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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留下葉德新,是想搞清吉廣高速的一些內幕,半月前普天成收到一封檢舉信,說吉廣高速工程施工中存在多級發包問題,要說這也是一個老問題,高速公路都是按合同段發包的,具體施工當中,也有個別施工單位會把分項工程再次發包出去。這叫有飯大家吃,有活大家干。當然,裡面也有玩貓膩的,個別施工單位在拿到項目后,提取掉一定比例的管理費,將工程私自轉包給一些資質等級低信譽差的單位,省里雖然出台過很多措施,也加大過查處力度,但如今跑到高速公路上淘金的人真是太多,各種角色都有,玩的花樣也越來越新鮮,真要嚴格杜絕,難度還是很大。只能從工程監管上下工夫,力求最大可能地將工程各項管理夯到實處。
普天成要跟葉德新談的是一家叫大河的工程公司,那封信中說,大河公司將中標的兩個合同段將近五千萬的工程轉包給幾家小公司,老闆趙高岩卻帶著小情人出國遊玩去了,就連大河集團自己乾的一個標段,管理也十分混亂。
那個標段在吉東地界,鄧家山地段。鄧家山巍峨蒼茫,山勢雄偉,是吉東著名的風景區,也是因吉廣高速要穿過鄧家山,這才爭議了一年多。以前的公路都是盤繞著山腰而過,這次吉廣高速要在鄧家山連打三個隧道,其中大河中標的是鄧家山二號隧道。那裡地質條件極為複雜,工程難度相當之大。如果信中反映情況屬實,那就太可怕了。
普天成簡單把情況說了說,詢問的目光就擱在了葉德新臉上。葉德新是老交通,在交通戰線幹了一輩子,是海東著名的隧道專家。本來他已到了退休年齡,但為了吉廣高速,普天成硬是把他勸說著留在了崗位上。
「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大河集團比較特殊,每次工程建設,大河都能拿到不少合同量,但真正由它自己乾的並不多。不瞞省長,這種情況並不是個別,也絕非一天兩天,大河起步時就靠吃管理費,行間也叫轉包費。」葉德新說。
「這家公司真有背景?」普天成忽然問。對大河集團他是有一些了解,但不多,只知道這家公司是在原海州公路工程公司基礎上改制過來的,董事長趙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長,後來又是公路工程公司總經理。背景一說,還是源於趙高岩,都說這人很神秘,能量非同一般,但具體什麼背景,普天成並沒搞清。
葉德新低著頭不說話了,臉色非常痛苦。
「葉工啊,我們得為工程負責,得為幾十億的投資負責,更要對施工人員的生命安全負責。」普天成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開導葉德新。葉德新的正直還有尖銳普天成了解,在業內被同行稱為葉大炮,就是他敢言,敢於說出一些真相,可今天他怎麼吞吞吐吐犯起猶豫來了呢?普天成盯了葉德新好一會兒,葉德新頭上有了汗。原以為他會把知道的情況告訴他,誰知吞吐半天後葉德新說:「省長,有些情況我真是不掌握的,關於大河集團,我實在沒有什麼更多的情況告訴您,讓省長失望了。」
「哦——」普天成甚是意外地嘆了一聲,眼裡閃著的光慢慢熄滅,一個巨大的問號畫在了心間。
為了儘快將大河的底子摸清,普天成這天晚上約了秋燕妮。擔任常務副省長后,他跟秋燕妮之間的來往比以前少了許多,一則因為他現在地位顯赫,秋燕妮有意識地拉開了跟他的距離。另一個原因也是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他跟秋燕妮的接觸引起了妻子喬若瑄的注意,有段時間,喬若瑄甚至暗暗派人跟蹤他,弄得他極為惱火。喬若瑄嘴上雖然什麼也沒說,甚至提都沒提秋燕妮,但很多跡象表明,她吃醋了嫉妒了。普天成不想惹出什麼緋聞,更不想因為秋燕妮傷害到喬若瑄。儘管他跟喬若瑄感情上磕磕碰碰,一直未能達到某個境界,但他們畢竟是夫妻。拿別的女人來刺激自己的妻子,這是不道德的。當年跟金嫚在一起時,他並沒意識到這些,自以為是為自己的幸福而活、而奮鬥,殊不知幸福這東西,是帶著血的,他跟金嫚的幸福,其實就是用血鋪出來的。讓幸福發芽很容易,開花結果也容易,但真要收穫時,困境就有了,有些困境是沖不破的,會有太多的力量阻隔著你。世俗的力量其實很強大,世上沒幾個人能真正衝破它的束縛。前段日子廣懷就出了件怪事,規劃局長把自己養了三年的小三給殺了,最後受不住心靈煎熬,主動向警方投了案。女孩大學畢業才兩年,是從大四時跟著他的,不知是愛得太深還是小三逼得太狠,總之,規劃局長一狠心就連人帶情一同作了了斷。
