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何舉孝廉
劉安住氣倒在地多時,漸漸蘇醒轉來,對著父母的遺骸,放聲大哭。
又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時,只見前面又走過一個人來,問道:「小哥,你那裡人?為甚事在此啼哭?」
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隨父母去趁熟的劉安住。」
那人見說,吃了一驚,仔細相了一相,問道:「誰人打破你的頭來?」安住道:「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認我,拿了我的合同文書,抵死賴了,又打破了我的頭。」
那人道:「我非別人,就是李社長。這等說起來,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來的事情,細細與我說一遍,待我與你做主。」
安住見說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個喏,哭告道:「岳父聽稟:當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洛陽高平縣下馬村張秉彝員外家店房中安下,父母染病雙亡。
張員外認我為義子,抬舉的成人長大,我如今十八歲了,義父才與我說知就裡,因此擔著我父母兩把骨殖來認伯伯,誰想楊伯娘將合同文書賺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頭,這等冤枉那裡去告訴?」說罷,淚如湧泉。
洛陽縣令寧宏氣得麵皮紫脹,又問安住道:「那紙合同文書,既被賺去,你可記得么?」安住道:「記得。」
洛陽縣令寧宏道:「你且背來我聽。」
安住從頭念了一遍,一字無差。
洛陽縣令寧宏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說,這虔婆好生無理!我如今敲進劉家去,說得他轉便罷,說不轉時,現今開封府府尹是包龍圖相公,十分聰察。
我與你同告狀去,不怕不斷還你的家私。」
安住道:「全憑岳父主張。」
李社長當時敲進劉天祥的門,對他夫妻兩個道:「親翁親母,什麼道理,親侄兒回來,如何不肯認他,反把他頭兒都打破了?」
楊氏道:「這個,社長你不知他是詐騙人的,故來我家裡打渾。他既是我家侄兒,當初曾有合同文書,有你畫的字。若有那文書時,便是劉安住。」李社長道:「他說是你賺來藏過了,如何白賴?」
楊氏道:「這社長也好笑,我何曾見他的?卻是指賊的一般。別人家的事情,誰要你多管!」當下又舉起桿棒要打安住。李社長恐怕打壞了女婿,挺身攔住,領了他出來道:「這虔婆使這般的狠毒見識!難道不認就罷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賢婿不要煩惱,且帶了父母的骨殖,和這行囊到我家中將息一晚。
明日到開封府進狀。」安住從命隨了岳丈一路到李家來。」李社長又引他拜見了丈母,安徘酒飯管待他,又與他包了頭,用藥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長寫了狀詞,同女婿到開封府來。等了一會,洛陽縣令寧宏已升堂了,但見:
冬冬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殿,東嶽嚇魂台。
李社長和劉安住當堂叫屈,洛陽縣令寧宏接了狀詞。看畢,先叫李社長上去,問了情由。李社長從頭說了。
洛陽縣令寧宏道:「莫非是你包攬官司,唆教他的?」李社長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書上元有小人花押,憐他幼稚含冤,故此與他申訴。怎敢欺得青天爺爺!」
洛陽縣令寧宏道:「你曾認得女婿么?」李社長道:「他自三歲離鄉,今日方歸,不曾認得。」
洛陽縣令寧宏道:「既不認得,又失了合同文書,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長道:「這文書除了劉家兄弟和小人,並無一人看見。他如今從前至後背來,不差一字,豈不是個老大的證見?」
洛陽縣令寧宏又喚劉安住起來,問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說了。又驗了他的傷。問道:「莫非你果不是劉家之子,藉此來行拐騙的么?」安住道:「老爺,天下事是假難真,如何做得這沒影的事體?況且小人的義父張秉彝,廣有田宅,也夠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說過情願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墳,便仍到潞州義父處去居住。望爺爺青天詳察。」包龍圖見他兩人說得有理,就批准了狀詞,隨即拘喚劉天祥夫婦同來。
洛陽縣令寧宏叫劉天祥上前,問道:「你是個一家之主,如何沒些生意,全聽妻言?你且說那小廝,果是你的侄兒不是?」天祥道,「爺爺,小人自來不曾認得侄兒,全憑著合同為證,如今這小廝抵死說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說沒有,小人又沒有背後眼睛,為此委決不下。」
洛陽縣令寧宏又叫楊氏起來,再三盤問,只是推說不曾看見。
洛陽縣令寧宏就對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無情我如今聽憑你著實打他,且消你這口怨氣!」安住惻然下淚道:「這個使不得!我父親尚是他的兄弟,豈有侄兒打伯父之理?小人本為認親葬父行幸而來,又非是爭財竟產,若是要小人做此逆倫之事,至死不敢。」
洛陽縣令寧宏聽了這一遍說話,心下已有幾分明白。
當堂不肯施刑罰,親者原來只是親。
當下又問了楊氏兒句,假意道:「那小廝果是個拐騙的,情理難容。你夫妻們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這廝下在牢中,改日嚴刑審問。」劉天祥等三人,叩頭而出。安住自到獄中去了。楊氏暗暗地歡喜,李社長和安住俱各懷著鬼胎,疑心道:「寧爺向稱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監禁?」
卻說洛陽縣令寧宏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許難為劉安住;又分付衙門中人張揚出去,只說安住破傷風發,不久待死。又著人往潞州取將張秉彝來。不則一日,張秉彝到了。
洛陽縣令寧宏問了他備細,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門首見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次日,簽了聽審的牌,又密囑咐牢子每臨審時如此如此。隨即將一行人拘到。
