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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林書記回來的第二天,主持召開了黨風黨紀督查工作彙報會。這會本來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書記去了北京,推遲了。

大家端著杯子,魚貫而入。這種會不比常委會,通知得早,來得慢,似乎越慢越能顯出身份。這天瀚林書記倒是來得早,普天成剛進會議室,他就來了,來了只是沖普天成笑笑,也不說話。普天成從那笑里,感受到一種鼓舞。笑跟笑不間,時間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雖然瀚林書記回來后,沒單獨叫他過去,普天成還是從這一笑里品出很多東西。他放下杯子,沖瀚林書記說:「一路還好吧?」瀚林書記說:「好。」說完,就坐在會議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開手裡的材料,認真看起來。普天成知道,瀚林書記要進入角色了,便也打開材料,裝模作樣看起來。但普天成實在是看不進去,開會前的心情既跟會議的議題有關,更跟開會前的氣氛有關,還跟開會前省里的格局有關。普天成覺得,今天這個會,不在於討論什麼,彙報什麼,很可能,是瀚林書記跟馬超然之間的一次交鋒。而且他斷定,這次交鋒不會是藏著掖著的,這點他從瀚林書記的臉色上就能看出來。

風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來。另一個心裡,隱隱地,卻又渴望著風暴來臨。來得猛烈些吧,這種不痛不癢的日子,過著難受。

通知參會的人陸續到了,一看瀚林書記在場,人們全都收起臉上的笑容,夾著尾巴似的,老老實實坐那兒了。人大副主任郭順安在樓道里還高談闊論,笑聲很洪亮,一看見瀚林書記,臉色立馬變了,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坐下,裝模作樣看起了文件。瀚林書記抬了抬頭,問普天成:「人都齊了嗎?」普天成掃了一眼會場,說:「就差馬書記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書記沒說啥,臉上明顯地露出不快。普天成剛抬起屁股,會議室的門開了,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進來,這是他貫有的派頭。一看會議室里的人各個正襟危坐,馬超然沖迎面的郭順安點點頭,又朝瀚林書記臉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點心虛地坐下了。

瀚林書記推開眼前的材料,說:「開會吧。」

普天成點點頭,拿起筆,準備做記錄了。這種會,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記錄的,會議有專門的秘書,副秘書長李源也在,整理會議內容下發會議紀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態高一些,像首長一樣端坐在那兒。可這些年來,普天成養成一個習慣,只要瀚林書記主持的會議,他都要親自做記錄。瀚林書記也像是習慣了讓他做記錄,不僅如此,每次開會前,瀚林書記總要先禮節性地跟他吭一聲氣,就像剛才那樣。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總是激發著其他人的想象。

瀚林書記大致把今天的議題說了下,一是聽取四個小組的彙報;二是討論分析,匯總問題;三是提出整改意見,以便貫徹到下一階段的工作中。講完,他掃了一眼會場,道:「誰先來?」

按理,這種彙報,馬超然當然要打頭陣,他是省委副書記,又是這次黨風黨紀整治活動領導小組的組長,但是這天他沒打頭陣。瀚林書記說完,大家都習慣性地把目光聚焦到馬超然臉上,但馬超然裝作渾然不覺,端起水杯,很滋潤地喝了一口,還喝出了一點響聲。會議有片刻的冷場,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頭,見大夥全都怔著,又把頭垂下。坐在普天成對面的黃副省長見狀,道:「我先來吧。」

黃副省長就把他們這個組督查的內容還有問題彙報了,接著是人大郭順安副主任,政協許副主席。三個人彙報完后,馬超然才慢悠悠地開了腔:「這次督查……」

前面三位領導都是從問題入手,重點談各市在黨風黨紀整治活動中存在的不足。特別是黃副省長,這次他去的是廣懷和南陽,他對南陽的工作基本還滿意,對廣懷,意見很大。他在會上點名對廣懷市委書記杜漢武和市長喬若瑄做了批評,認為他們完全在走過場,要求廣懷的工作從頭再來,必須把這一課補上。馬超然則正好相反,他一開始就用了很高的調子,充分肯定了吉東在這次黨風黨紀整治活動中取得的成績。他說吉東市委、市**嚴格按省委、省**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領導高度重視,幹部隊伍積極性高,前兩個階段工作做得紮實、細密。他特別表揚了市委書記徐兆虎,將吉東取得的成績總結了十二條。

普天成發現,超然副書記一條接一條表揚吉東時,瀚林書記的屁股不那麼穩了。前面三位領導彙報時,瀚林書記聽得很仔細,不時還在筆記本上記些什麼。現在輪到了馬超然,瀚林書記的耐心似乎沒了,他先是擱下手中的筆,用手托著下巴,做一副沉思狀。後來聽馬超然報喜不報憂,只談成績不談問題,瀚林書記的臉陰下來。大約是為了控制情緒,他端起了水杯,卻沒喝,又放下。馬超然彙報得津津有味,絲毫沒覺察到瀚林書記臉上有什麼變化。他談到第八條時,瀚林書記起身,去了外面。會場不如剛才那麼安靜,響起不該有的嘈雜。馬超然仍然沒有停頓,繼續表揚徐兆虎和楊其亮。普天成心想,馬超然一定是覺察到了瀚林書記的不滿,只是裝作不覺罷了。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馬超然終於彙報完了,瀚林書記卻還沒有進來,會議出現了啞場,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亂成一片。普天成低下頭,一支筆在紙上亂畫著,心裡卻在使勁想一個問題,難道馬超然真的覺得有資格、有能力跟瀚林書記抗衡?

又是幾分鐘后,瀚林書記進來了,笑著問:「完了?」

沒有人回答,其實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普天成硬著頭皮應了一聲:「馬書記剛講完。」

「那好,大家暢所欲言,按原定計劃討論吧,我有點事,先離開一會兒,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紀委書記化向明還在愣神,瀚林書記已端著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說:「剛才聽了四個組的彙報,各組督查的側重點不同,收穫也不同,接下來,按會議原定的議程,大家討論。」

會議的討論聽上去是大家在說話,其實,是說給一個人聽的,如果這個人不在,討論便失去了意義。瀚林書記一走,大家的熱情便失去一半,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討論,不好引導,討論便顯得信馬由韁,成了沒主題的亂談。普天成聽著也發笑,特別是人大和政協的同志,本來就覺得,這樣的討論不關自己的事,應該是省委的工作,他們說了也等於白說,不如說些別的,就有人開起玩笑來,將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樂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聽著發急,卻又無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書記唱的哪出,怎麼會中途離開呢?

馬超然起先還很有耐心地坐著,郭順安他們開玩笑的時候,他還插了幾句,但是很快,他臉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來,會場秩序變成這樣,其實是對他的不尊重,不重視。試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場,他們敢如此嗎?

他起身,恨恨地掃了會場一眼,拿著水杯憤憤然離開會場。

馬超然離開會場還沒五分鐘,瀚林書記居然又回來了。後來普天成才知道,瀚林書記是去接了一個電話。瀚林書記一回來,就開始批評,他說:「這次活動,從上到下都重視不夠,只說下面走過場,我看我們在座各位就在走過場。」

「省委確定搞這次整治活動,目的就是進一步純潔我們的黨性,端正我們的黨風,進而,改變我們的工作作風。改革開放,我們取得了輝煌成就,經濟社會發展速度越來越快,人民群眾生活水平越來越高,貌似,我們幹得不錯,但是,我們能拍上胸脯說,我們的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包括我們在座各位,黨性加強了嗎,幹群關係進一步改善了嗎?沒有!誰也不敢拍這個胸脯。」

一句話說得會場氣氛陡然緊了不少,誰都覺得,瀚林書記在批評自己,於是,所有的頭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黨性到底加強沒有,而是怕抬起來,就會把火力引到自己一個人身上。

瀚林書記沒有停頓,繼續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脫離群眾,脫離實際;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績,不按客觀規律辦事,特別是在重大項目上,唯我獨尊,一意孤行,結果呢,給黨和國家帶來重大損失,引發了新一輪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響了一聲,這話毫無疑問是在說他,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發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讓瀚林書記扒下了一層,灼痛傳遍了全身。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

瀚林書記的聲音還在繼續,普天成的心,卻徹底亂了。難道,瀚林書記要犧牲他?這也說不定啊——

等到瀚林書記最後拍板時,普天成才驀然明白,瀚林書記是在製造氣勢,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長噓一口氣,掏出紙巾,擦擦臉上的虛汗。

瀚林書記最後拍板,全省各市,除吉東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階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驗收合格,才能轉入下一階段。這個決定讓所有的人愕然。瀚林書記又說:「吉東搞得真有那麼好?我懷疑。既然大家都認為它搞得好,那就認真總結一下,把好的經驗推向全省。」講到這兒,瀚林書記轉過身來,對身旁的組織部長何平說:「這事你們組織部負責落實,近期組織一個取經團,到吉東取取經。」

何平馬上點頭。

會議之後,瀚林書記布置給政研室一項工作,讓余詩倫結合這次督查,寫一篇文章,題目可以自擬,但要把目前存在的問題反映出來。「要切中要害,談得要有深度。」這是瀚林書記的原話。

普天成是從副秘書長李源嘴裡聽說的,瀚林書記給余詩倫布置任務的時候,他不在場,李源緊著把情況告訴了他。

「書記直接給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這樣的情況從來沒有過啊。」李源帶著很重的心事說。

「這有什麼奇怪的,老余本來就是筆杆子,他現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寫誰寫?」普天成說。