普天成累了,感覺再也經不起折騰。經歷過許多風雨後,他已明白,這輩子,他是不會跟秋燕妮發生什麼的。她是一個夢,只能幽暗地開在某個角落,或者她是他情感的祭品。普天成也相信,同樣的想法也痛苦地回蕩在秋燕妮心裡。他們是兩隻孤燕,可以一起飛但永遠不可能築窩。
晚上八點,秋燕妮準時來到光明大廈十二樓。普天成在這邊有一套房,擔任副省長后,普天成在外面擁有了兩處辦公場所,當然也是休息場所。身份變了,活動就要受到許多限制,外面那種地方是不能隨便去了,哪怕跟秋燕妮幽會,也只能在這種地方,好在沒人當他們是幽會。
秋燕妮一襲黑衣,她是越來越見不得別的顏色了,也或許黑色最能代表她的心情,反正每次見普天成都是用黑色裹著自己。兩人簡單問過好,秋燕妮在離普天成稍遠一點的地方坐下,普天成端坐在板桌后,臉上寫著一副深刻。
「找你來是想了解一件事。」普天成說。
「省長請講。」秋燕妮雙腿規範地併攏在一起,挺直著身子,目光里除了尊敬,好像沒含別的。
「你跟海州企業界熟悉,打交道多,有家叫大河的公司知道吧?」
「省長怎麼問這個?」秋燕妮略顯意外,目光有點慌,普天成敏銳地捕捉到了,但依舊不露聲色。
「說吧,你了解多少?」
「這個嘛?」秋燕妮避開普天成的目光,雙腿往一起收了收,垂下了頭。
「有啥說啥,不要有顧慮。」
「顧慮倒是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省長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你還是回答我吧,對大河了解多少?」
秋燕妮又垂下頭,不說話了,兩隻腳在地上用力蹭著,像是把全身重量都要蹭在那。普天成臉色暗了,他覺察到了秋燕妮的艱難,看來大河真不簡單啊。
就在普天成快要放棄追問的一刻,秋燕妮忽然說:「省長,這家公司對您很重要?」
普天成有點敗興地說:「不重要我找你來做什麼。」
秋燕妮哦了一聲,說了一句讓普天成意外的話:「我只能告訴省長,這家公司不管做什麼,請您都不要過問。」
「為什麼?」普天成本能地跟出一句,隨即就覺自己傻了,秋燕妮都把話說這份上了,他怎麼還能問出那麼沒水平的一句呢。「好吧。」他喃喃道。
秋燕妮走了很久,普天成還陷在怔思中,秋燕妮的反應加上葉德新的憂慮,讓他猛地意識到,大河背後站著很強大的人。這人地位或身份絕對在他之上,宋瀚林還是路波?普天成一時不好判定,可宋瀚林在海東的各種關係都在他的掌握中,包括一些很隱秘的東西,也沒有瞞過他。應該不會跟大河扯上關係,那麼很有可能就是路波了。又想到海州曾是路波的地盤,這想法便更加強烈。
他觸到雷區了。
十一點鐘回到家,喬若瑄剛剛洗完澡,頭髮還濕濕地披在肩上呢,問他去了哪?普天成說還能去哪,處理了幾份文件。「你真忙啊,夜以繼日不知疲倦。」喬若瑄話里明顯有了挖苦,普天成沒跟她糾纏。自從被革職后,喬若瑄說話總愛帶刺,有時甚至惡毒。普天成都不計較,他知道妻子心裡有痛,宋瀚林一直答應要為她安排,喬若瑄也眼巴巴地盼著,盼來盼去,還是掛在空當里,眼下喬若瑄只掛個省委黨校調研員的虛名,班也不上,整日無所事事,心情能好才怪。
見他不說話,喬若瑄又道:「怎麼,省長大人現在跟老婆說話的興趣都沒了?」
「若瑄!」普天成略帶斥責地喝了一聲,替妻子倒了一杯紅酒,自己也斟了一杯。
「不喝!」喬若瑄生氣地扭過身子,其實她知道普天成剛才跟誰在一起,她對丈夫的監控一直沒停過,宋瀚林得知后,警告過她,但她根本聽不進去,反而變本加厲,她將一件秘密武器安插在了普天成身邊,普天成到現在還蒙在鼓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她掌控中。
