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雍王(二)
廢丘未營宮室,戰事剛止,關內百廢待興,人心浮動,人力物力都並不支持新修宮室。胡亥楚意本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就著一處在廢丘城中前後三進院的宅子住下,獨將前院辟出來做聽政堂便罷。
原在秦朝中就受過楚意籠絡的舊官聞得風聲,便都特來投奔,這當中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竟是范於。
三秦之外並不太平,項羽建都彭城,因不滿韓王成在滅秦之戰中功績微薄,廢了他的侯爵之位后又兼殺身。五月上,齊相田榮不服項羽之封,在齊地起亂,擊並三齊轉而攻楚。項羽因輕敵未遣大將應付,而慘敗於田榮手下大將彭越。
楚意胡亥聞息,當即借調三萬兵馬由范於率領千里支援項氏。
轉眼春夏走遠,為著幸兒的周歲宴楚意提前兩個月就大張旗鼓地操辦起來,遍邀雍地家臣,翟王與塞王也都派遣使者送來賀禮。楚意抱著小壽星坐在命婦堆里,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奉承,一會兒說幸兒模樣生得好,一會兒又說她聰明可愛,還有馬屁拍到馬腿上的,非要說幸兒生得與楚意肖似。
楚意聽得心煩意燥,見幸兒打起了哈欠,自己也有些抱不住她,便讓霍天信護送著乳母陪她一塊先回屋睡覺去了。
當她還在絞盡腦汁想著尋甚麼由頭開溜,一抬眼就看到帶著女兒來拜賀的范於,正站在遠處沖自己拱了拱手,甲胄未卸,風塵僕僕的模樣像是剛剛回來。還未及他腰高的謠珠也乖乖也跟著父親沖自己一揖。
楚意心下生了歡喜,便走過去彎腰逗她:「女公子,您今年該有幾歲了呀?」
「四…四歲。」謠珠像是怕生,見她過來就竊竊躲到父親背後,只露出半個小腦袋,聲細如蚊。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女公子都這麼大了。」見她害怕,楚意也不再繼續逗她,直起身起與范於道:「衛尉此去辛苦,今日歸來,是齊楚之間休戰了?」
「出征之前於曾與王上相約這幾日回來述職,進城后聽說今日恰逢幸女公子的周歲生辰,便攜小女先來道賀。」范於笑了笑,略略一頓,又道,「怎麼不見王上,今日是幸女公子的周歲宴,他就是公事再繁忙,也該來陪陪你們母女才是。」
「范衛尉是清楚個中內情的,怎麼還要明知故問呢?」楚意不緊不慢道,范於來到廢丘后依舊領衛尉一職,即便征戰在外,也還未有他職,「他不喜歡這個孩子。我本欠了幸兒一場滿月酒,一場百日宴,為了他的不喜歡,便一直從半歲拖到了如今才准我辦了,卻是說甚麼也不肯賞臉來,一大早就帶人巡視城防去了。」
范於點了點頭,嘆道,「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夫人這樣仁善大度,王上能夠理解夫人至此,不加干涉,想來我作為男子,也覺得如此已是仁至義盡。」
「衛尉彷彿有話要對我說。」楚意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話裡有話。
范於道:「我想夫人亦是。」語罷,果見楚意妥協地笑了笑,便接著說,「夫人應該是想問我,當初明知夫人不過只是利用我對付趙高,為何現下還會投至王上門下,繼續為你們夫妻效力?」
「你既然知道我想問甚麼,那讓我也猜猜,我問題的答案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對么?」楚意道。
「夫人果然明快,那於也不拐彎抹角了。秦國已亡,樹倒猢猻散,賴以生存的朝廷沒了,范氏雖是大族,沒了王恩指望,分崩離析不過時間長短的問題。更何況我是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總不能下半輩子都靠祖產家業,坐吃山空?更何況,還有謠珠,她以後還得嫁人。」范於說到此處,不禁低頭憐愛地看著懵懵懂懂的謠珠。