「我看沒那麼簡單,這裡面會不會有別的文章?」李源說。

「什麼文章?」普天成反問道。

「我也說不清,我懷疑,書記是對我們的工作有了意見。」

「工作干不好,書記當然有意見。」普天成說。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聽懂了他的話,但普天成裝聽不懂。普天成為什麼要裝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後,普天成發起了呆。李源這番話,忽然讓他想到一個問題,瀚林書記會不會讓余詩倫取代他?不是職位上的取代,而是實質意義上的取代。他轉而又搖頭,還沒那麼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別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級班子的調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還說是謠傳,一轉眼,就真真實實擺在了面前。這一天,組織部長何平突然來到普天成辦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門的,組織部長嘛,走哪兒都敏感。

普天成剛剛送走一批客人,省物價委的幾個老頭子跑來告他們局長的狀,說了一大堆現任局長的壞話。普天成聽著有些煩,不是說這些人不能告狀,問題是他們告的狀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捕風捉影,有的沒的全給你亂說。一看屋子裡亂糟糟的,何平開玩笑道:「門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這市是菜市,部長那兒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雖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來當稱呼的,私下裡,普天成還是習慣稱呼部長。其實就何平來說,他也覺部長比常委實在,特別是組織部長。

「你當我是賣肉的啊。」何平呵呵笑著,順手拿起普天成書架上一本書,是常務副省長周國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論專著。周國平是個才子,工作之餘,喜歡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幾頁,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器。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著道:「部長不會對這玩意兒感興趣吧?」

何平擺擺手,「我是外行,不懂的,聽人們說秘書長有件寶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來都給忘了。」

「那就證明它不是寶貝。」

「就算它不是寶貝,擱在秘書長這裡,也是寶貝了。」

兩人說笑著,坐回到沙發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沒事不會瞎轉到他這裡,就問:「部長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過來看看。」

「好啊,我就怕沒人惦記著,你組織部長一想我,我就要陞官了。」普天成起身,為何平泡茶。何平說:「還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還不你嘴裡一句話,你說升,咱就是豁出命來也得升。」

「你當我是計生委的,生,生,生,少做夢吧。有兩個人,實在難住我了,想聽聽秘書長的意見。」

一說正事,普天成馬上就嚴肅了,「只要不違反組織紀律,該怎麼問,只管問。」

「人呢,你都熟悉,一個是馬效林,另一個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調啊?」普天成綠了臉,之前他也在猜測中,現在聽何平這麼一說,就知道,先前瘋傳的並不是謠言。

「要調,不能再拖了,再拖,會影響工作。」何平鄭重其事說。

普天成沉默了,他倒不是覺得突然,他是在想,這個時候調整班子,瀚林書記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馬效林的情況我掌握,這人還是留在吉東好,能不動就不要動了。」

何平說:「部里也是這意見,班子如果全動了,將來工作的銜接會出問題。」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麼一會兒,何平這句話,明白無誤在給他傳遞信息,徐兆虎這次在調整範圍,這是個好消息,看來,瀚林書記是在欲擒故縱。

「還有一個人……」何平望著他,沒往下說,普天成朗聲一笑,「是說喬若瑄吧,這個我不參與意見,一切組織上定,該讓她到哪裡,就讓她到哪裡。」

何平也笑了笑,「秘書長能有這態度,我就放心了。不過具體工作還得你來做,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沒敢猶豫,很暢快地說:「行,需要做什麼工作,只管交代,別的能耐沒有,做做老婆的工作,還行。」

話說到這兒,沒必要再往下說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說秘書長這兒有好茶,我還不信,看來,以後得天天來蹭。」

「誇我呢還是批評我呢,你部長大人沒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職,我馬上讓他們弄好的。」

「別,別,別,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聞人物了。」兩人說笑了幾句,有人敲門,何平趁勢說:「秘書長這兒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辭,改天有空,請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為定啊,別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說著就往外走。打開門,兩個人看見,秦懷舟鬼鬼祟祟站在外邊。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懷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氣短,以前他在幾個秘書長辦公室來來去去,從容得很,現在再想那麼從容,就比給他個市長還要難。秦懷舟硬著頭皮,將一份材料雙手呈給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書長,這是我在下面工作這段時間的思考,請秘書長批評指正。」普天成哦了一聲,說:「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懷舟不甘心,他寫這篇文章是費了不少心血的,也含著某種動機,當面呈給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視。秦懷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實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還想到辦公廳來,哪怕當一個普通的秘書也行。

普天成沒再理秦懷舟,繼續看他手裡的材料。其實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過了,也做了批示,這陣不過是做做樣子。

秦懷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會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說:「秘書長忙,我不打擾了,等下次來,再向秘書長彙報工作。」說完,憂傷地轉過身。兩滴淚在他眼眶裡打轉,秦懷舟忍著,沒讓它們掉下來。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戲,一年前秦懷舟在省委大院還是風風光光,如今卻像一條喪家狗,到哪兒都不受歡迎。一下午,他已在四個地方遭受到同樣的冷遇了,秦懷舟沒法不傷感。

等秦懷舟的腳步聲遠去,普天成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慢悠悠地掃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場經濟條件下發展縣域經濟的思考》,僅這個標題,就讓普天成發笑。發展縣域經濟,不是坐在辦公室就能想出辦法來的,這問題也不是哪個人都能思考的。他把秦懷舟的文章往整理袋裡一裝,扔到了另一張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書會及時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懷舟來得不是時候。普天成又想起剛才何平跟他說的話,看來,喬若瑄的市長是當到頭兒了。

當到頭兒了啊!

他起身,來到陽台上,望住樓下。外面陽光燦爛,大院里呈現出一片祥和,幾個司機在一棵古槐下歇涼,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在院里走動。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無意義地盯了會兒,又挪到大樓前巨大的牌子上。牌子是宋瀚林當書記后重新製作的,跟舊時人家院里的屏風牆差不多,上面書著八個大字:求實創新,一切為民。望著望著,普天成心裡忽然生出一層悲涼。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躍在政治舞台上,可這一天真的要來臨時,他又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沒有人願意失去手中的權力!

·2

喬若瑄很快來到省城。普天成暗自驚嘆,她的反應真夠快啊。兩人在電話里說了幾句,喬若瑄急著要見瀚林書記,普天成既不便贊成也不便反對,只說:「你看著辦吧。」就掛了電話。

電話剛合上,就又叫響,打開一看,是王靜育打來的。

「老領導好啊。」

「好不到哪裡。」普天成沒好氣地說。

「我就知道老領導不會給我好臉子。」王靜育的口氣有點滑。普天成微微有些不快,訓斥道:「既然知道還打什麼電話!」王靜育立刻變得規矩了:「老領導,我想來趟省城。」

普天成知道王靜育來省城做什麼,這個時候,下面任何一位領導,來省城的目的,都跟這次調整有關。普天成不贊成王靜育這樣做,臨陣磨槍,起不了作用。但他沒把這些話直接說出來,他讓王靜育安心工作,不要整天想入非非。王靜育錯聽了普天成的意思,以為普天成心裡已有了底,開心地說了句:「好的,我聽老領導的。」

普天成嘆了一聲,收拾東西回家。喬若瑄到了省城,兩口子算是能吃頓團圓飯了。

到了家,保姆盧小卉已做好飯,擺在桌上等他。一看桌上擺了那麼多菜,普天成就知道,盧小卉一定知道喬若瑄來了,準是王靜育提供的情報。幾天前普天成給王靜育打過一個電話,他發現盧小卉從老家回來后,變了個人,整天愁眉不展,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他怕這孩子出事,想讓王靜育領回去。王靜育一副無所謂的口氣,「她能出什麼事,她是害怕您趕她走。老領導,您就看我個面子,讓她多給您當幾天保姆吧,這孩子苦,家裡等錢用呢。」

「我家又不是救濟院。」普天成知道王靜育在撒謊,下面這些人,為跟上面套近乎,啥辦法都想得出來,保姆路線是最慣用的一種。有段時間,省長路波家來了三個保姆,哪個也打發不走,害得於川慶倒轉過來給下面做工作,讓他們不要這樣搞了,再搞,省長的家都給搞亂了。普天成倒不是怕王靜育搞亂他,關鍵是,家裡有個陌生女人,他實在彆扭。王靜育卻不管,私下給盧小卉打電話叮囑,一條路是指給她了,能否抓得住機會,就看她。至於什麼路,他沒跟盧小卉講,盧小卉那麼聰明,一定猜得到。

「叔叔回來啦。」盧小卉笑吟吟地走過來,接過普天成手裡的包。她今天喜笑顏開,看來是陰雲過去了。普天成問:「怎麼做這麼多菜?」盧小卉笑著說:「知道阿姨要回來,我去了超市,買了她最愛吃的桂魚和木瓜。」

「她可能不回來吃飯。」普天成說。

「不會吧,這一桌的菜,都是為阿姨做的,她不來,我不是……」

普天成心裡罵,如今連保姆都這麼勢利,知道討好女主人,嘴上卻說:「你打個電話問問,她要真不回來,咱們先吃。」說完去了書房。

過了一會兒,盧小卉在外面說:「阿姨不回來了,她說有應酬。」說完,又嘟嚷道:「早知道不來,我就不這麼費心了。」

「不哪么費心了,難道我不是家裡的人?」普天成沒好氣地訓了一句,洗手吃飯。盧小卉賣乖地說:「叔您別生氣啊,阿姨平常很少回來,是想讓她高興一下嘛。」

「你個小丫頭,就知道嘴甜,吃飯吧。」

吃了沒幾口,普天成的心思又回到喬若瑄身上,難道她真的見著了瀚林書記?那麼,這陣應該是她跟瀚林書記一起吃飯了。普天成的心立馬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股氣憋在那裡,走不通。盧小卉以為他噎食了,緊忙給他捶背,又跑過去倒了一杯涼開水遞給他。

