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群龍聚(二)
在出發去天禹門之前,穆紫杉一連熬夜許多天,終於做出一對軟和別緻的香囊,一個送給赫燕霞,一個自己帶在身上。
在赫燕霞覺得奇怪的時候,穆紫杉跟她解釋說,是因為這一次出行危險重重,香囊不過是求個好兆頭,她只想做來替她保平安。
從赫燕霞與穆紫杉相識以來,穆紫杉從未主動向她示好。
從一開始恨不得將赫燕霞挫骨揚灰,到後來迫於淫威屈服於赫燕霞,穆紫杉從未像其他那些陷於情愛之中的女子那般對赫燕霞溫言軟語,有意討好,一直到近來穆紫杉才似乎多少習慣了這樣的狀態,甚至彷彿多多少少生出一些真心,可是收到如此正兒八經的禮物卻還是赫燕霞記得的頭一遭。
收到那隻香囊,赫燕霞自然是再開心不過,甚至痴纏了穆紫杉一夜說要好好「獎賞」她,只是穆紫杉這般不尋常的舉動卻讓她不得不在意,尤其是在馬婆婆和她說過那些話之後。
穆紫杉到底是長在正派之中的人,從行事作風到準則全然與她不同。況且她的家人的確是被瓊英宮中人所害,她又是因為那個小師妹才留在自己身邊,她對自己的真心有幾分,赫燕霞其實並沒有把握。
穆紫杉還躺在她的身邊,呼吸平靜,熟睡如嬰兒,清冷的月光籠罩她周身,就像一層瑩白的細紗將她罩在一個與外界無關的世界中。
如此安靜的穆紫杉有種攝人心魄的美,彷彿一切聲響在她身邊都被吸入彼岸世界,此岸只剩下一片萬籟俱寂。
赫燕霞靜默地看了她許久,躬身在她額前留下輕輕一吻。細碎髮絲不經意間拂過穆紫杉臉頰,穆紫杉瞬間從安靜的睡眠中醒來,動作迅捷,眼神警醒,彷彿剛才一切只是赫燕霞的幻覺。
「你夢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了?」赫燕霞將穆紫杉摟在懷中,輕聲一笑。「怎麼會這麼緊張?」
赫燕霞凝神看著穆紫杉,她的眼中有片刻一閃而過的驚慌,隨即卻馬上換上一副冷靜面容。只可惜她從來不是一個熟練的騙子,即時努力掩飾也總有逃不過赫燕霞雙眼的蛛絲馬跡。
「我夢到……一些事……夢到你出了事……」穆紫杉的話聽起來有些半真半假,像是刻意掩飾,可是那份擔憂卻不假。
「好人不長命,惡人活千年,像我這樣的傢伙肯定是最長命的……」赫燕霞自嘲地道,雙眼卻還鎖在穆紫杉身上。「你倒是很擔心我……所以才做了這個小東西給我?」
赫燕霞看了看懷中的香囊,又看了一眼懷中穆紫杉,穆紫杉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看起來十分複雜,說不上是驚懼還是擔憂,赫燕霞倒是沒表露什麼,只是心裡到底是多了一根刺。
「只是……過了這麼久,到底想送點什麼給你……」
穆紫杉從來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情感,她如此反常的舉動讓赫燕霞不得不在意馬婆婆說的那些話。
如果真有人潛伏在自己身邊,為天禹門和那些想置瓊英宮於死地的人通風報信,那麼穆紫杉的確是最有可能的人選。
這些天以來發生的一切,她的重傷和計劃的拖延,瓊英宮中死傷的人,還有她視之為親兄弟的藺白的死……這一切必然要有人為之付出代價。
但是最有可能,卻也是赫燕霞最不希望有丁點可能的人。
從小到大,她最恨的就是背叛者。
如果穆紫杉真是背叛自己的那人,她又將會拿她如何?
