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小梅
便等小梅自去尋個好處也罷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淚汪汪的,忍著氣恨命,又轉了一念道:「他們如此算計我,則為著這些浮財。
我何苦空積攢著做守財虜,倒與他們受用!我總是沒後代,趁我手裡施捨了些去,也好。」懷著一天忿氣,大張著榜子,約著明日到開元寺里,散錢與那貧難的人。張郎好生心裡不捨得,只為見丈人心下煩惱,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帶了好些錢,一家同到開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貧難的紛紛的來了。但見:連肩搭背,絡手包頭。瘋癱的氈裹臀行,暗啞的鈴當口說。磕頭撞腦,拿差了柱拐互喧嘩;摸壁扶牆,踹錯了陰溝相怨悵。鬧熱熱攜兒帶女,苦凄凄單夫只妻。都念道明中捨去暗中來,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劉員外分付:大乞兒一貫,小乞兒五百文。乞兒中有個劉九兒,有一個小孩子,他與大都子商量著道:「我帶了這孩子去,只支得一貫。我叫這孩子自認做一戶,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個證見,幫村一聲,騙得錢來我兩個分了,買酒吃。」果然去報了名,認做兩戶。張郎問道:「這小的另是一家么?」大都子旁邊答應道:「另是一家。」就分與他五百錢,劉九兒也都拿著去了。大都子要來分他的。劉九兒道:「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錢?你須學不得,我有兒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說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兒的,便這般強橫!」兩個打將起來。劉員外問知緣故,叫張郎勸他,怎當得劉九兒不識風色,指著大都子「千絕戶,萬絕戶」的罵道:「我有兒子,是請得錢,干你這絕戶的甚事?」張郎臉兒掙得通紅,止不住他的口。劉員外已聽得明白,大哭道:「俺沒兒子的,這等沒下梢!」悲哀不止,連媽媽女兒傷了心,一齊都哭將起來。張郎沒做理會處。散罷,只見一個人落後走來,望著員外,媽媽施禮。你道是誰?正是劉引孫。員外道:「你為何到此?」引孫道:「伯伯、伯娘,前與侄兒的東西,日逐盤費用度盡了。今日聞知在這裡散錢,特來借些使用。」員外礙著媽媽在旁,看見媽媽不做聲,就假意道:「我前日與你的錢鈔,你怎不去做些營生?便是這樣沒了。」引孫道:「侄兒只會看幾行書,不會做什麼營生。日日吃用,有減無增,所以沒了。」員外道:「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那有許多錢勾你用!」狠狠要打,媽媽假意相勸,引姐與張郎對他道:「父親惱哩,舅舅走罷。」引孫只不肯去,苦要求錢。員外將條柱杖,一直的趕將出來,他們都認是真,也不來勸。
引孫前走,員外趕去,走上半里來路,連引孫也不曉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來?」員外見沒了人,才叫他一聲:「引孫!」引孫撲的跪倒。員外撫著哭道:「我的兒,你伯父沒了兒子,受別人的氣,我親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雖然不明理,卻也心慈的。只是婦人一時偏見,不看得破,不曉得別人的肉,偎不熱。那張郎不是良人,須有日生分起來。我好歹勸化你伯娘轉意,你只要時節邊勤勤到墳頭上去看看,只一兩年間,我著你做個大大的財主。今日靴里有兩錠鈔,我瞞著他們,只做趕打,將來與你。你且拿去盤費兩日,把我說的話,不要忘了!」引孫領諾而去。員外轉來,收拾了家去。