「叔,您慢點吃。」

普天成接過杯子,沒好氣地瞪了盧小卉一眼。盧小卉被他的目光嚇住,不敢說話了。

普天成扔下筷子,去了書房。

這個晚上,普天成一直鑽在書房裡,心裡七上八下,無法寧靜。那個欺負了他多少年的畫面又跳出來,使勁地咬著他的心,他彷彿聽到,窗外遙遠處,又傳來那脆脆而又讓他心碎的聲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一聲脆響傳出來,嚇了客廳里的盧小卉一跳。普天成把水杯摔碎了。

喬若瑄很晚才回來。盧小卉已經睡了,普天成莫名其妙發火,讓她憂慮重重,網也不敢上,早早鑽進被窩,想她的心事去了。也許是心事太重,反把她想得睡著了。客廳的燈亮著,喬若瑄沒看到普天成,她臉色灰暗,像是剛從一場折磨里走出來。下午到現在,喬若瑄並沒見到瀚林書記,瀚林書記在迴避她。

他為什麼要迴避我呢?這個問題讓喬若瑄變得焦躁,也變得沉不住氣,她甚至有點氣急敗壞。聽見響動,普天成從書房裡走出來,木木地望住喬若瑄。喬若瑄心裡真是煩透了,晚飯她都沒吃,固執地等在瀚林書記用餐的酒店裡。可是後來有人告訴她,瀚林書記走了,她居然連瀚林書記離開酒店都沒發現。這陣,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期望普天成能問她一聲餓不,最好為她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

喬若瑄喜歡吃普天成做的麵條,那口味是在廣懷吃不到的。

普天成無動於衷,看喬若瑄的目光也帶了一股審問味兒。喬若瑄被他望得不自在,賭氣說了句:「看什麼看,不認識啊。」

萬沒想到,普天成給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啊,我今天才發現,我有點不認識你。」

喬若瑄一愣,旋即就反撲起來:「普天成,你什麼意思?」

「你想要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也不想要!」

「那就對了,我什麼意思也沒有。」

「沒有?你那眼神敢說沒有。普天成,我告訴你,我不是賊,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是不是賊你自己最清楚!」普天成扔下話,回書房去了。喬若瑄覺得他話裡有話,這話刺激了她,也傷害了她,她不能忍受,跑進書房,「普天成,你給我出來,把話講清楚!」

「我講不清楚!」

「講不清楚也得講!」

「我要是不講呢?」普天成起身,虎視眈眈地盯住喬若瑄。長期以來,普天成都有一個想法,覺得自己太嬌慣太縱容妻子了,如果喬若瑄有一天因為任性犯下什麼原則性錯誤,罪魁禍首就是他。普天成也想在某個適當的時候,給妻子來一點厲害,讓她明白,丈夫的愛有很多種表達方式,嬌慣是一種,發火也是一種。

普天成覺得今天正是時候。

喬若瑄哪能受得了這態度,從跟普天成結婚到現在,她一直處於強勢地位,家裡從不受委屈,論官職她是比普天成低,但家裡的權威,她遠在普天成之上。普天成如此蠻橫無禮,簡直讓她受不了。

喬若瑄本來是想跟普天成戰鬥下去的,一想保姆在,她忍住了。

「好啊,普大秘書長,你們合起手來欺負我。你聽好了,這個市長絕不讓,除非你們撤我的職!」

普天成並沒往深里想,酸不溜溜回敬了一句:「那你就好好當,我的喬大市長!」

兩人一賭氣,就只能分開睡了,普天成睡書房,喬若瑄睡卧室,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機會,又被他們白白浪費了。

這個秘密無意中讓被吵醒的保姆盧小卉給發現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天成剛進辦公室,於川慶風風火火地進來了,「不好了,領導,昨晚出事了。」

「一大早的,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

「昨晚,昨晚……唉,我說不出口。」

「不會是你惹出風流事了吧?」普天成笑著,沒往複雜處想。

「哪是我,是鄭斌源!」

普天成驀地一驚,臉色瞬間變白,「老鄭怎麼了?!」

「他讓,他讓公安給抓了。」

「公安?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啊。」普天成差點是吼了。

「昨晚老鄭跟一女的在賓館開房,正趕上公安掃黃,給掃了進去。」

「扯什麼淡,老鄭會搞那事?!」罵完,他接著又問,「現在人呢?」

「還在派出所,他自己不出來。」

「一定又是這幫王八蛋惹的禍!」普天成罵著,抓起電話,就往公安廳副廳長汪明陽手機上打。兩個月前,海州一家賓館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派出所民警半夜掃黃,黃沒掃到,倒把一位台商跟他的相好抓在了床上,結果惹出一大堆亂子,害得普天成親自上門給台商賠情道歉。後來查明,是派出所兩個民警玩賭輸了錢,想出此惡招。電話很快接通,傳來汪明陽的聲音:「秘書長,有何指示?」

「汪明陽,能不能讓你那幫吃閑飯的少惹點事?!」

「秘書長,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我讓於秘書長跟你說!」

於川慶接過電話,將他了解的情況說了一番,汪明陽檢討說:「我真是不知道,請兩位首長息怒,息怒啊。」這樣說了還不放心,又道:「實在對不起,我這就派人去查。」

「派什麼人,你自己親自去,半小時后給我答覆!」普天成搶過電話說。

半小時后,汪明陽打來電話,告訴普天成,這次沒抓錯,公安是接到舉報后才去的賓館,當時鄭斌源確實跟一女的在一起。

「是在床上?」普天成問。

「這個我倒沒問,估計不會在地下。」

「你要是估計不準,一切後果你來承擔!」罵到一半,他又問,「那女的叫什麼名字?」

「叫羅什麼來著,剛還記著呢,對,羅恬,這女人持有兩張身份證,一張是假的。」

「羅恬?」普天成稍一愣神,旋即就咆哮了,「汪明陽,你這個廳長當得真好啊,你等著吧,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你!」

普天成不敢磨蹭,叫上司機就往派出所趕。這種事攤上別人或許能和平解決,攤上鄭斌源,一準會給你鬧成大事。等趕到水上路派出所,汪明陽還有海州市、區兩級的領導都到了。不大的派出所里,坐滿了重量級的領導,嚇得派出所長話都講不出來。他也是早上上班才知道的,昨晚所里並沒統一的掃黃行動,自從上次那件事後,警察掃起黃來,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掃出個台商或是港商來。值班民警是凌晨一點十三分接到的舉報電話,說有人在天龍賓館公開搞色情交易,還說逼迫賣淫的是位中學生。警察不能不管,趕去后卻發現是一對中年男女。為慎重,值班民警還是把他們帶到了派出所,結果,就闖下這麼大的禍。

「人呢?」普天成走進值班室,也不跟問候他的市、區領導打招呼,徑直問所長。

所長一看又來了個更大的官,嚇得雙腿發顫,「人……還在審訊室。報告首長,是他自己不出來。」

「扯淡!」普天成罵著,往審訊室去。審訊室在一樓,剛才他走得急,沒看見那裡還有一群人。等進了審訊室,就看見鄭斌源恨恨地坐在椅子上,雙目瞪得比平時大幾倍,另一張椅子上,羅恬也板著個臉,漂亮女人要是板起臉來,比古董還古董。

「怎麼回事?」普天成問鄭斌源。鄭斌源沒理普天成,普天成又問了一句,鄭斌源還是沒理。普天成將目光轉向羅恬:「你叫羅恬?」

「我不叫羅恬你叫啊?」羅恬搶白了普天成一句。

這女人!普天成收回目光,就那一句話,就讓他對羅恬充滿了惡感。女人不能太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的女人大都沒有什麼好結局。

「老鄭,不想說話是不,如果不想說,我回去了,有什麼理,只管跟他們講好了。」

「你等等!」鄭斌源不敢沉默了,剛才羅恬頂撞普天成那句話,他聽了也不舒服,他怕普天成真的撒手不管。

「說吧,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昨晚我只是跟羅恬談工作,怎麼到了這裡,我也不清楚,我希望有人給我一個說法。」

「你是秋菊啊,有什麼事講清楚不就行了?」普天成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太丟人。他回過身來,沖海州市公安局副局長說:「人我先帶走,麻煩你調查一下,調查結果儘管報我那裡。」

「是!」公安局副局長是軍人出身,喜歡以軍人的方式回答問題。

「走吧,坐在這裡想養老啊?」見鄭斌源坐著未動,普天成惱了。鄭斌源顯然不想就這麼回去,這麼回去,他昨晚一晚的勁就白較了。

「你回不回,我可沒時間跟你熬在這裡。」

鄭斌源猶豫再三,還是起身。羅恬望望鄭斌源,悻悻然站起來。昨晚的禍是她闖下的,被大華解僱后,羅恬心情很不好,她在大華做那些事,全是鄭斌源的主意。羅恬想嫁給鄭斌源,這想法早在幾年前就有,可那時鄭斌源有老婆,不可能娶她,羅恬就把自己草率地嫁掉了。後來鄭斌源老婆帶著孩子離開他,羅恬驀然看到希望,在極短的時間裡,她就跟丈夫離了婚,把自己解放出來。原想馬上就可以投到鄭斌源懷抱,沒想,幾年過去了,鄭斌源隻字不提這件事,倒是經常安排給她一些工作。被解僱的第二天,她找到鄭斌源,問以後怎麼辦,鄭斌源說:「我們要有信心,大華的陰謀不會得逞的。」羅恬說:「我再也不管什麼大華了,我問的是你和我。」

