別走,各位和我同樂、同樂!」
擂台下第一排坐著一位善談的,當即就拱手客氣:「那就多謝陳掌柜嘞。」
「哎,您不用謝我,」陳掌柜搖頭一樂,「要謝,您就謝我這小兄弟啊。」
「那我就多謝小酒神了!」
門外立馬有人跟著高聲附和:「今天我們都承小酒神的情了!」
「小兄弟好本事,在下佩服!」
「小酒神年歲不大,但擂台之上,朗朗風姿,著實讓人開眼吶……」
白墮站起來,擺手壓下這些迎面而來的恭維,轉頭一抬眼,問陳掌柜:「你認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