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004):盼兒
也許從小就寄人籬下,盼兒自認已養成了倔強的個性,尤其是能夠忍辱負重,絕不像別的女子一樣,稍有不適,便是以淚洗面,除了哭還是只會哭。然而沒想到的是,她現在正是靠眼淚保護自己,而不是從小練就的一身武藝。
這能不讓人感到滑稽嗎?要在從前,換做別人,她早該嘲笑了,挖苦了,鄙視了,唾棄了。可現在卻是如假包換的自己,雖然不齒,可到頭來還就只剩眼淚可用。
不能動手?她何嘗不想動手?逃走?她天天就想逃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做夢都想趕快回到二哥身邊,哪怕打她,罵她,她都樂意,只要不攆她。
可能動手嗎?據她觀察,那個皇帝老頭充其量也就是年輕的時候有點馬上功夫,行軍打仗還能對付,江湖諸般怕都沒有練過。兼之現在年老體衰,行動顢頇,要想弄他,哪怕周遭的大內侍衛全護住,自己也不必多費吹灰之力。
可能行嗎?自己要是敢動這糟老頭一根指頭,還不是在把二哥往斷頭台上推?她寧可不管自己,也不能害二哥呀,如此淺顯的道理,她怎麼可能圖一時之快?
再則逃走,那更簡單,師父教的赤兔凌空乃是當世造詣最高的三大身法之一,自保脫身,絕對不用擔心。可能逃嗎?同樣,自己逃了,拋下二哥怎麼辦?
打又不能打,逃又逃不得,那除了眼淚,還能用什麼來保護自己?
總不見得自暴自棄,去迎合那位糟老頭吧?那還不如直接去死,她簡直不敢想象,除了二哥,要是再有一雙男人的手來碰自己,一準會立馬瘋掉。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就寧可讓路邊土地廟裡泥水中的那條毒蛇先來吻她了。
好在那位皇帝老頭,似是天生就怵眼淚,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異常閃亮,便會止步,愣上片刻,然後長嘆一聲,甩袖而去,這樣她就又能消停上十來天。
要說還真不是故意哭給人家看的,更沒有想讓人難堪的意思,只一想到空有一身武藝還要飽受凌辱,明明一生早許卻是如此結局,心裡想不怨也不成哪?
不過那糟老頭也是值得尊敬,怪不得能當上皇帝,至少他沒有強人所難,想必年輕時一定也是個謙謙君子,就像那位無冕大王姬景一樣,雖然都好色,卻都又不乏憐香惜玉之心。若是二哥將來必殺人家,她一定會為他倆求情。
只不知二哥為什麼要婆婆媽媽,難道他的心裡真的只有他的那麼些抱負嗎?
再往下她就不敢想了,她怕想壞了她的二哥。
說實話,有時候,她甚至有點同情那糟老頭了。每次來,她一邊往後躲,一邊卻不敢把目光稍有掉離。她注意到對方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就跟二哥對自己動情的時候一樣,二哥只要縱情了,那雙眸子就會重歸清澈。而糟老頭每次都是強忍而去,真怕他會憋不住七竅流血倒在門檻上。
後來她跟這宮裡的宮女熟了,才知道自己咸吃蘿蔔淡操心了,四周如此一般的宮殿比比皆是,每個宮中都有一位望眼欲穿的妃子,她這裡蘿蔔不當青菜不稀罕,可別的宮裡卻都一個個盼著呢。其實盼兒也不是對宮闈之事一無所知,畢竟自小也在個中長大,只是情急了,有一點燈下黑般的糊塗。
不管怎麼說,盼兒至少不用為別人操心了。她只需為自己祈禱,但願那糟老頭早一天煩她。
宮裡又配了個年長的嬤嬤,算是領班尚宮,她曾婉轉地提醒盼兒,不管怎麼出眾的妃子,一開始如何得寵,只要老招主子嫌棄,早晚也會打入冷宮——尚宮嬤嬤當然是照著常理推想,本質上也是想為了自家宮裡小主的好。
盼兒當然不會跟人想一樣,忙問嬤嬤一般多長時間會招皇上嫌棄?這可難倒了人家,還像撞見邪魅似的多看了她幾眼。這時盼兒才意識到自己又犯傻了,千人千面,百人百調,如此為難的問題,人家一時又怎能答得上來?
可盼兒畢竟是個喜動不喜靜的人,如此苦熬,總不是個事兒。
好在兩個多月後,她終於聽到了一個好消息,自己被打入冷宮了,據說還是因為受了連累。
一聽連累兩字,開始盼兒還以為是二哥得罪了皇上,二哥脾氣壞,毋容諱言。尚宮嬤嬤又詳細說了,才知道是宮裡又出了一個替死鬼,自己則受她牽扯。
尚宮嬤嬤說,有人看到令兄將自己的妹妹貢送入宮中,皇上給了爵秩豪宅,能不眼紅?還是你們南國的一群亡命之徒,據說那個新嬪妃閨名琪兒,也算個明白混賬人,皇上前去臨幸,不僅又哭又鬧,還說自己已經懷孕了。皇上斥她撒謊,不料人卻扯下一隻帳鉤,硬是把自己的肚皮拉了條大口。
後邊的事不用說了,皇上還能不噁心壞?暴怒之下,就連這位也被打入冷宮了。
至於究竟有沒懷孕,內醫院派去的穩婆說成形了,可惜後來尚宮嬤嬤又說那穩婆不知中了什麼邪,竟在當天就投井了,那琪兒的事就沒人再敢提了。
只是尚宮嬤嬤實在有點看不明白,別的嬪妃要是被打入冷宮,沒一個不是哭哭啼啼,死賴著不動窩,哪像這一位,不僅笑靨盈盈,嘴裡竟還在哼著小曲?