「我和你?」鄭斌源吃驚地望住羅恬。他從羅恬眼裡看到一樣東西,這東西並不陌生,他嚇了一跳。

「羅恬,你可不要亂想。」鄭斌源顯得慌亂。

羅恬倒是鎮靜,她說:「我沒亂想,我心裡怎麼想,你應該清楚。」

「我……我不清楚。」

羅恬突然抱住鄭斌源,「我要你清楚,我要你現在就清楚。」

女人如果瘋起來,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那天的羅恬的確有些瘋,她抱住鄭斌源,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說她怎麼怎麼愛他,怎麼怎麼盼他,為了他,她啥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鄭斌源一開始還由著她亂說,反正他從來沒動過羅恬的心思,以後也不會動,後來聽她越說越邪乎,一把推開她說:「行了,羅恬,一件簡單的事,你怎麼說這麼複雜?」

「簡單,鄭斌源,你說簡單?」羅恬像是受了傷害般地瞪住鄭斌源,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讓鄭斌源掉牙的話:「鄭斌源,你在玩弄我,欺騙我的感情!」

昨晚,這些日子一直沒消息的羅恬突然打電話給鄭斌源,說她不想活了,如果鄭斌源不去見她,她就從天龍賓館十五樓跳下去。天龍賓館就在鄭斌源家對面,鄭斌源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十五樓的窗戶。鄭斌源怕羅恬真會做出傻事,匆匆趕往賓館。羅恬一開始哭著笑著,向鄭斌源表達她的愛情,後來見鄭斌源冷漠地無動於衷,就號啕著說要跳樓。害得鄭斌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點鐘的時候,羅恬還平靜不下來,鄭斌源說他得回去,不能這麼無意義地熬著。羅恬冷笑著說:「那你走啊,你到樓下給我收屍吧。」

鄭斌源後悔得心都要爛了,在他印象里,羅恬是個不錯的女人,為人平和,業務精,又有鑽研精神。一毛還紅火的時候,他還把羅恬當重點對象培養,哪知……

最後他跟羅恬攤了牌:「羅恬,你心裡怎麼想,我管不著,也沒權力管,只是你說的這件事,不可能。我鄭斌源有老婆,這輩子,是不可能再跟哪個女人談什麼情啊愛的,荒唐!」

「那你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啊!」羅恬又瘋了,她撲向鄭斌源,撕住鄭斌源的肩頭,又是抓又是咬。鄭斌源忍著,他想羅恬發泄夠了,就會冷靜下來。誰知就在這時候,門突然被打開,進來三個警察,說是掃黃的。

普天成快步到了樓下,司機等在那兒,他沖跟在後面的鄭斌源說:「有本事啊你,一大早就把這麼多領導召來,很光榮是不是?」

鄭斌源說:「如果你也跟他們一個想法,那我還是留在這裡,我不信,天下沒有講不清的理。」

「上車!」普天成沖鄭斌源恨恨地說了聲,自己先鑽了進去。鄭斌源猶豫一會兒,也上了車。羅恬要跟進來,普天成沖司機說:「開車!」

車子很快離開派出所。望著揚長而去的普天成和鄭斌源,羅恬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下午三點,董武打來電話,瀚林書記請普天成上去。到了十二樓,瀚林書記問:「鄭斌源怎麼回事?」普天成說:「一點小誤會,搞清楚了。」

「小誤會,怎麼沒有誤會到別人頭上?」

普天成苦笑道:「有個女工思想不穩定,老鄭是去做工作。」

「半夜三更的,做什麼工作,我看他是徹底墮落了。」瀚林書記發完火,又道,「最近你找他認真談談,不能就這麼下去。他這個人,渾身是毛病,等一毛廠的遺留問題徹底解決,讓他到輕工研究所去。對了,小屈那邊有消息沒?」

小屈就是鄭斌源的老婆,叫屈妙琪。

「這個我還不大清楚,估計沒有。」普天成說。

瀚林書記嘆了一聲:「我說天成啊,該操的心你還是操一點。我聽說,鄭斌源一直忘不了小屈。當初小屈離開是不對,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人家,鄭斌源這種沒正形的人,受點懲罰也好。但婚姻就是婚姻,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百姓都知道的理,難道我們不懂?你從中做做工作,能復就讓他們復了吧,我就不明白,到底折騰個什麼?」

普天成恍然大悟,鄭斌源一直不肯見鄧雅蘭,原來是心裡還裝著屈妙琪。真是糊塗啊,他怎麼就沒想到這個!

他不好意思地望住瀚林書記,「都怪我,太粗心了,差點還……」

「亂點鴛鴦譜是不?」瀚林書記笑問道。

普天成點頭。瀚林書記這番話,讓他輕鬆了不少。鄭斌源能去輕工研究所,那是再好不過。輕工研究所所長剛剛退下去,看來,瀚林書記心裡早有底了。

回到辦公室,普天成就想把這個消息告訴鄭斌源,電話都拿了起來,又放下。現在還不能說,鄭斌源這頭犟驢,說不定還給你故意不去,等形成事實再說吧。

剛把思緒從鄭斌源身上收回來,想埋頭處理一下手頭的工作,汪明陽和海州公安局寧副局長進來了。汪明陽說:「事情妥善解決了,我們趕來給秘書長彙報。」

「解決了就好。」普天成擱下手中的筆,又問,「怎麼解決的?」

「對昨晚查夜的幾名幹警批評教育,讓他們注意工作方法,所里向鄭總和羅女士道歉,所長也寫了檢討。」

「我們局裡也要反省,以後不犯類似錯誤。」寧副局長接話說。

「別搞這麼大動靜,你們也是依法開展工作,沒有錯。」普天成說。

「但這次……」寧副局長欲言又止。

「這次碰巧是鄭斌源,是不是這意思?」

「這……」寧副局長不敢說了。鄭斌源跟普天成和瀚林書記的關係,他們也是才知道,局裡上下深為不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這事就到此為止,再不要擴大影響。」

「不會擴大的,謝謝秘書長。」寧副局長一直弓著的腰這才直起來。汪明陽臉上也露出了輕鬆。二人正要告辭,普天成忽然問:「查清楚沒,舉報者是什麼人?」

寧副局長和汪明陽相互望了一眼,寧副局長說:「我們認真查過了,舉報者用的是公用電話,目前只知道她是女的,其他……」

「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兩人走後,普天成想,到底是誰舉報了鄭斌源,搞此惡作劇?他一開始懷疑秋燕妮,後來又否定了,秋燕妮還不至於這麼無聊。會是誰呢?想著想著,腦子裡突然跳出鄧雅蘭那張臉來。他抓起電話,就打了過去。

「秘書長啊,怎麼今天有空?」電話里傳來鄧雅蘭好聽的聲音。

「我沒空。我問你,老鄭是不是你陷害的?」

「你說這事啊,我可不知道。」

「鄧雅蘭,你少跟我油腔滑調。鄭斌源現在還在派出所,他要是出不來,後果你負責。」

「活該,誰讓他亂找女人!」

「好啊,鄧雅蘭,果然是你做的。」普天成氣得渾身發抖。

「我就做了,他找別的女人,我就舉報。」

瘋子,都是瘋子。放下電話很久,普天成還處在憤憤忿難平中。

海東進入了一個非常時期。

俗話說,官場三件事,誰遇誰著急。這三件事一是班子調整。調整就意味著有人要下,有人要上,夢寐以求的事,會在一夜間成真,誰的心裡不激動。二是反腐,普天成聽過一個段子,是紀委書記化向明吃飯時講給他的。一位新同志剛到紀委工作就犯了嚴重錯誤,有天他接到通知,電視台記者要採訪該市廉政先進典型,領導要他通知幾個口碑不錯的局長到紀委接受採訪。快下班了,年輕同志通知各單位時說得比較簡單:「請你們局長明天到紀委來一趟。」就這麼一句,就闖下了大禍。國土局長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心臟病突發,不醒人事;財政局長自首了;交通局長當晚就失蹤了,據說已逃往加拿大;工商局長連夜殺死情婦,他以為情婦出賣了他;衛生局長服毒自殺,還留下要檢舉的人的名單。年輕人在寫給領導的檢討中說:這慘痛的一切都是我工作方法簡單造成的,痛定思痛,我深感內疚,特作檢討!段子雖然誇張,卻也不格外失真。聽到「紀委」兩個字,睡不著覺的還是大有人在。第三是選拔後備幹部。這三件事,說穿了本質是一樣的,就一個字:升。升才是官場的根本,也是官場中人拚命奮鬥的理由和信心。在酒桌上,馬超然副書記就不喜歡別人給他敬酒,誰說敬酒誰倒霉,敬跟警差不多,有懲罰的意思。馬超然喜歡別人給他升酒。於川慶想不明白,問普天成,普天成笑說:「升酒,你想想,一個人一輩子要是能升九級,那是啥境界?」於川慶掰著指頭一級一級數,副科、正科、副處、正處、副廳、正廳……算著算著,他的臉色變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超然書記目標遠大啊。」兩人相視一笑,不敢再談論下去。

上次何平部長徵求過他的意見后,普天成以為,調整會迅速進入實質性階段,可是這麼多天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特別是瀚林書記,這次表現得特沉穩,一絲風都不透給普天成。普天成跟了瀚林書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把信息卡死的情況。