「女公子的眼睛,很像陽滋公主。」楚意說的確是實話,謠珠那一雙眼睛簡直如陽滋再世,只是比起她的銳利,更多的是小孩子獨有的純凈。
「於只求,她的命能比她母親好。」他抬起頭時,眼中蘊藏的堅毅冰冷暴露出來。
「女公子面若銀盤,眼底凈澈,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楚意的笑容淺淺,聲音越發低輕,「公主還有子高公子的仇,楚意一直都記在心中。如今趙高已死,家門覆滅,就只剩下一個仇人,尚在苟延殘喘。」
「只要夫人還記得,於就放心了。」范於得到了滿意地答覆,見好就收,抱起謠珠向楚意別道,「於只告了半日的假,來賀過幸女公子周歲大喜,也見過了夫人,若無要緊事,便先告辭,免得遲了任上,誤了差事。」
「衛尉慢走。」楚意含笑點了點頭,與他分別在迴廊的拐角,一轉身,一個出了門,一個進了內院,終於等到了四下無人的時候,她終於不用再把一張臉笑僵了去應酬敷衍。
夜來歡宴散罷,楚意看著乳母哄了幸兒睡下后,囑咐了看護的人早些熄燈安枕,便徑直回了自己的卧房。胡亥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沐浴更衣完畢,正捧了卷書就著床頭鶴燈奴的光信手翻閱。
胡亥邊換外袍,邊瞥了一眼,「《逍遙遊》?」
「是啊,從前我多讀兵書律文,不喜老莊之學,如今再看,方知當時的自己之淺薄。」楚意放下書簡,抬眼感慨道。
「讀到哪了?」胡亥隨口一問。
她笑了一下,「公子猜猜。」
胡亥沉默著想了想,「『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
「也沒那麼快。」楚意見他說罷便一言不發地在榻沿坐下,察覺到他身上無語言表的疲憊,就湊了過去趴在他耳邊輕輕問,「累了?」
「很累。」胡亥轉身慢慢將她摟在臂彎,像只撒嬌的幼貓將頭深深埋進她懷裡,年歲一日大似一日,他卻越發像個小孩,只要四下無人,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黏在她身邊。
「可有甚麼法子呢,誰叫公子現在是王上了呢?雍國需要你。」楚意一下一下輕輕拍撫著他的背。
胡亥故意避而不答,「那冒牌貨今日未曾現身?」
楚意眼神冷了冷,「是沒有,不過他那般睚眥必報的毒辣本性,絕對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起來。今年不來,那就明年後年,他總是會來向咱們尋仇的。」
「若他一輩子不來,我還得在這等他一輩子了?」胡亥悶聲冷笑。
其實這半年何止是累,剛來廢丘的時候,幾乎連一條完整的街巷都遍尋不到,放眼望去,滿目瘡痍。他本無爭霸天下的野心,不會像項羽劉邦那般廣納能臣勇將在門下,為數不多可稱之為門客的,就只有千羽閣這幾位江湖出身的「劊子手」。所以幾乎所有的事都要他親力親為,楚意雖也會在旁幫襯,但如這幾日她抽身去為幸兒操持周歲宴時,而其他堪用之臣無非一個范於,如此一來自然吃力。
不過他們也不容易,這半年以來,不光整修了廢丘,重啟了法制,還命人開墾出荒地,儘力讓治下子民不再流離失所,無所事事。楚意做的最多的是修復法典,監造屋舍,遇上採桑紡織這類她一竅不通的,公羊溪便主動將活攬了過去,帶著城中婦人養桑織麻,有時還會開廬義診,施醫贈葯。
一切如此,倒也井然有序,漸漸有了起色。
然而城外局勢卻又十分艱巨,自八月漢軍襲擊陳倉,胡亥親領將兵相阻,然漢軍中冒出了個叫韓信的俊才,獻策於劉邦,打著修建棧道的名字其實是為偷襲陳倉,胡亥不備,加之人手不夠,因此只得一退再退。楚意本欲在後方向賽王、翟王求援,然這兩人不知是貪生怕死還是被漢王的人遊說,竟然心甘情願降漢為臣,拒絕發兵,三秦之地獨剩留下胡亥一家。