老被尚宮嬤嬤瞪著,盼兒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得意忘形,便趕緊藏起了笑容,還含上一口氣,讓自己的腮幫子鼓起來,免得讓人看到自己的酒窩都誤會。
盼兒可不笨,知道尚宮嬤嬤不會向著自己,人就希望自己能被那糟老頭皇上寵幸,真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這些宮娥太監都跟著好沾光。就怕她把自己這會兒的表現報上去,那糟老頭說不定還要翻悔,那豈不糟透了?
所謂冷宮,也就是皇宮裡面最靠邊,最靠後的宮殿,少點裝飾,不那麼富麗堂皇而已。盼兒才不會計較這個,路邊的破廟都能躺下,何在乎這麼點?
只是她心裡開始不安定了,她終於看到了宮牆,知道這與外面的世界僅一牆之隔了。兼之這兒是冷宮,大內侍衛對這裡看管得也不如前面那片森嚴。
關鍵是與二哥分別得已有近百天,也不知他現在究竟怎麼樣?那天聽說名叫琪兒的新人自戕,心裡就打個咯噔。要說惹惱了這邊的皇上,會不會加罪於她的娘家人?雖說臨川肖氏一門跟二哥不對板,但遭際如此也夠悲慘不是?
自己雖然還沒走到這等極端,可總的來說也是拒絕了皇上,否則,人家也不會把自己打入冷宮不是?只不知有沒有累及二哥,該不會又褫了他的封號,已經讓他流落街頭,說不定還會更糟,打入天牢,不也在人家的一念之間?
更可惡的是尚宮嬤嬤也不來了,否則還真能托她打聽一下。早先在前面,尚宮嬤嬤總能找相熟的太監去問,只要聽見二哥每回都能上朝,她也就放心了。
可現在尚宮嬤嬤不來了,連服侍起居的丫鬟都撤走了,只剩兩個看門的老太監,還有兩個送飯的老太監,看自己就跟看牢房裡的犯人,還能指他們幫忙?
就算人家肯幫忙,那一臉猥瑣,只想揩她的油,自己也不敢指望。真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裡是冷宮,派到這裡當差混日子的除了自己還能有好人?即便他們中有人主動巴結,只怕打聽回來的消息也不敢輕易相信的吧?
反正她得親自出去一趟,不見上一面不可能放心。
反正在冷宮中除了一日三餐,也沒人來打攪。趁著沒人的時候,她還裝作散步消食的樣子,沿著四周溜達了好幾圈,反正已經把地形踏勘了一個差不多。
雖然附近沒有大內侍衛站崗,但是巡邏的還是有。她也探明,兩個時辰一班巡遊,專門沿著宮牆走。這裡就那兩個整天在門口不是嘮嗑就是打瞌睡的當值太監,除此之外,偶爾會飛進來幾隻小家雀,嘰嘰喳喳,見隙覓食。
她決定挑個夜晚出去,盡量爭取在天亮之前回來。只是現在二哥的府邸究竟在哪兒不知道,那倒也沒關係,慢慢找唄,實在找不到,就在黎明前先回來,第二天晚上再去。鄴城也就這麼大,自己不早就有過半夜摸門的經驗?再說二哥好歹也是幢王府,門頭大的房舍,總不會比南國建康城還多?
想當初,師父教會了身法,自己躍躍欲試,曾在一夜摸遍了建康城的大小府邸。那是好玩,不說也罷,只後來讓貴妃撞見了,才有所收斂不敢再皮。
拿定主意,便開始準備,只可惜此間不備夜行服,只能把裙裳稍微扎束下。
敲了二更,再聽聽外面那兩個太監早沒了動靜,她便把預先留著的窗檽撐開了些,剛好自己鑽出去。到了外面,再把窗檽放回,一切都在悄沒聲中。
第一步,先出宮牆,一個輕縱,手先摸到牆頂,一借力,腳下兩個蹬踏,身子倒掄出去,屏住氣,手再一推,一個空心筋斗就成了,自由的感覺也到了。
「誰?!」
「什麼人?」
「那邊有刺客!」
突然四下一片吼起,差點把人嚇個半死。好在她已落地,否則都可能失手摔下去。半空中全不得力,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最好的身法也可能走了形。
既然落地,不假思索,憑著本能,就往黑影里躥。摸實牆了,方才能定睛。
原來這宮牆外面還有一套宮牆,兩套宮牆之間是夾道,三五十步就有一盞石龕落地燈,而每個燈龕旁邊就有一個執戟的哨兵。肯定是兩邊的哨兵都發現了她,只他們也被她嚇住了,一時不敢過來,反而聚在兩頭緊盯這裡。
她藏身在一個月洞形的門龕里,這多少熟悉,這物件都為節氣里擺花點綴所用。
這時候她才醒悟。怪不得裡面看著防衛不嚴,原來牆外還有這麼一道屏障。也只怪自己的腦子太簡單,二哥平日里罵得不錯,自己真實繡花枕頭一包草。
要緊的是得在哨兵反應過來前趕緊離開。要不然他們手裡都是長大傢伙,自己赤手空拳可討不得好。再說不僅現在人多勢眾,時間一長只會招來更多的。
鬧出如此動靜,回去是肯定不行的了,最好立馬找到二哥,叫上他一起逃,要不然縱是自己逃走了,人就也會遷怒於他,那後果就不用誰再多想了。
可問題是現在怎麼逃出去?外面會不會還有一道崗哨,再則二哥又該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