上面沒動靜,不等於下面也沒動靜。早在何平部長找他徵求意見之前,下面的活動就開始了。這些天,普天成老是被人打擾,有些是專程來拜見他的,算是他這棵樹下的猢孫。有些不,是從別人那兒出來,順便到他這兒溜溜趟子。中國人信佛多是平日不燒香,遇事抱佛腳,官場中人則是平時燒高香,臨時多拜門。拜門是跑官功課中的重要一節,誰也不敢落下,落下了,將來紅頭文件上沒名,那就怪不得別人。

瀚林書記一玩兒深沉,所有的人就都迷惑了。截至目前,瀚林書記那邊什麼話也沒有,既不召開會議,也不安排組織部門下去摸底。彷彿調整班子真是空穴來風,不足可信。普天成想的卻是,這次一定是大手術,狠手術,是別人意想不到的手術。為慎重,對前來找他的人,普天成採取半冷半熱的態度。白天借故工作忙,能不讓他們到辦公室,就盡量不讓到。晚上呢,故意拖到很遲才回家。但是,有些人又不能硬拒開,拒開了,以後工作就被動。他跟盧小卉叮囑,家裡來了客人,就說他開會,晚上不回來。他還順便給盧小卉開了張單子,讓她記住這些名字,如果是這些人,就讓進來。幾天後,這些人都來過了,來了也不多說,跟盧小卉隨便問上兩句,放下東西就走人。

就這樣,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沒必要當面把話講出來。該怎麼操作,誰心裡都有數。對普天成來說,讓人家進了門,證明心裡是有這些人的,就算事辦不成,也不至於尷尬;不讓人家進門,那他的門,以後可能就永遠也沒人進了。

這天王靜育來了,普天成照樣避而不見,只在電話里說,下午他有會,一時半會兒騰不開身。王靜育連聲說:「您只管忙您的,我是到發改委彙報工作,順道看看小卉,給她叮囑一下。」普天成知道這是假話,但不點破,只道:「好吧,如果小卉想回去,你還是把她帶走吧,我一個人真是用不著保姆。」王靜育說:「哪裡哪裡,您胃不好,外面飯吃多了容易上火,還是讓小卉多給您做家常飯吧。」普天成心裡取笑道:「關心我的腸胃,是關心你的官位吧。」王靜育這次對副市長的位子有種志在必得的氣勢,普天成心想,也該輪到他了,別人他可以不運作,王靜育,他還是要說幾句話的。

快下班時,於川慶過來了。這些日子,於川慶腳上安了滑輪,一有空就往他這兒跑,來了也沒啥正事,東拉西扯幾句,打一陣啞謎,或是講上兩個段子,走了。於川慶是心慌,找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普天成心裡都沒譜兒的事,於川慶就更沒譜兒。

「下午到哪兒腐敗去?」於川慶進門就問。

「腐敗腐敗,你整天就知道腐敗。」普天成說。

「喝點小酒,吃點小菜,泡個小妹,不算過分。」於川慶嬉皮笑臉。

「泡個小妹,有隻老牛你想不想泡?」普天成一邊開玩笑,一邊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材料,「這材料你抽空看看,我覺得寫得不錯,想推薦到海東《黨風建設》上發表。」

於川慶一看文章署名是任鄰,女的,笑道:「好啊,我可要給嫂子告狀了,嫂子在下面征南戰北,你在上面偷偷培養革命接班人。」

「少胡說,她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女兒,文章是她爸轉到我手裡的。」

「紅色後代啊,好,有前途,應該培養。」於川慶翻了幾翻,一目十行遊覽了會兒,道,「行啊,有股子革命味兒,值得培養。」

普天成說:「她在下面當鎮長,就在你原來蹲過的南懷。對了,她說最近在中央一家黨刊上讀到你一篇狗屁文章,崇拜得不行,想當你的粉絲呢。」

一句話逗樂了於川慶,他笑得差點沒把嘴裡的水吐出來:「給我當粉絲,這女人一定是瘋了,放著海東這麼大的筆杆子不崇拜,反倒崇拜起我來了。」

普天成不跟於川慶鬥嘴了,怪怪地望住於川慶,「怎麼,想不想見見,我給你當紅娘。」

「沒興趣,我見著這種女人就想躲,好機會還是留給領導吧。」

普天成一本正經糾正道:「人家還沒結婚,是姑娘。」

「沒結婚就當鎮長,了不得,結了婚一定能當市長。」

「我怎麼聽這口氣你越來越像芙蓉姐夫了,別忘了啊,你是海東省人民**秘書長,以後嚴肅點。」

「保證改正錯誤。」於川慶惡作劇地說了一聲,又道,「晚上沒約會吧,我請你腐敗去,反正你也不能回家。」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回家?」

「這還用問,我都不敢回,你這個領導敢回?」

普天成一怔,旋即又釋然,「說出實話了吧,最近是不是被刀槍包圍了?」

「刀槍倒不怕,怕的是糖衣炮彈,我可不想被擊中。」玩笑開到這兒,於川慶也不開了,正色道,「最近還是沒消息啊?」

普天成嘴巴往上努了努,「十二樓,你自己上去問。」

「那可不敢,我最大的膽子,也就是找領導你問問。」

「一肚子陰謀。說吧,到哪兒去消磨時間?」

「還能哪兒,老地方唄。」

「又是獅子樓啊,我看遲早有一天,你要被獅子吃掉。」

「吃掉就吃掉,我豁出去了。」

「還是謹慎點吧,老弟,聽我一句勸,有些東西玩兒過了頭,不好。」

於川慶認真想了想,道:「這個問題挺複雜,先不討論,不過領導的批評,我虛心接受。」過了一會兒,他又道:「你是不在其中,不識其味啊,有些事,怕是這輩子也說不清。」於川慶臉上浮過一層暗雲,普天成似乎看到了他的苦衷,忽然地,就又想到了金嫚。金嫚被朱天彪帶走已一個多月了,只給他來過一次電話。有天晚上,他實在想得不成,就把電話打過去,金嫚居然沒接。他問朱天彪,朱天彪說金嫚很好,看不出有啥不高興,下午他們還一起吃飯呢。「照顧好她。」他就說了這麼一句,就說不下去了。那個夜晚,普天成突然被一種致命的孤獨包圍,那種孤獨是能殺死人的。到後來,他又老淚縱橫,把自己這一生哭了個夠。

人活著,到底圖啥?這個很簡單很老套的問題再次跳出來,困住了普天成。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教誨他的種種話,可惜,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沒聽進去啊。

算了,庸人自擾的事還是少干,該怎麼活還是怎麼活吧。下班時間過了有一個小時,普天成跟於川慶一塊兒下了樓。還好,這天下午沒有人再給他打電話。常委們這些日子都在忙,具體忙什麼,誰都清楚,可誰也不說出來。說出來,這遊戲就沒法玩兒了。

到了車上,於川慶忽然說:「知道不,蔣家父女帶回來了。」

「帶回來了?」普天成身子一震,這消息太令他吃驚。前些日子他還拐彎抹角問過化向明,化向明閉口不談,他想,可能也是一陣風,刮刮就了事了,沒想……

因為坐的是於川慶的車,普天成便沒再往下問。於川慶倒是無所顧忌,繼續道:「我也是下午上班才聽到的消息,檢察院那邊說的。」

普天成哦了一聲,目光下意識地往前排司機臉上看。司機跟聾子一樣,是聽不到這些話的,如果能聽到,怕也掌不了這車的方向盤。不過普天成還是很謹慎,畢竟,這不是件小事啊。

等進了包間,普天成就忍不住了,「到底怎麼回事,我這邊怎麼靜悄悄的?」

於川慶詭秘地一笑:「說句話你可別往心裡去啊,最近我也感覺,好像有人在故意瞞著你。」

「什麼意思?」問完,普天成就又後悔了,這點他早應該想到,而且不該問出來。他笑笑,「瞞就瞞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吧。」

「你也別這麼悲觀,指不定,這是好事呢。」

「好事能輪到我?老弟啊,說句心底里的話,我累了,我自知做不了陶淵明,可也不想整天綁在一副架上。」

「別說這麼悲觀,你做陶淵明,我首先不答應,還指望你給我們帶路哩。」兩個人說了一些傷感的話,又兼著把省里最近出現的一些反常事兒說了說,比如自從那次彙報會後,馬超然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再也沒了先前那種旺盛的鬥志。上周他去了趟北京,都說是到北京休養生息去了,可他三天後便趕了回來。從回來后的精神面貌看,北京也沒給他多大信心。還有國平副省長,為了大華,他是孤注一擲了,很多事已經不是越過原則這麼簡單,最近海州市又向大華傾斜,將另一塊閑置了三年的土地以最低價出讓到大華手裡,名義是大華一期擴建項目,實際則是大華在海州開發的第二個樓盤。此事在海州地產界引起一場不小的波動,國平副省長居然親自出面,平息風波。現在「大華」兩個字,已成了禁區,誰也不想談起,不敢談起。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大華海東馬上要動工,跟一毛、三毛的所有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得到了解決啊——