張郎見丈人散了許多錢鈔,雖也心疼,卻道是自今已后,家財再沒處走動,盡勾著他了。未免志得意滿,自由自主,要另立個鋪排,把張家來出景,漸漸把丈人、丈母放在腦後,倒象人家不是劉家的一般。劉員外固然看不得,連那媽媽積袒護他的,也有些不伏氣起來。虧得女兒引姐著實在裡邊調停,怎當得男子漢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裡來顧前管后?亦且女兒家順著丈夫,日逐慣了,也漸漸有些隨著丈夫路上來了,自己也不覺得的,當不得有心的看不過。
一日,時遇清明節令,家家上墳祭祖。張郎既掌把了劉家家私,少不得劉家祖墳要張郎支持去祭掃。張郎端正了春盛擔子,先同渾家到墳上去。年年劉家上墳已過,張郎然後到自己祖墳上去。此年張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張家祖墳上去。引姐道:「怎麼不照舊先在俺家的墳上,等爹媽來上過了再去?」張郎道:「你嫁了我,連你身後也要葬在張家墳里,還先上張家墳是正禮。」引姐拗丈失不過,只得隨他先去上墳不題。
那媽媽同劉員外已後起身,到墳上來。員外問媽媽道:「他們想已到那裡多時了。」媽媽道:「這時張郎已擺設得齊齊整整,同女兒也在那裡等了。」到得墳前,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影響。看那墳頭已有人挑些新土蓋在上面了,也有些紙錢灰與酒澆的濕土在那裡。劉員外心裡明知是侄兒引孫到此過了,故意道:「誰曾在此先上過墳了?」對媽媽道:「這又作怪!女兒女婿不曾來,誰上過墳?難道別姓的來不成?」又等了一回,還不見張郎和女兒來。員外等不得,說道:「俺和你先拜了罷,知他們幾時來?」拜罷,員外問媽媽道:「俺老兩口兒百年之後,在那裡埋葬便好?」媽媽指著高岡兒上說道:「這答樹木長的似傘兒一般,在這所在埋葬也好。」員外嘆口氣道:「此處沒我和你的分。」指著一塊下窪水淹的絕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這裡。」媽媽道:「我每又不少錢,憑揀著好的所在,怕不是我們葬?怎麼倒在那水淹的絕地?」員外道:「那高口有龍氣的,須讓他有兒子的葬,要圖個後代興旺。俺和你沒有兒子,誰肯讓我?只好剩那絕地與我們安骨頭。總是沒有後代的,不必好地了。」媽媽道:「俺怎生沒後代?現有姐姐、姐夫哩。」員外道:「我可忘了,他們還未來,我和你且說閑話。我且問你,我姓什麼?」媽媽道:「誰不曉得姓劉?也要問?」員外道:「我姓劉,你可姓甚麼?」媽媽道:「我姓李。」員外道:「你姓李,怎麼在我劉家門裡?」媽媽道:「又好笑,我須是嫁了你劉家來。」員外道:「街上人喚你是『劉媽媽』?喚你是『李媽媽』?」媽媽道:「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車骨頭半車肉,都屬了劉家,怎麼叫我做『李媽媽』?」員外道:「元來你這骨頭,也屬了俺劉家了。這等,女兒姓甚麼?」媽媽道:「女兒也姓劉。」員外道:「女婿姓甚麼?」媽媽道:「女婿姓張。」員外道:「這等,女兒百年之後,可往俺劉家墳里葬去?還是往張家墳里葬去?」媽媽道:「女兒百年之後,自去張家墳里葬去。」說到這句,媽媽不覺的鼻酸起來。員外曉得有些省了,便道:「卻又來!這等怎麼叫做得劉門的後代?我們不是絕後的么?」媽媽放聲哭將起來道:「員外,怎生直想到這裡?俺無兒的,真箇好苦!」員外道:「媽媽,你才省了。就沒有兒子,但得是劉家門裡親人,也須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墳而拜,死後共土而埋。那女兒只在別家去了,有何交涉?」媽媽被劉員外說得明切,言下大悟。況且平日看見女婿的喬做作,今日又不見同女兒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說間,只見引孫來墳頭收拾鐵鍬,看見伯父伯娘便拜。此時媽媽不比平日,覺得親熱了好些,問道:「你來此做甚麼?」引孫道:「侄兒特來上墳添土來。」媽媽對員外道:「親的則是親,引孫也來上過墳,添過土了。他們還不見到。」員外故意惱引孫道:「你為甚上不挑了春盛擔子,齊齊整整上墳?卻如此草率!」