手掌不自主移到穆紫杉的脖頸,也許下一刻她就能掐住她的呼吸,讓這個可能是背叛者的人命喪黃泉,赫燕霞有些憤怒地心想,反正她也不過只是當時一時興起挑選的玩物,只不過剛好有些對自己的胃口罷了,弄死了以後再去尋覓就是……可是當指尖觸碰到她滑膩肌膚之時,心口卻又有微微刺痛。
穆紫杉並非沒有感覺到赫燕霞詭異的動作,但是她卻始終不為所動,彷彿自己的生死可以隨意交由她決定。
赫燕霞到底還是沒能下手,只是順著她的脖子撫摸到她的耳根,以指腹繞住她一縷頭髮,輕輕打轉。
香囊上繡的是兩隻互相纏繞飛翔的蝴蝶,只是穆紫杉的女工從來都不算好,蝴蝶倒繡得有幾分像蛾子。
赫燕霞拉起穆紫杉的手,只見她手上儘是被針尖戳中的細密傷口,可以想象她為了綉出這一對香囊吃了多少苦頭。
香囊里的香赫燕霞拿去給人看過,不在乎是些尋常的香料,聞起來清新淡雅,還有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赫燕霞拿起她的手指送入自己口中,舌尖輕輕在她手上傷口處舔舐打轉,以津液濕潤那些細小針眼。
「以後這種事交給綉娘做就好,你只要肯對我好些,我就比收到什麼都開心……」
穆紫杉看著赫燕霞沉默片刻,像是滿心貪戀地低頭埋進赫燕霞懷中。這是她少有地露出軟弱嬌羞之態,這讓赫燕霞感到反常,卻又莫名心頭一軟。
此時此刻,這個人在她懷中暴露出所有破綻,如果是從前的她,也許會不顧是否錯殺也要斷絕所有危險的可能,可是現在她只是緊緊地抱住懷中柔軟的身體。
「此去天禹門尋找寶圖,只怕兇險異常生死難料,小木頭,這件事我不希望你再參與其中……過兩日我會派人送你去與玉琮會合,待我成事之後再來接你們。」
把穆紫杉送離身邊,那她便再沒辦法成為自己身邊暗中窺視和傳遞消息的人,如果內奸真是穆紫杉,赫燕霞這一舉便斷了她絕大部分的路。
赫燕霞對穆紫杉的懷疑,事實上穆紫杉本人也不是沒有感覺。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又怎麼會察覺不到她的喜怒哀樂?只是被懷疑這件事穆紫杉非但沒覺得恐慌,反倒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如果她被送離赫燕霞身邊,天禹門便再無人能像她一樣接近赫燕霞,那些消息自然無法探知。這樣的話,她既不用去擔憂有負師門教導,也不必擔心赫燕霞會因為自己而身陷險境——如果沒有人在其中通風報信,以赫燕霞的聰明才智必定不會被困死其中。
「這樣也好……」穆紫杉真心鬆了一口氣,這一微妙的表情自然也沒逃過一直細心觀察她的赫燕霞。
如果之前她心中還有許多不確定的事,現在在看到穆紫杉的表情后,赫燕霞也確定了穆紫杉對於任務的成敗並不在意。
赫燕霞幾乎是有些急於自圓其說地想,這樣便能說明小木頭根本不是他們那一邊的人,她可以相信她沒有背叛自己。
「不過把你送走,我也怕我真會想你想得不行……」赫燕霞略帶戲謔地說到,低頭吻上穆紫杉耳根,穆紫杉有些緊張,但是到底沒有反抗。
如果她不是那個人,那麼便不用急於去替她撇清關係,越是不願意相信,就越是想把她留在身邊證明這一點。
赫燕霞將穆紫杉緊緊摟在懷中,卻已看不到穆紫杉神色地變化。比起方才的放鬆,此刻被擁在懷中的穆紫杉卻一臉恐懼與痛苦。
她想逃開這個死鎖,可是死鎖卻像赫燕霞的擁抱一樣將她禁錮其中,而她自己卻在這看不到未來的一方小天地中沉淪不起。
那夜赫燕霞一直沒放過穆紫杉,與她玩鬧折騰到天亮,就像只有如此才能讓她暫時放下心中憂慮。
等到穆紫杉沉沉入睡之後,赫燕霞才走出房門,去找各殿下屬處理宮中事宜,只是當她走出門時,一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下屬卻從牆邊一閃而過。
按說這人之前雖然偶爾會跟自己通報消息,但是近日他卻很少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時匆匆趕來不知是否是有要事通報,只是他走的那個方向卻不是正門,而是供雜役僕從出入的側門。
赫燕霞想叫住他盤問清楚,可是轉過牆角,那人的影子已然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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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馬婆婆的一席話,赫燕霞近來十分在意瓊英宮裡一些行事古怪的人。
那位下屬後來鮮少出現在赫燕霞面前,但是近來許多消息的確是通過他得來,雖然不一定是真會有什麼問題,但是多一分心眼也不會錯。