話題最後又回到嫖幼案上。於川慶說:「我聽他們說,這案子越挖越深,牽扯進去的人也越來越多。」

「能說具體點么?」普天成問,他特別想知道,徐兆虎到底跟嫖幼案有沒有關係。

「具體的我也說不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在南懷的領導,怕都脫不了干係。」

當時徐兆虎就在南懷,他是從南懷挪到吉東的。普天成心裡一陣興奮,這句話等於是告訴他,上面已經在對姓徐的採取措施了。

「不過……」於川慶喝了一口水,把本來要說出來的話又咽了回去。

「不過什麼?」普天成緊追著問。

於川慶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不過我聽說,省長這邊,好像有保他的意思。」

「你是說路波?」

於川慶點頭。兩個人就又不說話了,於川慶掏出一支煙,給普天成,普天成不想接,遲疑片刻,還是接了。煙霧很快瀰漫在包廂里。兩個人平時不怎麼抽煙,抽煙這種陋習,在省里高層中,已是越來越少見。只有在相當高興或十分迷茫的時候,他們才拿煙調節自己。過了一會兒,普天成說:「不可能吧,從沒聽說他跟路波省長有過密之處。」

「很難說啊。」於川慶嘆了一聲,道,「有些河裡的水,你能掌握深淺,有些未必。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可就是找不著機會。」

「什麼話?」普天成率先摁滅了煙,十分空茫地望住於川慶。於川慶也將煙掐滅,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你跟路波省長,有點遠啊,能不能……」

普天成就清楚了,於川慶繞了一個大彎子,原來是告誡他這些。思忖了一會兒,他說:「不是遠與近的問題,工作所致,工作所致啊。」說完,他起身,走到窗前,盯住窗外一片高樓。於川慶也跟過來,目光同樣望住那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

「高處不勝寒啊,現在我算是領會了。」於川慶嘆了一聲,接著又道,「不過你跟我不同,你被別人遮住,可惜了。」

「那你就不可惜?」普天成忽然轉過身,望住於川慶。

「我有什麼可惜,論資歷論水平,都還遠著吶。可是你……怎麼說呢,我聽說國平副省長年底就要走,難道,你就沒一點想法?」

普天成嘿嘿一笑,「川慶吶,啥消息你都知道。看來,以後我得跟你多學習。」

普天成不接他的茬,讓於川慶心裡多少有些想法,一下午的話,他算是白說了,便也收回心思,苦笑道:「不說這些了,說這些多沒趣啊,談點開心的。」

「談點開心的。」普天成附和著笑了笑,又回到了沙發上。

江海玲一陣風似的旋了進來,故意扯高了嗓子:「實在慢待了呀,兩位首長請原諒。」見江海玲打扮得十分妖嬈,普天成的玩笑話就到了嘴邊,偏在這時,手機突然叫響,接通一聽,是汪明陽。

「秘書長您在哪裡,我有重要情況向您彙報。」汪明陽的聲音很急。

「什麼情況,你說吧。」

「您那邊說話方便不?」

「讓你說你就說,啰唆那麼多幹什麼?!」

「不好意思,秘書長,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剛才我接到寧局長電話,羅恬……羅恬自殺了。」

「什麼?!」普天成頭裡轟一聲。

等汪明陽把大致情況講完,普天成連一分鐘也沒敢耽擱,匆匆說了句:「你們吃吧,我有急事。」說完就飛身下樓。

打車趕到天龍賓館,自己的車也到了,普天成沖司機說:「把車停那幢樓下,等我電話。」司機停車的空兒,汪明陽的電話來了,問他在哪兒,普天成抬頭望了望附近,說了一幢建築物的名字。汪明陽說:「秘書長您等在那兒,我馬上趕過去。」

很快,汪明陽就出現在面前。此時,天龍賓館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天還沒黑盡,夜幕剛剛包裹了海州,四周的霓虹燈卻早早亮了起來。幾輛警車停在賓館前,發出刺耳的叫聲,十多個警察忙忙碌碌,好像在封鎖現場。普天成問:「沒的救了?」汪明陽心情沉重地說:「我看過屍體,從十五樓摔下來,人成了一堆血泥。」

「怎麼又是十五樓?!」

「賓館工作人員講,她昨天住進來時,非要開那間房,還說……」

「還說什麼?」

「還說她要在這裡一輩子住下去。」

「瘋話!」普天成罵了一句,又問,「現場保護得怎麼樣?」

「寧局親自帶人過來,現場沒問題,不過……」

「你有多少個不過,要說一次說清楚!」

「聽賓館保衛人員講,她自殺前半小時,鄭斌源從那房間離開,他們兩人吵過架。」

「什麼?!」

又是半小時后,普天成得到消息,警察找到了羅恬留下的遺書,還有一包票據和一張磁卡,說是記錄了大華海東向省市領導行賄的全部罪證。

「亂彈琴!」普天成命令汪明陽,把現場得到的所有遺物全部封存,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動。「另外,」他轉身跟寧副局長說,「消息嚴密封鎖,如果走漏了,你這個局長也不要當了。」

寧副局長面無血色地說:「我們一定按秘書長的指示辦。」

普天成又跟汪明陽叮囑:「你留在現場,圍觀的群眾儘快勸走。另外,要注意羅恬的家人,不要引發新的矛盾,有情況隨時向我彙報。」

二十分鐘后,普天成來到鄭斌源樓下,打電話關機,跑到樓上敲門,半天沒有動靜。普天成相信,鄭斌源不在家裡。他去了什麼地方,這個時候,他能去什麼地方?

回到樓下,普天成一時有些茫然。羅恬的死太突然了,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這時候死,真令人倒胃口。一想汪明陽的話,他的心更亂,這個可惡的女人,她手裡到底掌握了什麼?

回到家,普天成的心還是怦怦亂跳,平靜不了。盧小卉問他今天回來得怎麼這麼早,他沒好氣地說:「回來早還得跟你彙報?」盧小卉嚇得鑽卧室不敢出來,普天成自己沏了杯茶,走進書房。他腦子裡反覆想一個問題,這事要不要跟瀚林書記彙報?按說,死一個女人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打擾瀚林書記,可這女人是羅恬,跟鄭斌源有染,而且……

普天成矛盾極了,依瀚林書記的脾氣,這樣一件小事彙報上去,肯定是要討罵的。不彙報又怕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沒有哪一件事是小事,小事釀大禍的例子比比皆是。普天成再次想到那張磁卡,那上面到底記錄了什麼,這個羅恬,她記錄這些用意到底何在,會不在鄭斌源之外,還有人在背後指使她?

普天成驀地就想到了馬超然,馬超然曾經分管過大華海東,鄭斌源這書獃子,一定是中了別人的計!

想到這一層,普天成不敢猶豫了,抓起電話,戰戰兢兢地撥了瀚林書記的號。瀚林書記在桃園,剛剛接待完外賓,問普天成什麼事,普天成說是一件小事,不過跟鄭斌源有關。說著,就把羅恬自殺的事說了,至於那張卡,他沒明說,只說羅恬曾在大華財務部門干過,好像泄露過大華的財務機密。瀚林書記聽完,頓了半天,什麼也沒說,將電話壓了。

普天成越發摸不著頭腦,正在考慮要不要把電話打給秋燕妮,汪明陽的電話又來了,「秘書長,還有一個情況,也是剛查到的,羅恬死前兩小時,跟北京通過一個電話,我查了查,電話是中紀委的。」

「什麼?」普天成驚得聲音都變了形。

「還有,我們查了她的電話記錄,羅恬好像跟超然副書記通過不少電話。」

現在清楚了,羅恬果然是一個套子,馬超然下給鄭斌源和瀚林書記的套子。只可惜,鄭斌源沒有察覺,秋燕妮也沒有察覺。幸虧發覺得早啊,要不然,可就全亂了套!

過了一會兒,普天成冷靜下來,不用怕,就算髮生比這更可怕的事,也用不著怕,得冷靜,一定要冷靜。他沖外面喊:「小卉,給我倒杯水!」盧小卉很快走進來,她穿一件工字背心,緊貼著身子,一對**鼓鼓的,兩條細長的胳膊發出眩目的光芒,像是成心讓他心亂。

晚上十一點,瀚林書記把電話打來了,只說了一句:「事情我知道了,這事你留點神,該怎麼處理,你心裡應該有數。」

普天成心想,瀚林書記一定是見過了秋燕妮,要不然,這個電話不會打給他。

·4

第二天是周末,往常,就算是周末,普天成也會去辦公室,秘書長是沒有休息日的,這不是誰的特殊規定,而是工作性質決定了的。只要領導不休息,你就不能休息。這一天,普天成把自己控制在了家裡,哪兒也不去,不能讓別人看出他的心慌,更不能讓別人說他在善後。這個時候,一定有不少眼睛在盯著他和瀚林書記,謹慎是最好的一步棋。

盧小卉看他沒有外出的意思,就說:「叔您今天不上班啊?」普天成點頭,盧小卉又說:「那我去買菜了,回來給您改善伙食。」普天成的心情比昨晚好了許多,昨晚沖盧小卉無端發脾氣,心裡過意不去,從皮夾里抽出幾張大票,「這錢你拿著,順便給自己買幾件衣服。」盧小卉受寵若驚,推託著不敢要。普天成佯裝生氣:「讓你拿你就拿著,推託什麼,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

盧小卉不敢再推,說了聲謝謝叔叔,拿著錢,興高采烈出去了。普天成上了會兒網,覺得無聊,正想打電話給喬若瑄,問問她這段時間的情況,家裡的門鈴響了。透過可視器,見是省婦聯主任楊馥嘉,普天成心想:她怎麼來了?楊馥嘉顯得很頑固,門鈴一直摁個不停,很明顯,她知道普天成在家。普天成不好意思不開門了。

