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藉口(上)
月圓的晚上
一切的錯誤都應該
被原諒,包括
重提與追悔
包括,寫詩與流淚
把所有的字句
都託付給
一個恍惚的名字
把已經全然消失的時光
都拿出來細細丈量
反覆排列,成行
一切都只因為
那會染,會洗,會潤飾的
如水的月光
面對紀躍飛的指責,葉小榆的心情一下就灰暗了下來,濃濃的罪惡感困襲著她。一側的他擁著葉兒,如獲至寶,兩眼直直地看著窗外,眉頭緊緊地蹙起。
五年,她想過再次相見會有些唏噓,想過他可能已有了新的家庭,想過他大概已忘了她。但沒想到,他消瘦滄桑、他獨身至今、他的家仍保留著她離開時的模樣,甚至電腦里的文檔都還是她的。而這一切都超過了她的預期。
他的堅決,他的強硬,她和葉兒跟著他回到了她曾住過半年的家。
長途飛行,葉兒已累得睡在他懷裡,父女連心,葉兒莫名地對他很不設防,乖巧地依著他。他細心地把葉兒送進卧室,蓋上被子,然後就痴痴地坐在床邊,眼眨都不眨地看著她粉嫩的睡臉。
淚,一滴,一滴落在絲被上,很快就濕了一大片。
葉小榆倚在門沿,看不下去這一幕,黯然地轉過身,回到客廳,呆坐在沙發上。
紀躍飛拭去淚水,輕輕帶上門,走下樓,看了一眼她,坐到沙發的另一面。點上一根煙,此時,他需要煙霧的瀰漫來撫平心中某種強烈的情緒,他有狂吼的衝動,他有敲暈某人的想法。
葉小榆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似乎說什麼都象是狡辯。
他在煙灰盤裡點了下煙灰,深深地凝視著她,哀痛地開口說話:「小榆,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不應該剝奪我做父親的權利。你想走多遠,都可以,但是應該告訴我一聲,我們有一個孩子。你這樣做很殘忍,知道嗎?我錯過了她的出生,錯過她的牙牙學語,錯過她長大的一點一滴?我不會用孩子來束縛你,而是我有這個權利知道。小榆,你不知葉兒對我的重要嗎?她的存在,告訴我,我曾經擁有過你,因為我的愚蠢,我把你弄丟了。為此,我一直在懲罰自已,我錯了,我想改,雖然這樣做已於事無補……」
「紀……」葉小榆內心一悸,不敢回應他的目光。
「說來很好笑,當媛媛告訴我一些事時,我欣喜地追到新澤西州,發誓一定要把你追回。可當我看到你依在那個男人的懷裡,象個幸福的孕婦,我再也沒有膽量了,你和我一起時,從沒那樣快樂過,我給你的只是眼淚,我羞慚地回來,沒有多想一下其實你懷的是我的孩子。如果我當時跑上去,也許我就不會錯過你,也不會錯過葉兒吧……」
他暗啞的嗓音充滿真誠和感情。
他變了,變得不是外表,而是神態,那是歲月沉澱后的一種成熟和挫折。還有他的神情,變得專註而又透明,她可以從他的眸中看清他的內心。
心不知不覺盪起了波紋,濃厚的不舍和不忍快在淹沒了她。她匆匆低下眼瞼,不敢再研究他的改變。
「我不知道你去過耶魯。」
「不知道更好,看得出你過得很不錯。」她比五年前多了些少婦的韻味,長發削短,顯得更知性了,清秀的容顏卻沒有歲月的痕迹。這是被寵著,不經歷風雨才會保持得這麼好。「雖然我很恨你沒有告訴我葉兒的事,但我卻要感謝你把葉兒生了下來,而且教得這麼好。」
「不要說了。」葉小榆再也忍不住眼中抑制的淚水,「我沒有想走,沒有想過離開你,我想過和你一生一世的,因為,因為我真的真的在意你,可是你眼中總放著別人,而且還當著我的面。甚至有一個女人跑來告訴我,她可能懷了你的孩子。我用了十二年都在等你、看你,可你沒有回過頭看看我,我真的累了,不得不走。」