「才做了幾天的王就這樣滿腹牢騷。不過要是天底下的人各個都跟公子似的,哪還會有這麼多仗要打?」楚意何嘗不知當今局勢,只盼著此時劉邦見雍國久攻不下,轉而征戰他地的空當,范於此次述職完畢,回去能儘快相助項羽壓下田榮之亂,率軍歸雍禦敵。
她正說著,低頭竟發覺這廝就這麼依在她懷裡睡著了,想是當真累很了,她哭笑不得,想要把人放到榻上,可抱著她腰的那雙手死活不鬆開,乾脆扯了被褥軟枕過來,就這樣抱著他橫在榻上睡了。
年底,趙將陳餘也因不服項羽,派謀士夏說與田榮借兵,合自己三縣之兵攻打常山王張耳,張耳敗走,為劉邦拉攏歸降漢軍。陳餘重迎立代王趙歇為趙王,趙王感激陳,立他為代王,陳餘以趙王趙歇弱小,不去代國,以夏說為相國駐守代地,自己留在趙歇身邊輔佐。
同月,項羽深覺楚懷王的存在對他來說束手束腳,密令九江王英布遣將扮作盜匪將其殺害於郴縣。從此楚地,獨有他西楚霸王一個,至尊無上。而范於及他所率領的三萬雍軍也還都編於項羽麾下,應對其他虎視眈眈的諸侯,不得調回。
以至於雍國人馬奇缺,一再敗於漢軍之手,最終只剩下凝聚了胡亥夫妻倆這大半年以來所有心血的廢丘城上還有雍字王旗獵獵開展。幸而廢丘城中糧草齊備,胡亥令全軍堅守不出,尚能與城下漢軍形成對峙。
這樣一守,又是半載光陰。這年六月,暴雨如注,渭水高漲,劉邦也已返回關中,親自來攻廢丘,接連幾日幾夜意欲攀登城牆,來者皆被胡亥以熱油滾石擊退。
待想起用拋石炮攻城,正好碰上通曉機關術的胡亥,當夜便令霍天信假扮作他坐鎮城樓,自己則同燕離伯兮兩個夜探漢軍軍營,帶著幾個鑿子鎚子,一夜之間拆毀了他們僅有的五座拋石炮。
燕離本趁勢意欲刺殺劉邦,不料卻被他營下張良韓信二人察覺,差點叫他三人有來無回。眾人知他心急,也都不加以責怪。
暴雨連著下了三日,城中多處積水不退,而漢軍也忽然一反常態地不再攻城,楚意立於城北牆樓里,憂心忡忡地望著洶湧湍急的渭水一言不發。
「范衛尉和阿籍都還沒有消息么?」她好不容易開口,卻是問了一個讓跟在身邊的人都啞口無言的問題,於是她又問,「城中大概還有多少百姓?」
這個問題,彌離羅得上來,「我一直都和溪姊清查,一共三千六百二十一戶人家。絕大部分都是這幾個月從別處逃難避災而來,虞姊難不成是想從他們當中抓壯丁充數罷?」
楚意被她逗得無奈一笑,「秦國的教訓還在眼前,我要是那麼做了不是自取滅亡么?」頓了頓,道,「我只是想起昔年智伯掌晉國之政時,與魏韓兩家對趙家出兵,久攻不下,便以晉水灌入晉陽城中,將好好一座城化作一片汪洋,沉灶產蛙,逼得城中百姓不得不懸釜而炊,易子而食,如此境地,晉陽百姓依舊感念趙家曾經的寬厚以待,毫無叛意。我在想,若廢丘一如當年的晉陽,我廢丘子民又會不會如晉陽百姓那般與我和公子共進退呢?」
「小君是在擔心,漢軍會打起渭水的主意?」公羊溪警覺道。
「若我是劉邦,更或者是他帳下的張良韓信,我一定會向他獻策,以渭水破城。」楚意說罷,連忙又下了一道急令,「小彌今夜你且去渭水邊上打探一下,是否如我所言。公羊姑娘你快去城南找你們少主,將我之憂慮轉述,讓他早做防範。」
她是與水最過不去的人,幾次三番差點沒死在此間,所以深知一旦漢軍真的打起了渭水的主意,城中這幾千戶無辜百姓將要遭受怎樣的滅頂之災。正如彌離羅所言,他們許多人都是因為信賴她與胡亥,才會逃難到此,乞求他們庇護。她不想辜負這份信賴。
然而果然還是被她猜中,這幾日漢軍閉門不戰,明著是畏懼暴雨濕了盔甲,暗地裡卻是布下幾隊小兵每每入夜,就沿著渭水朝廢丘破土。若不是彌離羅回來稟報及時,險些就真的要渭水決堤,水淹廢丘了。
楚意和胡亥雖恨,然而即便他們才智無雙,卻也沒有上天入地、施雲布雨的神通,奈何不了這連日連夜的大雨。鞏固河堤所要消耗的人手幾乎與守衛城門的兵馬相持,他們眼下就是去城中抓壯丁,也遠遠不夠。
正當楚意和胡亥都一籌莫展的時候,彌離羅急急從城門口跑回來:「少主,虞姊,對面軍隊里有個叫韓信的兵魯子,在城門口說想要單獨和你們倆談談。燕離不讓,你們要再不去看看,只怕伯兮要拉不住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