楊馥嘉笑吟吟地進了門,環顧四周,道:「怎麼,夫人沒回來啊?」

「我這個家,永遠都是我自己。」普天成說了一句牢騷話,語氣里透出對喬若瑄的不滿。楊馥嘉笑笑:「也好,你們男人都喜歡自在,夫人在身邊,反而束縛住了你們。」

「這話誰說的啊,我可沒這想法。」普天成一邊說,一邊請楊馥嘉坐。楊馥嘉在沙發上坐下,目光還是不離普天成。楊馥嘉年齡比喬若瑄大一歲,比普天成小兩歲,保養得好,看上去要比喬若瑄還年輕。因為是周末,比平常穿得休閑,看上去就有一種成熟女人的風韻。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普天成知道楊馥嘉是無事不登門,就問。

「西南風唄,不會是不歡迎吧。」

「哪敢,正一個人無聊呢,平時閑不下來,煩,真閑下來,覺得更煩。」

「秘書長是工作狂,這個全省上下都知道。」楊馥嘉奉承道。普天成泡了茶,坐回沙發上,面對面望住楊馥嘉。楊馥嘉便說起了單位上的事。普天成起先還認真聽,後來覺得,這些並不是楊馥嘉真正要說的,只是過門,心裡便疑惑,楊馥嘉不會也是來湊熱鬧的吧?這個想法嚇了他一跳。果然,楊馥嘉把單位上的事講完了,話題一轉問:「聽說,這次下面班子調整動作很大?」普天成害怕接這個茬,故意開玩笑道:「下面動作大不大,我真的不知道,想必楊主任先感受到了?」楊馥嘉聽著這話怪怪的,仔細一揣摩,臉驀然就紅了。

「秘書長真會開玩笑,我指的不是那下面,是各市。」

一見楊馥嘉臉紅,普天成也覺剛才那話說得不妥,有點欠斟酌,家裡畢竟不同外面,不是啥話都能講的,於是就正經道:「說吧,到底聽說了什麼?」

「我聽說,好幾個市的班子都要大動。」

「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秘書長是跟我保密呢,我就知道,秘書長心裡沒有我。」說著,頭垂下去,臉上居然顯出一酡紅來。

女人說話就是酸,動不動就有我沒我的,聽了難受。普天成思忖一會兒,道:「這事我真的不知道,截至目前,既沒開會也沒人跟我透過消息,或許,還處在保密階段吧。」

「保得了誰也保不了秘書長,秘書長你是海東第一高參,誰敢跟你保密。」

「你高抬我了,到底什麼意思,不會有人到你那兒活動吧?」畢竟是老關係,普天成也不好太裝腔作勢。

「哪啊,我又不是領導,我自己都還不知道上哪兒活動去呢。對了,昨晚本來要同你們一起吃飯的,結果有事,耽擱了,等我去時,秘書長已經走了。」

普天成陡然明白,昨晚根本不是於川慶拉他去散心,是楊馥嘉托於川慶請他,他忽然有種被人捉弄了的感覺。還好,楊馥嘉沒提昨晚的事,羅恬自殺,楊馥嘉肯定聽說了,這種事傳起來一向很快。又因事關大華,還不定讓人加工成什麼版本呢。楊馥嘉不提,證明對這事她也有禁忌。

「說吧,什麼事?」普天成不想兜圈子,有些事其實越直接越好。

「我想到下面去,再在婦聯幹下去,我真就成老太太了。具體去哪兒,秘書長幫我參謀參謀。」楊馥嘉說著,大膽而又意味深長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從那目光里看到了一股野心。都說官場是男人的戰場,其實有不少女人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難怪,楊馥嘉也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其野心,絕不在喬若瑄之下,婦聯主任雖說也是省里一大員,但怎麼也比不得下面當個市長、書記,畢竟那是一方諸侯啊。威風體面自然不說,就個人而言,也是一個大舞台。有人說沒有當過市委書記,你就沒當過中國的官,這話有一定道理。普天成這方面有親身體會,要論發揮,還是市委書記這個平台最好,自由度大,禁忌也少。

見普天成表情異常,楊馥嘉知道他心動了。於川慶說得好,眼下正是瀚林書記和普天成鞏固自己勢力的時候,凡是這條線上的,這次絕對有希望。她略一猶豫,從包里取出一信封,遞給普天成,「機會不是天天有的,這次機會對我來說很重要,請秘書長在瀚林書記面前多美言幾句,馥嘉先謝謝秘書長了。」

普天成一把推開,「你這是幹什麼,咱們什麼關係,怎麼也來這一套。」

楊馥嘉幽然一笑,說了一句讓普天成頗為意外的話:「公事公辦唄,秘書長你也別客氣,該怎麼來就怎麼來,這點規矩馥嘉還是懂的。」說完,大大方方將信封往普天成手裡一放,柔軟的雙手在普天成手上多擱了一會兒,眼裡滑過一道風情。可惜,這樣的風情已打動不了普天成,如果早上十年,或許普天成也會為之心動。

楊馥嘉走了很久,普天成還緩不過神來。他倒不是奇怪楊馥嘉會送錢給他,楊馥嘉說得對,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如今辦事,你不送錢反倒怪怪的,好像你跟他有什麼特殊關係。有些東西剛出現時很怪,大家都接受不了,但它慢慢演變為普遍性規則,你不遵守,就是你的不對了。大家在一起玩遊戲,面子是面子,規則是規則,如果破了規則,難堪的就不止是你一個人。況且錢對於官場上的人來說,並不是一種實在,而是一種附加物,一種別人對你的肯定。省委秘書長會缺錢?但沒了它,絕不行,你拿什麼衡量這個人的重要性?只有錢。你又拿什麼來區分此官跟彼官的不同性,也還是錢。那些跑官要官的,爭著上項目要地皮的,並不是把錢送給某一個人,而是一批人,這批人中,又分三六九等,因此送的數額也分三六九等。有時候一個信封到了手裡,不用數,只輕輕一掂,你就能掂出自己的分量,掂出你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況且這玩意兒也不會永遠在你手裡,江上來的水上去,哪一天它又會經過他的手,揣進別人的口袋。普天成驚愕的是,連楊馥嘉都要摻和進來,可見,眼下的格局成了什麼樣子。

這一天,瀚林書記沒有來電話,汪明陽那邊,也沒給他報災,普天成暗自慶幸,幸虧昨晚他當機立斷,把該堵的口子都堵住了,要不然,一個羅恬,又會鬧出一場地震。晚上六點半,普天成心情溫暖地坐到了飯桌上,他跟北京通了一個電話,將擔任秘書長后的一些感受還有想法向那邊做了彙報,那邊聽了很高興,說:「小普啊,你要珍惜,上次宋瀚林來北京,我還專門問到了你,他對你很滿意,說你有思想有魄力,對下面情況吃得透,是個好助手。可我覺得,」那邊頓了頓,普天成一陣緊張,害怕緊跟著聽到批評或責怪的話,可是沒有,那邊是在喝水,他聽到了喝水聲,而後,話筒里又傳來親切的聲音:「可我覺得,你的目標不應該這麼低,光當助手怎麼行,是不是啊小普,你要時刻做好準備,擔起更大的責任來……」

一番話說得普天成心裡的陰霾全散了。對方是他父親的老朋友,他的前輩,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兒。父親去世后,普天成就把感情寄託到了他身上。他呢,也不拿普天成當外人,常常在外人面前說:「克群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這些傢伙小時候可調皮了,經常惹得我生氣。現在還行,總算知道為國家為人民做點事了。不過還不夠,克群走得早,我不能讓他們長歪了,我要看著他們,一個個成為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對方還問起了喬若瑄:「小碹呢,這丫頭怎麼回事,上次來北京也不到家裡來,是不是不想認我這個伯伯了?」普天成趕忙檢討,說:「上次若瑄忙,市裡工作一大堆,不敢留的時間過久,過些日子,一定讓她去探望您。」「要來你們一同來,再不看我,我就到海東去看你們。反正我現在退下來了,有的是時間。」

「不敢不敢,哪能讓您老人家奔波呢,等忙過這陣,我和若瑄一定去。」普天成表了一大堆態,對方才樂呵呵笑了,「人老了,就想念你們,你們可不能扔下我這老頭子不管啊。」

一句話說得普天成鼻子酸了。

盧小卉果然沒食言,忙了一下午,做了十道菜,滿滿擺了一桌。普天成說:「就兩個人,做這麼多幹嗎,太浪費。」

「怕不合叔的口味,就多做了幾道。叔您挑著吃,愛吃哪道吃哪道,浪費不了的,剩下的放冰箱里,我一定把它們全吃掉。」

普天成心情好,誇了盧小卉幾句。盧小卉因為買了自己喜歡的衣服,還給家裡寄了二百元錢,心花正怒放著呢。普天成正欲問她,家裡最近還好么。上次盧小卉說她母親病了,普天成一直沒顧上問到底醫好沒,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他想,如果沒醫好,就接到省城來,農民看病不容易啊,有些農民年紀輕輕的,愣是讓病痛給折磨死了。小病養成大病,最後丟了性命,這就是中國農民。普天成動了惻隱之心。誰知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是秋燕妮打來的。

「秘書長,您有空么,我想見見您。」秋燕妮的聲音聽上去極客氣,卻明顯有一股焦灼。普天成心想,她終於打過來電話了,就道:「什麼事?我在家吃飯呢。」

「羅恬的事,我想跟秘書長彙報一下。」

「這事啊。」普天成拿著電話,不往下說,他在等秋燕妮的反應。如果秋燕妮反應激烈,說明這一趟他必須得出去;要是反應平淡,能不見則不見。誰知秋燕妮說了一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秘書長,有人想把大華趕出海東去。」

「誰?」普天成下意識問過去一句。

「超然書記。」秋燕妮直言不諱道。

草草吃完飯,盧小卉還在給他盛湯,普天成的步子已到了樓下。出了家屬區,秋燕妮的車等在草坪旁邊,普天成上了車,秋燕妮說:「去**龍吧?」普天成說隨便。

車子穿過鬧市區,拐上津安大道,最後在**龍茶坊前面的停車場停下,普天成跟著秋燕妮來到茶坊。

「到底怎麼回事?」普天成心急火燎地問。

「一言難盡啊。」秋燕妮說著,突然抽泣起來。從神色上看,秋燕妮顯得憔悴,眼圈黑青,妝也沒心情化,素臉掩不住那份早到的蒼老。跟上次茶坊相見,判若兩人。可見她經歷了怎樣的折磨。普天成並不知道,從昨天到現在,秋燕妮一直在跟瀚林書記做檢討,單是檢討倒也罷了,瀚林書記居然說,如果這次惹出什麼麻煩,就讓她捲起鋪蓋回她的**去!