他第一次看到她情緒這麼激烈,第一次聽到她吐露心聲,他凝望著她,嘴角揚起一抹活該的自嘲,「所以老天罰我在發現深愛上你時也失去了你。」
「你愛我?」她抬起淚眼訝然地凝望著他。
「記得五年前那次車禍嗎?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你我愛你,電話一直不通,我跑到車道上攔車,與卡車相撞。」他炯亮的眼眸掉下成串熱淚,眼前那張秀麗的臉模糊了。
她記起了,那時怕失望,把電話放在辦公室的抽屜中,第二天,確實看到了他三通來電,原來……
「你後來為何不說?」她抹去滿臉淚水,哽咽著說。
「小榆,你的記性變壞了,我求你留的,而你去意太堅決。」他悲痛地點醒她。
可那時吉星兒還在,她仍看不懂他的心,他可能也不知她的心,於是誤會加誤會,痛苦加無奈,他們彼此鬆開了對方的手。
一切在五年後澄清,可是她卻又是別人的妻了。
他好想能她擁在懷中好好按撫,可是他只能這樣對面站著,所有的情意用眼神表示,他到底錯失了她多少……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小榆,可否讓我再愛你?」他的語氣有些黯淡的傷,有些呼之欲出的渴盼。
「紀……」她哭得茫然,哭得無助,換五年前任何一個時期,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撲在他懷裡,傾心回報他的表白。可現在,她有仲凱,她不能的。拚命地搖頭,痛聲大哭。他鼓起勇氣,抱著她,不顧一切地吻上她的面容,她推他,掙扎,他不放,她無助地依在他懷中,兩人抱頭痛哭。
「小榆,你還愛著我,對不對?」他含淚驚喜地說,身子不禁輕顫。
她的心衝擊地撞動著,她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愛你,小榆,就是誤會你懷著別人的孩子,是別人的妻時,我都深愛著,五年來,從沒有改變,我一直期待一個奇迹,可以讓我再次愛你。小榆,你沒發現嗎,奇迹就是葉兒,她是我和你的孩子,我們在一起,就是一個真正的家,幸福的家。小榆,答應好,好好考慮,我不逼你,一年,二年,十年,我都等。」
他的語意,再明白不過。他的情感,出人意料。
她承認,這一刻,她有點動搖了,最青春最純真的歲月里,他是她的摯愛,而如今她的愛終於得到了回應,她卻無法接受。
恍恍惚惚地離開,去奧賽中心報到,去酒店入住,爾後,她就把自已裹成一個蛹,困在床上。
葉兒留在紀躍飛那裡,她也想給他一些時間和葉兒團聚,她知道今日他會帶葉兒去公司,去遊樂場,去動物園,他就想在一瞬,把全世界美好的東西都捧給葉兒,來彌補他錯過的五年。
從不知,他竟然這麼喜歡孩子。如果當初不那麼驕傲,留下,告知葉兒的事,他和她可能就會穩定地走下去,象所有普通的家庭一般。
事情已成這樣,假設、如果都不成立了。
她是真的混亂了。
沒回國前,她已決定將心思移向仲凱,和他共處的日子甜蜜而又快樂,她第一次真正領略到被愛的感覺和滋味,那一絲絲泛入心口的甜意,像蜜又像酒,極易上癮的酣然,當他藍色的眸子深深地看著她時,她立刻就墜在他的海洋里。繼續過下去她覺得很不錯,他們有共同的愛好,有談不盡的話題,他對葉兒的愛更勝於已出,她不知不覺就被他吸引了,她喜歡他。
但一回國,看到紀躍飛從未離開的身影,她可以對他痴戀十二年,他就是她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痕迹,輕輕一碰,她就不能自已。何況他們還共有一個葉兒。
她怎麼辦?怎麼辦?