思慮了一會之後,赫燕霞讓人在這次隨行人員的名單上加上那個姓徐的下屬,為了不讓人察覺她的真實意圖,赫燕霞又讓人在名單里加了許多無關的人。
赫燕霞一行人在路途之上又聽到一些有意思的消息。
大津與冀國的邊境常年紛爭不斷,但是卻從未有過什麼大規模的征戰。而近日卻突然聽聞冀國邊境有大軍集結,只怕不日間雙方戰爭就會爆發。
赫燕霞不明白冀國為什麼突然會有如此大膽而不顧後果的想法,大津從來都是以武力強大著稱,冀國如果真要與大津開戰,那便無異於以卵擊石,對於冀國本身絕無什麼好處可言。
赫燕霞還在低頭沉思這其中的詭異之處,一名下屬的通報聲突然打斷她的思路。
「宮主,這一次的武林大會已經定在八月初五在天禹門召開,有六十多個門派都會派出精英前往天禹門共商大事……」
赫燕霞抬起頭來心不在焉地答允了兩聲,當她仔細看了看屋裡的人,她才終於顯得認真了些。不過她到沒有在意眼前正在說話的這人,而是將目光定在這人身後的另一個人身上。
「平日里不都是你給我通報的嗎?怎麼今天一直站著不說話?」
「屬下……咳咳……」那人剛說了兩句就開始咳嗽,聲音沙啞,聽起來全然不似往日。
「你的嗓子怎麼了?」赫燕霞不是會關心下屬的那種人,只是這個人莫名觸到她某根敏感的神經。
「最近……偶感風寒……」下屬低著頭,不敢抬頭看赫燕霞。
赫燕霞心想,你這風寒也未免持續太久。不過雖然這麼想,這個徐姓下屬近來的行為也是的確可疑,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她還是沒有說出口。
「最近你都在外頭打探消息,你對這次武林大會有什麼想法?」除了瓊英宮中的幾位心腹,赫燕霞極少問下屬的意見,那人聽完愣了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這一次的武林大會,各大武林門派之人都會聚集天禹門,這段時間定有各大高手聚集天禹門,選在這個時候去天禹門打探消息,屬下認為這事十分危險。」
寶圖在天禹門的這件事,除了赫燕霞外,只有馬婆婆他們幾人知道,為了不泄露消息,瓊英宮中之人都只當赫燕霞是想趁機去打探消息。
「我倒是聽說那些所謂的正派一直有想要誅滅瓊英宮的打算,要不然也不會派了穆姑娘和她那什麼師妹過來……」
聽到穆姑娘幾個字,那人眼神微微一動,趕緊低下了頭。
赫燕霞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只讓那人來自己身邊。
赫燕霞看得出那人緊張,他的全身緊繃像個滿弦的弓,好像只要稍稍碰一下,他就會即時彈出。
那人一步一步走到赫燕霞身邊,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赫燕霞笑意卻更甚。
他半跪在赫燕霞身前,呼吸輕得像蚊蟲一樣,然而赫燕霞並沒有追問很多的事,只是拍手招來了屋內僕從,讓他們拿來她抽屜里的一隻小盒。
「最近穆姑娘一直在勸我要關心下屬,我想了想她說的倒也沒錯,你們近來外出打探消息也很辛苦,我這兒有些治療傷寒的葯,你就拿下去吃了……也當是我身為宮主的一點體恤之意……」
那個下屬接了葯,卻是一臉不寒而慄的樣子,看著手中小盒只差馬上抖起來。
「我讓下人給你倒些水,你也趕快吃了。」赫燕霞態度越是溫和,屋裡的下屬就越是害怕。她的笑容不辯喜怒,那些人分不清這張美艷的笑臉之後藏著的到底是慈善之心還是惡鬼心腸。
下人很快倒來了白水,用一隻薄磁碗裝著,那人接過白磁碗,看了看手中盪起微微波紋的水面,又看了看一臉笑意的赫燕霞,一時間進退兩難,越發恐懼起來。
瓊英宮向來善於制蠱制毒,赫燕霞又從來都是一個不在意別人性命的人,她雖然看起來一臉笑容,可是這盒中之物卻有可能是會置人於死地的毒物。
看他一直端著水不動,赫燕霞又關切地問了一句。
「怎麼?你是覺得我給你的葯不夠好么?」
那下屬嚇得馬上跪下,身子已然微微發顫。
「宮主的葯定是最好的,屬下只是怕自己當不起這份厚愛……」
「你盡心儘力為我做事,又怎會當不起?還是說你覺得自己的忠心並不在我身上?」
赫燕霞的目光有如千金重擔壓在他的身上,她的話咄咄逼人不容人反駁,那人最終還是顫顫巍巍地從小盒中拿出藥丸送入嘴裡,就著下人送上來的水吃了下去。
那人仰起頭來,喉結微動,赫燕霞身邊的小窗射進的那一縷光線正好照在他的脖頸之上,那細微至極的痕迹雖然被人用精心至極的手法掩蓋,但是人造之物總會多少留下一些痕迹。
赫燕霞嘴角微揚,心裡已然確定了八分,只怕她從前那個下屬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她面前的人是誰,卻還要再好好細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