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連哄帶騙將這傻子帶出了洞。
阿娘離家出走整好是三月最後一日。眼前的四月伊始,與往年無異。卯日星君當值的日子開始勤勉。比起陰雨天,我更樂意這般徐風和煦。
林子深了,草木一日一變。
不過幾日功夫,新開的花又多了些許,連三月末在林中閑逛偶見的那幾根吐芽抽枝之物,如今也悉數露出正形。
春意盎然得很。
倘若我記得沒錯,眼下時節最美妙的果子當屬桑葚和枇杷。
阿娘曾有教導,汁多味甜的桑葚大多長於南坡,而早熟的枇杷則靠東面繁生。因兩者當中我又總是青睞桑葚更多,自然是要領著梧桐一路往南。
梧桐是我隨機應變給身後青年現取的新名字。這事本不歸我管,實是他追問得緊,從書房一路鍥而不捨的問到洞口,問得我煩不勝煩卻又不便大動肝火。
前者,因本上神活了十萬年,稀奇古怪的事做過不少,唯獨給誰取名字的事,真真沒幹過。現下被他冷不丁的催著逼著要立馬說出一個。
煩煩煩。
後者,則因我剛撒謊騙他是我僕人,如今再用一句「不知道他名字」回懟他,太過漏洞百出,略有點作繭自縛的意思在。
忍忍忍。
兩種情緒左右互搏到心力交瘁,恰遇一枚梧桐樹葉子飛落。索性將拉他到樹下,告訴他,這株萬年老梧桐乃我一萬年前親手栽種,因好奇貪玩,常背著阿爹阿娘偷偷將自己修為注入樹中,一萬年過去,也就是去年年下,終助它修鍊成精。
「他求我賜名,我當時便尋思,丹穴修鍊成精成仙的妖怪雖數不勝數,卻還沒有梧桐修鍊成形的先例,就給他取名梧桐。」
「我……我是梧桐樹精?」
他驚訝到露出八顆牙齒。
我不容任何人質疑的將頭點了點:「如果將修鍊之道比作食物鏈,剛成精的妖怪因道行不濟,屈居鏈條末端比比皆是。神仙也有拜高踩低,趨炎附勢者。你不漲修為,不練品級,很容易惹這些人瞧不起。你若非丹穴人,我自無話可說。可你既做了我的人,我便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人瞧不起。」
剛剛還驚訝到露出八顆牙齒的青年,忽地,安靜到面無表情:「我是你的人?」
「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我搖頭晃腦:「風趣是個好秉性,然太過風趣就屬陋習。」
他一臉茫然:「不懂。」
我甚是苦澀。該占的便宜沒佔到,倒叫他一問三不知的嗆到啞口無言……不聊了!
「總之,我為了你好,一心勸你尋訪名師潛心修仙,好早日風光。可你非說只有將我的點化之恩先報了,才能心無旁騖的去修品級。呃,我見一時半會說服不了,只好先答應留你在洞中為仆,想等個好時機,再慢慢勸導。豈料,三日前,你貪玩跌落丹水,生生將腦子給摔壞了。」
他波瀾不驚的杵著,無話。
我偷偷捏了把冷汗。
祖宗,給點表情會死嗎?
好歹也讓我曉得,你這幅德行,究竟是信呀,還是不信呀?
一陣對視后,聽到自己又這樣說:「你是我用修為度化的小妖精,與尋常妖怪總是有些不同……」
「怎麼個不同?」
他死水般的眼底忽然浮現一抹亮色。
我少作停頓,避開他饒有興趣的炯目,努力做到氣勢恢弘:「自然是因為本上神有著不可多得的鳳凰之身。你不會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吧?」故意埋怨了他一眼:「你這一摔,摔得可真夠徹底。」
他嘴角噙了絲傻笑,我神情已是冷漠:「算了,你也不想的。」理了理衣袖口:「反正,撇開我阿爹阿娘,我就是六界唯一一隻鳳凰。而你是我度化的唯一一隻妖,你說,能不比一般妖怪金貴?」
「金貴到讓你拿來當僕人使喚?」
他這回嘴倒快。
我冷漠的臉上頓是嚴肅起來:「你這便是冤枉我了。」皺眉與他輕訓:「其一,僕人是你自己認下的,非我強迫;其二,你我名份上雖為主僕,但我素日待你確是極好,不僅沒有刁鑽為難過你,且還事事關照,處處照拂。這麼跟你說吧,比起在九重天伺候太子的奴僕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臉上掠過一絲古怪,我沉溺細數沒有在意。
「我素日安排你做的,無非就是些諸如劈柴做飯、洗衣洒掃、照看洞府……不會太勞神費力的小事……」
他皺眉陷入一陣沉思。
