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 天祥
當下舉筆把遺書圈斷,家財悉判還張一飛,眾人拱服而散。
才曉得張老取名之時,就有心機了。
正是:
異姓如何擁厚資?應歸親子不須疑。
書中啞謎誰能識?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這個故事,可見親疏分定,縱然一時朦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斷出來,用不著你的瞞心昧己。
此案之後又來一案。
洛陽汀梁西夫外義定坊有個居民劉大,名天祥,娶妻楊氏。
兄弟劉二,名天瑞,娶妻張氏,嫡親數口兒,同家過活,不曾分另。天祥沒有兒女,楊氏是個二婚頭,初嫁時帶個女兒來,俗名叫做「拖油瓶」。
天瑞生個孩兒,叫做劉安住。本處有個李社長,生一女兒,名喚定奴,與劉安住同年。因為李社長與劉家交厚,從未生時指腹為婚。劉安住二歲時節,天瑞已與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楊氏甚不賢惠,又私心要等女兒長大,招個女婿,把家私多分與他。因此妯娌間,時常有些說話的。虧得天祥兄弟和睦,張氏也自順氣,不致生隙。
不想遇著荒歉之歲,六料不收,上司發下明文,著居民分房減口,往他鄉外府趁熟。天祥與兄弟商議,便要遠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帶領妻兒去走一遭。」
天祥依言,便請將李社長來,對他說道:「親家在此:只因年歲凶歉,難以度日。上司旨意著居民減口,往他鄉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兒,擇日遠行。我家自來不曾分另,意欲寫下兩紙合同文書,把應有的莊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寫在這文書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紙,兄弟一二年回來便罷,若兄弟十年五年不來,其間萬一有些好歹,這紙文書便是個老大的證見。特請親家到來,做個見人,與我每畫個字兒。」
李社長應承道:「當得,當得。」天祥便取出兩張素紙,舉筆寫道:東京西關義定坊住人劉天祥,弟劉天瑞,幼侄安住,只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書分房減口,各處趁熟。弟天瑞挈妻帶子,他鄉趁熟。一應家私房產,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書二紙,各收一紙為照。年月日。立文書人劉天祥。親弟劉天瑞。見人李社長。
當下各人畫個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紙,管待了李社長自別去了。天瑞揀個吉日,收拾行李,辭別兄嫂而行。弟兄兩個,皆各流淚。惟有楊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門,甚是得意。有一隻《仙呂賞花時》,單道著這事:
兩紙合同各自收,一日分離無限憂。辭故里,往他州,只為這黃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難留。
且說天瑞帶了妻子,一路餐風宿水,無非是逢橋下馬,過渡登舟。
不則一日,到了洛陽高平縣下馬村。
那邊正是豐稔年時,諸般買賣好做,就租個富戶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個富戶張員外,雙名秉彝,渾家郭氏。夫妻兩口,為人疏財仗義,好善樂施。廣有田莊地宅,只是寸男尺女並無,以此心中不滿。見了劉家夫妻,為人和氣,十分相得。那劉安住年方三歲,張員外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覺聰明,滿心歡喜。與渾家商議,要過繼他做個螟蛉之子。郭氏心裡也正要如此。便央人與天瑞和張氏說道:「張員外看見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個過房兒子,通家往來。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張氏見富家要過繼他的兒子,有甚不象意處?便回答道:「只恐貧寒,不敢仰攀。若蒙員外如此美情,我夫妻兩口住在這裡,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將此話回復了張員外。張員外夫妻甚是快話,便揀個吉日,過繼劉安住來,就叫他做張安住。
那張氏與員外,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
自此與天瑞認為郎舅,往來交厚,房錢衣食,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將及半年,誰想歡喜未來,煩惱又到,劉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卧不起。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張員外見他夫妻病了,視同骨肉,延醫調理,只是有增無減。不上數日,張氏先自死了。
天瑞大哭一場,又得張員外買棺殯殮。過了兒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請將張員外來,對他說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話兒,敢說得么?」員外道:「姐夫,我與你義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決然不負所托,但說何妨。」天瑞道:「小生嫡親的兄弟兩口,當日離家時節,哥哥立了兩紙合同文書。哥哥收一紙,小生收一紙。怕有些好歹,以此為證。
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誰知命蹇時乖,果然做了他鄉之鬼。安住孩兒幼小無知,既承大恩人過繼,只望大恩人廣修陰德,將孩兒撫養成人長大。把這紙合同文書,分付與他,將我夫妻倆把骨殖埋入祖墳。小生今生不能補報,來生來世情願做驢做馬,報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兒的本姓。」說罷,淚如雨下。張員外也自下淚,滿口應承,又將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書,與張員外收了。捱至晚間,瞑目而死。張員外又備棺木衣衾,盛殮已畢,將他夫妻兩口棺木權埋在祖塋之側。
自此撫養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漸漸長成,也不與他說知就裡,就送他到學堂里讀書。安住伶俐聰明,過目成誦。年十餘歲,五經子史,無不通曉。又且為人和順,孝敬二親。張員外夫妻珍寶也似的待他。