引孫道:「侄兒無錢,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塊紙,略表表做子孫的心。」員外道:「媽媽,你聽說么?那有春盛擔子的,為不是子孫,這時還不來哩。」媽媽也老大不過意。員外又問引孫道:「你看那邊鴉飛不過的庄宅,石羊石虎的墳頭,怎不去?到俺這裡做甚麼?」媽媽道:「那邊的墳,知他是那家?他是劉家子孫,怎不到俺劉家墳上來?」員外道:「媽媽,你才曉得引孫是劉家子孫。你先前可不說姐姐、姐夫是子孫么?」媽媽道:「我起初是錯見了,從今以後,侄兒只在我家裡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記著前日的不是。」引孫道:「這個,侄兒怎敢?」媽媽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員外叫引孫拜謝了媽媽。引孫拜下去道:「全仗伯娘看劉氏一脈,照管孩兒則個。」媽媽簌簌的掉下淚來。
正傷感處,張郎與女兒來了。員外與媽媽,問其來遲之故,張郎道:「先到寒家墳上,完了事,才到這裡來,所以遲了。」媽媽道:「怎不先來上俺家的墳?要俺老兩口兒等這半日?」張郎道:「我是張家子孫,禮上須先完張家的事。」媽媽道:「姐姐呢?」張郎道:「姐姐也是張家媳婦。」媽媽見這幾句話,恰恰對著適間所言的,氣得目睜口呆,變了色道:「你既是張家的兒子媳婦,怎生掌把著劉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兒處,把那放鑰匙的匣兒奪將過來,道:「已后張自張,劉自劉!」徑把匣兒交與引孫了,道:「今後只是俺劉家人當家!」此時連劉員外也不料媽媽如此決斷,那張郎與引姐平日護他慣了的,一發不知在那裡說起,老大的沒趣,心裡道:「怎麼連媽媽也變了卦?」竟不知媽媽已被員外勸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張郎還指點叫擺祭物,員外、媽媽大怒道:「我劉家祖宗,不吃你張家殘食,改日另祭。」各不喜歡而散。
張郎與引姐回到家來,好生埋怨道:「誰匡先上了自家墳,討得這番發惱不打緊,連家私也奪去與引孫掌把了。這如何氣得過?卻又是媽媽做主的,一發作怪。」引姐道:「爹媽認道只有引孫一個是劉家親人,所以如此。當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覺,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時,生下個兄弟,須不讓那引孫做天氣。況且自己兄弟,還情願的;讓與引孫,實是氣不幹。」張郎道:「平日又與他冤家對頭,如今他當了家,我們倒要在他喉下取氣了。怎麼好?還不如再求媽媽則個。」引姐道:「是媽媽主的意,如何求得轉?我有道理,只叫引孫一樣當不成家罷了。」張郎問道:「計將安出?」引姐只不肯說,但道是:「做出便見,不必細問!」
明日,劉員外做個東道,請著鄰里人把家私交與引孫掌把。媽媽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曉得這個消息,道是張郎沒趣,打發出外去了。自己著人悄悄東庄姑娘處說了,接了小梅家來。元來小梅在東庄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已是三歲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覷他母子,只不把家裡知道。惟恐張郎曉得,生出別樣毒害來,還要等他再長成些,才與父母說破。而今因為氣不過引孫做財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來家。
次日來對劉員外道:「爹爹不認女婿做兒子罷,怎麼連女兒也不認了?」員外道:「怎麼不認?只是不如引孫親些。」引姐道:「女兒是親生,怎麼倒不如他親?」員外道:「你須是張家人了,他須是劉家親人。」引姐道:「便做道是『親』,未必就該是他掌把家私!」員外道:「除非再有親似他的,才奪得他。那裡還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