妻子如此固執,普天成也不好多說什麼,他哀怨地看了妻子一眼,默默進了書房。
人是不能失去權力的,特別是對權力操控慣了的人,一旦大權旁落,不但會失去方向,而且會失盡做人的樂趣。普天成從妻子身上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藉此提醒自己,好好把握吧,千萬不可被權力拋棄。
大河集團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了普天成心上。這根刺一下兩下拔不掉,但高速公路建設絕不能出事,這是大原則。普天成原想請示一下路波,趁這段時間自己不是太忙,計劃外下去一趟,對吉廣高速還有另外兩條正在修建的高速路作一番視察,他想用這一行動點醒大河公司,讓他們不要太掉以輕心,有些東西疏忽不起。計劃都想好了,普天成又放棄了直接面對路波的打算,他把副秘書長曹小安叫來,針對當前高速公路建設中存在的問題,講了一通大道理。曹小安是明白人,之前他跟著周國平,是常務副省長周國平的專職秘書長。周國平出事後,曹小安著實難過了一陣子,按說那次國平副省長下去,作為身邊人,他也要陪同的,臨出發前他老父親的病又犯了,國平副省長得知情況,主動提出讓他去醫院陪父親,這才逃過一難。當然,曹小安難過的不是這些,他是難過自己的處境。本來他在省**秘書處是僅次于于川慶的二號人物,也有一人之下數人之上的權威與體面。周國平一出事,他的處境一下變得艱難,好像跟他自己出了事差不多,幾個對他一直不太滿意的副秘書長包括辦公廳副主任鞏學瑞等蠢蠢欲動,大有瞬間取代他的架勢。於川慶本來跟他關係不錯,兩人一向配合得好,可在那段時間,於川慶的態度變得令他不可捉摸,於川慶一變,省長路波的態度也馬上變了。他在秘書處賦了一段時間的閑,主動去找路波,想問問對他的安排。路波只給了一句話:「先好好把過去工作總結一下吧,下一步怎麼安排,我說了不算,如果你自己有什麼打算,可以向組織提出來。」這話明顯告訴他,他是沒有下一步的。萬般無奈之下,他主動去找普天成,想讓普天成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在下面哪個市替他找個位置。那段時間普天成正在運作自己的事,可能已有幾分把握,笑道:「你急什麼呢,不會有人把你從秘書處趕出來吧?」就這一句話,立刻讓他吃了定心丸。某種程度上,普天成的話比路波的話管用,普天成說不會趕出來,可能真就沒人敢把他趕出來。於是他調整心態,精神抖擻地工作起來。不久之後,普天成就榮升為常務副省長,接替國平同志工作。普天成到**這邊后,在秘書的選配上還犯了一陣猶豫,對專職副秘書長,卻一點沒含糊,直接就道:「還是小安同志吧,他跟了國平同志那麼多年,應該有經驗。」如果說曹小安以前對普天成有的只是尊敬,現在就又多了一份感激,這份感激沉甸甸的,用語言根本無法形容,只能以加倍工作竭誠服務鞠躬盡瘁來報答。
曹小安很快草擬了一份工作報告,呈給普天成,普天成看完,沖曹小安說:「你拿去給川慶,讓他請示一下省長,如果省長那邊再沒其他重要安排,我們就抓緊下去一趟,蹲在辦公室里心不踏實啊。」曹小安當然知道拿給於川慶是什麼意思,於是他捧著報告,先找到於川慶這裡,如實將普天成的話重複一遍。於川慶起先有些為難,感覺自己直接找路波不太合適,畢竟常務副省長下基層督察,不是一件小事,也不是路波一句話就能決定了的。思慮了一會,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路波辦公室,將普天成的意思還有工作報告一同呈給路波。沒想路波看完,只道了一句:「天成同志確實在開創新風啊,剛督察完又要下去,這種精神實在可貴。」說完,拿出筆,在報告上畫了一個圈,簽了一個「路」字。
這個圈便牢牢地裝進了普天成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