一個羅恬,就讓瀚林書記徹底翻臉,那目光,還有那口氣,是秋燕妮從沒見過的,她的心有幾分寒,幾分委屈,更有幾分怕,這也是她急著要見普天成的緣由。無數個夜晚里,普天成似乎成了她的精神坐標,精神撫慰,每每陷在痛苦的深淵裡不能自拔,她總會想起眼前這個人來,這是一種很微妙也很奇怪的感覺,怪得離譜,但又真實,抵擋不了。想想,從她到海東,他們並沒有多少交流,一起吃飯的次數倒是多,但她都是陪襯,說的話也都是場面上的話,逢場作戲,並無半點真意。但她就是被他打動,進而,就有些暗戀他。都說女人是魔鬼,對她而言,普天成才是魔鬼,他迷惑了她,控制了她,讓她這顆心,時時刻刻為他跳,也為他窒息。秋燕妮一開始也疑惑,自己怎麼能被他迷惑了,畢竟不是青春少女了啊,人世間的風霜雨露,該經的都經了,心已千瘡百孔,盛不下情情愛愛了,就算是把蜜灌進去,也會變成苦水。後來她明白,普天成有一雙看透人的眼睛,也有一雙包容世事的眼睛。這眼睛了不得,男人見了,怕;女人見了,也怕;獨獨她見了,愛。

也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啊,秋燕妮這麼想。後來她聽到很多普天成的傳聞,有人將他形容成狼,出手狠,下手惡,絲毫不容對方還手。有人將他形容成獅子,平時睡著,對什麼也無所謂,該醒時,立刻會豎起耳朵,瞪圓眼睛,你要惹了他,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死。說死也許狠了點,但官場上的死跟世間的死不一樣,出局就意味著你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也有人不,將他說成謙謙君子,溫文爾雅,典型的官場紳士。秋燕妮笑了,他什麼也不是,他是一個心中有痛有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有血有肉,是一座山,一座峻岭,值得女人永世去登攀。

等茶上來,普天成問:「到底怎麼回事?」

秋燕妮也不隱瞞,含著淚,跟普天成講了一個故事。

這故事有點凄涼,也有幾分霸道,聽得普天成心裡起火。

馬超然果然對秋燕妮有不良之心,想不到爭權、爭官、爭女人的事,發生在了副書記馬超然身上。

秋燕妮說,自從馬超然負責大華后,有事沒事,總愛給她打電話。起先她也沒多想,以為是領導關心,接了電話,便也熱情地彙報。後來一次,馬超然喝了酒,在電話里聊著聊著,忽然說:「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句話,就讓秋燕妮想到了最壞處。男人跟女人,還有什麼意思?聯想到每次見面時馬超然那若明若暗的目光,秋燕妮就知道,新的災難要來了。此後不久,馬超然去大華了解項目進展情況,聽完彙報,照例是招待。中間喝酒當中,馬超然忽然說自己胃不舒服,先走一步。秋燕妮也當了真,以為超然書記真的胃不舒服,還問他要不要去醫院,馬超然搖搖頭,說:「不必了,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你們接著樂,接著樂啊。」過了半小時,飯局散了,秋燕妮打算回大華,墨彬悄聲對她說:「馬書記在12樓,1208房間,你不上去看看?」秋燕妮不能不去,就道:「秘書長陪我一塊兒去吧,馬書記胃不好,實在不行,就送他去醫院。」墨彬不陰不陽笑了笑。到了12樓,墨彬忽然說東西落在了包間,「你先進去,我等會兒上來。」臨敲門的一瞬,秋燕妮突然多出一個心眼兒,我不能一個人進去,否則,怕就出不來了,於是掏出電話,將自己的助手,大華負責接待的江小姐叫了來。馬超然一看到進來的是兩個人,當下臉就變了,沖秋燕妮發火:「墨彬呢,他去了哪兒,有他這樣當秘書長的么?!」秋燕妮賠著笑說:「墨秘書長把東西落在了包間,等會兒就上來。」馬超然怒沖沖瞪住江小姐,想罵什麼,沒罵出來,最後把氣撒到了秋燕妮頭上,「秋總,你跟我唱的是哪出啊,你把我馬超然當成了什麼人?!」

打此以後,馬超然的態度就變了,以前他還主動想著幫大華解決問題,這之後,他非但不主動,還變著法子給大華製造麻煩。秋燕妮接著說,也就在那個晚上,馬超然可能覺得自己受了辱,沒處泄火,就把電話打給了羅恬。

「他跟羅恬?」普天成吃驚地問。

秋燕妮緊咬著嘴唇,生怕一鬆開,就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半天,她才點點頭。

包間里響出可怕的一聲,是普天成的手掌拍在了茶几上。

「無恥,流氓!」

「這事鄭斌源並不知道,羅恬也是一次酒後,說漏了嘴。」秋燕妮抹了把淚,說完這些,她心裡似乎痛快了。緊跟著她又道:「羅恬原本不是財務副總監,是他讓安排的。」

「那她怎麼又會為鄭斌源殉情?」普天成也覺得糊塗了,這事怎麼想怎麼彆扭。

「羅恬是個聰明女人,她知道超然書記不過是拿她尋開心,她受不了不把女人當人的男人,太殘酷了。她曾跟我訴過委屈,都怪我粗心,沒當回事。她急於找鄭斌源,是想擺脫這種生活。暗無天日啊,秘書長,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其實……」秋燕妮不說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比羅恬強不到哪裡。

「這也犯不著跳樓啊。」普天成還是覺得,理由太牽強。

秋燕妮又說:「逼她跳樓的真實原因,是超然書記交給她一項特殊任務。」

「什麼任務?!」

「拿到我們公司所有的財務資料,特別是資金運作這一塊兒。」

普天成結巴了,其實答案已在他心裡,他只是想從秋燕妮這裡得到證實。過了半天,他又問:「她不是已經拿到了么?」

「不全面,超然書記不滿意。」

「這麼說,那張磁卡,超然同志看過?」

秋燕妮重重點頭。

包間里的空氣一下重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種種可怕的結果一齊朝普天成湧來,太可怕了。秋燕妮的身子也在發抖,抖得厲害。這一刻,她多麼渴望普天成能抱住她,給她安慰,給她力量。可是,普天成像殭屍一樣,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卡上到底有什麼?」過了很久,普天成這麼問秋燕妮。秋燕妮慘然一笑,「女人都是可悲的,羅恬一開始是對超然書記抱著幻想的,所以……」

「說關鍵的!」

「去年以前的資料她都拿到了。」

「秋蒸妮,你乾的好事!」普天成突然彈起身來,怒目而瞪。秋燕妮心裡一股涼,怎麼,怎麼他也這樣對她啊。正傷心間,普天成又說:「算了吧,這事的責任也不在你一個人身上,你喝點水吧,壓力也別太大。」

秋燕妮凄涼地一笑,這話總算保住了他在她心中的幻影。

有件事秋燕妮瞞著沒告訴普天成,她怕告訴了,自己就兩面都不是人。馬超然剛接手大華時,曾跟秋燕妮提過一個要求,很直率地就提了出來,可是那個數字太大,秋燕妮無法滿足。都說大華到海東,是來斂財,只有秋燕妮清楚,大華只是一個中轉站,是大家的大華。如果把大華比作一口鍋,伸進這鍋里的手,有無數雙,哪一雙也不想空著回去。從省里到市裡,再到各具體辦事部門,秋燕妮賬本上,記著密密麻麻的名字。秋燕妮後來給馬超然送過一張卡,但那數字連馬超然要求的一半都不到,馬超然憤而將其退回了。

也就是說,截至目前,大華這個項目,馬超然是乾淨的。

乾淨比不幹凈更可怕!

兩個人默坐了一會兒,普天成說:「這都是教訓,以後做事,千萬別這麼粗心。」

秋燕妮心裡湧上一層感動,她還是沒把人看錯,這樣的話,也只有在普天成這裡能聽到。她嗯了一聲,狀如快要委屈死的小女孩。普天成伸出手,鼓勵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但也只是那麼輕輕一拍,就又拿開了,秋燕妮感到是那麼地遺憾。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大華不能受傷,該怎麼運作還得怎麼運作,你可不能失去信心。」

「我聽秘書長的。」秋燕妮目光浩渺地望住普天成,過了一會兒,又說:「我還是怕。」

普天成就笑了,一種強撐出來的笑。他掰過秋燕妮的肩頭,輕攬在懷裡,聲音洪亮地說:「這事我來善後,你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堅強點!」

秋燕妮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普天成,這張臉是那麼地能鼓舞人心。她幸福地閉上眼,普天成的五個手指滑動在她肩上,那不是手指,那是五股暖暖的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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