每年春秋節令,帶他上墳,就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與他說明緣故。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長成十八歲了。張員外正與郭氏商量要與他說知前事,著他歸宗葬父。
時遇清明節令,夫妻兩口,又帶安住上墳。只見安住指著旁邊的土堆問員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這墳塋,一向不曾問得,不知是我甚麼親眷?乞與孩兒說知。」張員外道:「我兒,我正待要對你說,著你還鄉,只恐怕曉得了自己爹爹媽媽,便把我們撫養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張,也不是這裡人氏。你本姓劉,東京西關義定坊居民劉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劉天祥。因為你那裡六料不收,分房減口,你父親母親帶你到這裡趁熟。不想你父母雙亡,埋葬於此。你父親臨終時節,遺留與我一紙合同文書,應有家私田產,都在這文書上。叫待你成人長大與你說知就裡,著你帶這文書去認伯父伯母,就帶骨殖去祖墳安葬。兒呀,今日不得不說與你知道。我雖無三年養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舉之恩,卻休忘我夫妻兩口兒。」安住聞言,哭倒在地,員外和郭氏叫喚蘇醒,安住又對父母的墳塋,哭拜了一場道:「今日方曉得生身的父母。」就對員外、郭氏道:「稟過爹爹母親,孩兒既知此事,時刻也遲不得了,乞爹爹把文書付我,須索帶了骨殖往東京走一遭去。埋葬已畢,重來侍奉二親,未知二親意下何如?」員外道:「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當得你?但只願你早去早回,免使我兩口兒懸望。」
當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裝,次日拜別了爹媽。員外就拿出合同文書與安住收了,又叫人啟出骨殖來,與他帶去。臨行,員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戀家鄉,忘了我認義父母。」安住道:「孩兒怎肯做知恩不報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養。」三人各各灑淚而別。安住一路上不敢遲延,早來到東京西關義定坊了。一路問到劉家門首,只見一個老婆婆站在門前。安住上前唱了個喏道:「有煩媽媽與我通報一聲,我姓劉名安住,是劉天瑞的兒子。問得此間是伯父伯母的家裡,特來拜認歸宗。」只見那婆子一聞此言,便有些變色,就問安住道:「如今二哥二嫂在那裡?你既是劉安住,須有合同文字為照。不然,一面不相識的人,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虧得義父撫養到今,文書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則我就是劉大的渾家,既有文書便是真的了。可把與我,你且站在門外,待我將進去與你伯伯看了,接你進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打開行李,把文書雙手遞將送去。楊氏接得,望著裡邊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見出來。原來楊氏的女兒已贅過女婿,滿心只要把家緣盡數與他,日夜防的是叔、嬸、侄兒回來。今見說叔嬸俱死,伯侄兩個又從不曾識認,可以欺騙得的。當時賺得文書到手,把來緊緊藏在身邊暗處,卻待等他再來纏時,與他白賴。也是劉安住悔氣,合當有事,撞見了他。若是先見了劉天祥,須不到得有此。
再說劉安住等得氣嘆口渴,鬼影也不見一個,又不好走得進去。正在疑心之際,只見前面定將一個老年的人來,問道:「小哥,你是那裡人?為甚事在我門首獃獃站著?」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則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帶了潞州去趁熟的劉安住。」那人道:「如此說起來,你正是我的侄兒。你那合同文書安在?」安住道:「適才伯娘已拿將進去了。」劉天祥滿面堆下笑來,攜了他的手,來到前廳。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兒行路勞頓,不須如此。我兩口兒年紀老了,真是風中之燭。自你三口兒去后,一十五年,杳無音信。我們兄弟兩個,只看你一個人。偌大家私,無人承受,煩惱得我眼也花、耳也聾了。如今幸得孩兒歸來,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與你同歸來看我們一看?」安住撲簌簌淚下,就把父母雙亡,義父撫養的事休,從頭至尾說一遍。劉天祥也哭了一場,就喚出楊氏來道:「大嫂,侄兒在此見你哩。」楊氏道:「那個侄兒?」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劉安住。」楊氏道:「那個是劉安住?這裡哨子每極多,大分是見我每有些家私,假裝做劉安住來冒認的。他爹娘去時,有合同文書。若有便是真的,如無便是假的。有甚麼難見處?」天祥道:「適才孩兒說道已交付與你了。」楊氏道:「我不曾見。」安住道:「是孩兒親手交與伯娘的。
怎如此說?」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兒說你拿了他的。」楊氏只是搖頭,不肯承認。天祥又問安住道:「這文書委實在那裡?你可實說。」安住道:「孩兒怎敢有欺?委實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賴得?」楊氏罵道:「這個說謊的小弟子孩兒,我幾曾見那文書來?」
天祥道:「大嫂休要鬥氣,你果然拿了,與我一看何妨?」楊氏大怒道:「這老子也好糊塗!我與你夫妻之情,倒信不過;一個鐵陌生的人,倒並不疑心。這紙文書我要他糊窗兒?有何用處?若果侄兒來,我也歡喜,如何肯捎留他的?這花子故意來捏舌,哄騙我們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兒情願不要家財,只要傍著祖墳上埋葬了我父母這兩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
你孩兒須自有安身立命之處。」楊氏道:「誰聽你這花言巧語?」當下提起一條桿棒,望著安住劈頭劈臉打將過來,早把他頭兒打破了,鮮血進流。天祥雖在旁邊解勸,喊道:「且問個明白!」卻是自己又不認得侄兒,見渾家抵死不認,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決不下,只得由他。那楊氏將安住又出前門,把門閉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黃峰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