她好象有點水性楊花了,她是仲凱的妻子呀,怎麼能心中想著別人呢?
電話忽然響了,她被嚇得打了個哆嗦。
「親愛的,路上好嗎?」是仲凱,輕笑地說。葉兒出生后,他變得愛笑了,雖然笑意很淺。他現在法國參加一個國際高校數學研討會,已去了一周。
「嗯,還好啦!我已開過會,了解了大賽規則,明天開始比賽,現在在酒店,你呢,會議何時結束?」她慶幸隔著電線,他看不到她臉上掙扎的神情。
「後天,寶貝呢?」
她遲疑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被紀躍飛接走了。」
仲凱有許久沒有答話,呼吸有點粗重,但一會,他便笑了,「這樣呀,那剛好讓我和親愛的無所顧忌地講些兒童不宜的悄悄話。」
「仲凱。」她臉紅了,從沒聽到他講過如此露骨的話語。
「親愛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如何愛上你的。」
她搖頭,「好象是我先成了你的麻煩,然後你紳士般的相助,再然後……就現在這樣了。」
「真是個遲鈍的妻子呀,」仲凱笑著輕嘆,「第一堂課上,我把你錯認成學生,我讓你不要傻笑,其實是因為你臉上的笑意讓我象一見鍾情般電了一下,我強硬地要求和你一起吃飯,不是道歉,而是我想證明我那種感覺是錯誤的。偏偏越近我越確定了,沒有等你開始,我已陷了進去。一抱著你,我就知我可以象男人愛女人那樣愛你了,而你坦然地我懷裡整整一年,一點也不知我的折磨。親愛的,你呢,有沒有想我?」
怎麼會不想呢?這一整天,把他一直與紀躍飛比較來比較去,何時起,他的份量在她心中也變得重了起來。
「仲凱,你說你從不歸路上回來了。如果有一日,你遇到某位先生,也產生一見鍾情,你會不會折回頭呢?」這是她心中一直的擔憂,從未提起,現在隔得這麼遠,她忽然想知道。
他的口氣生硬了起來,「為什麼這樣問?」
「沒有特別意義,隨便聊的,」這是他的隱痛,她發覺了,忙轉移話題,「仲凱,會議結束后,你回家嗎?」
「我不是雙性戀。」他冰冷的說,不理她的好意。
「嗯!」她當然知道,那些個浪漫激情的夜晚,他對她的迷戀,從眼神、表情、行動上,她讀得明明白白。她只是偶爾會亂想,萬一有那樣的情形,她就從開始就不要為他心動。
「我明天飛北京。」他突然說。莫名的恐懼跑上心頭,他害怕起來。
「仲凱,你的會議?」她問。
「會議論文,我已演講過。我可能晚上會到。」
好吧,他來了也好!她不禁鬆了口氣,他在,她為人妻的意識會更強,動搖的機會就少了,她現在需要力量,她搞不清自已的心了。
「好的,我等你!仲凱,很想念你的懷抱還有吻。」她幽幽地低喃。
他緊繃的神經微微鬆了些,「那我現在就飛過去。」
「這麼遠,到這兒也是明天了。不急的,我可以把想念慢慢積下來,見到你的那一刻,再補回來。」
「親愛的,這一刻特別想愛你,瘋狂地愛,愛到你只記得這世上只有我。」不該放她一人回國的,他該同行,以為五年,一切都已定局,還是開心得太早了。她這麼好,葉兒的爸爸怎麼能不清醒呢?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招手呼來秘書,在紙上寫下讓他快速定最近的去北京的航班。
「我現在就只有你。」她肯定地說。亂的是心,理智一直都在。
「我是說以後,將來都要的。」
「以後,將來!」她一遍遍重複著,不知,她頭痛,一邊是愛了十二年的人,一邊相儒以沐生活了五年的人,孰輕孰重?她掂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