洛陽縣令寧宏叫張秉彝與楊氏對辯。楊氏只是硬爭,不肯放鬆一句。
洛陽縣令寧宏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只見牢子回說道:「病重垂死,行動不得。」當下李社長見了張秉彝問明緣故不差,又忿氣與楊氏爭辯了一會。
又見牢子們來報道:「劉安住病重死了。」那楊氏不知利害,聽見說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卻謝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
洛陽縣令寧宏分付道:「劉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視了回話。」仵作人相了,回說,「相得死屍,約年十八歲,大陽穴為他物所傷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驗。」
洛陽縣令寧宏道:「如今卻怎麼處?到弄做個人命事,一發重大了!兀那楊氏!那小廝是你甚麼人?可與你關甚親么?」楊氏道:「爺爺,其實不關甚親。」
洛陽縣令寧宏道:「若是關親時節,你是大,他是小,縱然打傷身死,不過是誤殺子孫,不致償命,只罰些銅納贖。既是不關親,你豈不聞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是各自世人,你不認他罷了,拿甚麼器仗打破他頭,做了破傷風身死。
律上說:『毆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將枷來,枷了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交秋處決,償這小廝的命。」只見兩邊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應一聲,就抬過一面枷來,唬得楊氏面如士色,只得喊道:「爺爺,他是小婦人的侄兒。」
洛陽縣令寧宏道:「既是你侄兒,有何憑據?」楊氏道:「現有合同文書為證。」當下身邊摸出文書,遞與包公看了。正是:
本說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錯四。
略用些小小機關,早賺出合同文字。
洛陽縣令寧宏看畢,又對楊氏道:「劉安住既是你的侄兒,我如今著人抬他的屍首出來,你須領去埋葬,不可推卻。」
楊氏道:「小婦人情願殯葬侄兒。」
洛陽縣令寧宏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對他說道:「劉安住,早被我賺出合同文字來也!」安住叩頭謝道:「若非青天老爺,真是屈殺小人!」楊氏抬頭看時,只見容顏如舊,連打破的頭都好了。滿面羞慚,無言抵對。包龍圖遂提筆判曰:
劉安住行孝,張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門閭。李社長著女夫擇日成婚。其劉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塋之側。劉天祥朦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楊氏本當重罪,罰銅准贖。楊氏贅婿,原非劉門瓜葛,即時逐出,不得侵佔家私!
判畢,發放一干人犯,各自還家。眾人叩頭而出。
張員外寫了通家名帖,拜了劉天祥,李社長先回潞州去了。劉天祥到家,將楊氏埋怨一場,就同侄兒將兄弟骨殖埋在祖塋已畢。李社長擇個吉日,贅女婿過門成婚。一月之後,夫妻兩口,同到潞州拜了張員外和郭氏。已后劉安住出仕貴顯,劉天祥、張員外俱各無嗣,兩姓的家私,都是劉安住一人承當。可見榮枯分定,不可強求。況且骨肉之間,如此昧己瞞心,最傷元氣。所以宣這個話本,奉戒世人,切不可為著區區財產,傷了天性之恩。有詩為證:
螟蛉義父猶施德,骨肉天親反弄奸。
日後方知前數定,何如休要用機關。
「這又是寧宏講洛陽前任縣令義縱的功勞攬到自己身上了。」
郅正氣憤罵道。
「先生,這裡還有一份往年獄事卷宗,請您過目。」
林一子把一份往年獄事卷宗放在郅正手中,郅正低頭觀看起來:
洛陽有個舉孝廉姓何,在洛陽上榜,偶入酒肆,見一夥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飲酒。
聽他說話半文半俗,看他氣質假斯文帶些光棍腔。何舉人另在一座,自斟自酌。這些人見他獨自一個寂寞,便來邀他同坐。
何舉孝廉不辭,就便隨和歡暢。這些人道是不做腔,肯入隊,且又好相與,盡多快活。吃罷散去。
隔了兒日,何舉孝廉在長街過,只見一人醉卧路旁,衣帽多被塵土染污。
仔細一看,卻認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內中一人,也是何舉孝廉忠厚處,見他醉后狼藉不象樣,走近身扶起他來。
其人也有些醒了,張目一看,見是何舉孝廉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
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條汗巾來,汗中結里裹著一個兩指大的小封兒,對何舉孝廉道:「可拿到下處自看。」
何舉孝廉不知其意,袖了到下處去。
下處有好幾位同會試的在那裡,何舉孝廉也不道是什麼機密勾當,不以為意,竟在眾人面前拆開看時,乃是六個《四書》題目,八個經題目,共十四個。同寓人見了,問道:「此自何來?」
何舉孝廉把前日酒肆同飲,今日跌倒街上的話,說了一遍,道:「是這個人與我的,我也不知何來。」
同寓人道:「這是光棍們假作此等哄人的,不要信他。」獨有一個姓安的心裡道:「便是假的何妨?我們落得做做熟也好。」
就與何舉孝廉約了,每題各做一篇,又在書坊中尋刻的好文,參酌改定。後來入場,六個題目都在這裡面的,二人多是預先做下的文字,皆得登第。
元來這個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書辦,在他書房中抄得這張題目,乃是一正一副在內。朦朧醉中,見了何舉孝廉扶他,喜歡,與了他。也是他機緣輻揍,又挈帶了一個姓安的。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里不該,當面錯過?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信與不信,命從此分。
有個該中了,撞著鬼來幫村的。洛陽興化縣舉孝廉應鄉考,頭場日齁酣睡一日不醒,號軍叫他起來,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號底廁上走走。
只見廁中已有一個舉子在裡頭,問興化舉子道:「兄文成未?」答道:「正因睡了失覺,一字未成,了不得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