我琢磨著,不管是仙是妖,在面對一件新鮮事物時,誰都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給他一點時間消化,亦是十分有必要。便捏著梧桐樹葉子慢慢往前走。
大概走了半里路,身後的灰衣青年疾步追上來,等與我並肩同行后,他才一邊埋頭趕路一邊開口問道:「我生火做飯?」
已然是接受了我給他的身份設定。
不由鬆了口氣,臉不紅心不跳的輕嗯一下:「廚藝精湛,無人能及。」
「我洗衣洒掃?」他又問。
「一日三次,手勤腿快。」我想都不想,脫口便道。
「我照看洞府?」他再問。
「迎來送往,很是得體。」我強忍笑意,答得滴水不漏。
幾個回合下來,他終是認了命,不再發問。只是臨了提出一個懇請:「我能不能不叫你主人,改叫你琥珀?」
「呃,」我頭大的望了望天際,真不該同他講什麼素日待他極好的話,現下不行也得硬著頭皮先行一行:「當然……可以,你,高興便好。」
「嗯,琥珀。」
「呵呵……你,你倒是挺不講客氣。」我乾笑一聲,訝異他改口的速度。
他亮晶晶的眨了眨眼,算是默認了。
我只好自認倒霉的往南指了指:「行,先去把果子摘了吧。」
「嗯,琥珀一起去。」
他亮晶晶的眨了眨眼,算是同意了。
我只好自認倒霉的變道往南:「行,一起就一起吧。」
他嘴角微微一揚,笑了。
但很快我便發覺,與他一起進山摘果子,堪稱是本上神近三萬年裡做過的最糟糕的決定。
「愣著做什麼?」跋涉半個時辰才找到的桑葚園,這傻子卻只是獃獃站著,望著。急得我捏起一根細樹丫,指著一株既不高大威猛也談不上枝繁葉茂的桑科植物,賣力的催促:「不是餓嗎?摘呀。」
他扭捏了好一陣,才很肯定的告訴我:「琥珀,真是奇怪,我盯著這些桑葚看了這般久,不但沒有生出一丟丟熟悉感,反倒覺得它與我十分的不般配。就好像它從來沒有被我當作充饑的東西食用過,若非要……頂多,勉強算個飯後甜點。」
我手裡的細樹丫小小顫了一下:本上神如今粗鄙到連三餐主食都顧不上,你哪來的臉提飯後甜點?
「你這是……」奚落他的詞眼見就要呼之欲出。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他極有自知之明的打斷我,一雙眼睛從低勾的額角飄出打探的視線,委屈巴巴道:「呃,那……這果子要如何摘?我好像連這個也忘了,琥珀,你教教我,好嗎?」
我一愣,這需要教嗎?
他瞧了瞧,又瞧了瞧,便不再瞧了。擼起袖子跑進桑葚林子,又是折樹又是跺腳。
我走過去,面色凝重的拍拍他:「凡人才動手採摘,我們是神仙,不用那麼麻煩,捻個訣就好。」
「呃,那,那這訣要如何捻?」一身狼狽滿臉傷心的梧桐局促難安:「我,我好像連這個也忘了,琥珀,你教教我,好嗎?」
我又是一愣:「修為……術法……需要教嗎?」
梧桐詫異:「不需要嗎?」
我亦然:「需要嗎?」
梧桐猶豫:「不需要嗎?」
我亦然:「需要嗎?」
梧桐:「……」
我釋然:「需要。」說吧,打了個響指,手裡多了串桑葚:「試試。」
「哦……」梧桐吞了吞口水,依照我給出的葫蘆開始畫瓢,很快,這孩子便茫然若失的走到我跟前傷心不已:「琥珀,我是不是沒成功?」兩眼直勾勾的盯住我手上半串桑葚,很大力的口水聲從他喉嚨里滾動:「好餓。」
我心裡咔嚓一下,似乎風箏斷了線。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你……你沒有了修為?」問得比他還傷心。
梧桐搖搖頭。
我頓覺眼前一陣漆黑。神界律法不多,在於嚴苛,其中又尤以戕害仙友的懲誡最甚。這孩子真身一直沒有顯現,也不知是個甚?若是個尋常山頭的小仙倒還好,若攤上個豪門貴族,怕是……
「琥珀?琥珀?」一隻手拽著我袖口扯了扯,我驚回一身冷汗,他舔了舔嘴唇:「我餓了。」
「呃,餓……」因事態不明,我不敢太嫌棄他,就將桑葚全部給了他:「吃吧。」態度也緩和許多:「要是不夠,我再給你弄些帶回去。」
他安靜下來,挑了顆個頭最是飽滿的送進嘴,旦見他嘴巴動了一下,渾身立刻一顫,人就奔到一側,扶著一顆老樹狂吐不止。
「好難吃!」吐了足有半個時辰,兩眼泛淚的直起腰:「我敢肯定,我這輩子也沒吃過這麼難以下咽的東西。琥珀,我要吃別的。」
我悶了悶:這……這是換個說法讓我給你燒火做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