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雍王(三)

第203章 雍王(三)

從城樓往下望過去,孤身縱馬立在城門口的年輕男子身上的甲胄被大雨打濕,他從容將盔帽摘下來,露出一張五官還算清秀的臉,凜然不懼城樓上齊齊對準他蓄勢待發的箭矢。

黑雲壓城,楚意就站在胡亥身後的屋檐下避雨,高濺起來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裙擺和鞋面,她卻渾然不覺,一心全在考慮著城下那廝方才說的話。幾乎與此同時,她在心裡和胡亥下了同一個決定,「放行。」

大雨拍打著正在緩緩打開的千斤城門,韓信的馬蹄聲噠噠地踏著穩健的步伐走進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廢丘城內乾淨寬敞的主街,明明該是一座困守多日的窘困之城,除了城民都各自躲在家中避亂,他竟一點都看不出來蕭條之象。

彌離羅不情不願地舉著竹骨簦從城樓上下來,召人攔住了他的馬,「少主和虞姊說啦,外面雨大得很,在城牆上說話很失禮,讓我先來帶你到家裡去,還不快下馬。」

沒有富麗奢華的宮殿,只有一個被舉簦走在自己前面的少女稱之為家的大院,只有幾個看上去老成穩重的家奴走動,見有客來也只是讓路行禮,連個好奇打量的眼神都沒有。這是他從未再任何一處王侯將相那裡見過的井然,心底也好像對此間主人為何能只守著一座城與漢軍對峙這麼長時間有了數。

楚意和胡亥一前一後進了家門,家婢剛剛為韓信端上新煮好的清茶,他倒是一副自來熟的模樣,一點也不客氣地一飲而盡后,和那端茶的家婢稱奇:「這茶用的是甚麼茶葉,又是甚麼水熬煮,怎麼和別處不大一樣,獨有一股清香?」

那家婢確是個直腸子,一句假的都不說:「都這時候了,哪還有甚麼好茶好水,不過是無根水加了些茶葉渣子湊合煮一煮罷了。不過客人硬要說這茶好,奴婢也沒辦法。」

楚意和胡亥進來時剛好聽完她的這一句,也不氣她放肆,只是笑著將她打發了下去,「家婢粗鄙,有眼無珠,不識將軍,有甚麼話說錯了,還請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同她計較。」

「不怪婢女要笑話信,實是幼年家貧,能解決溫飽便已是不易,又哪裡分得清何為好茶,何為次茶。」韓信笑著自嘲了兩句,又對胡亥和楚意嘆道,「信少小喪父,孤兒寡母常要依靠他人接濟,才得以勉強糊口。那時信就在想,若天下間有一座城池,能收容下所有如信和家母這般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憐人,恩賜我們遮風避雨的茅廬,讓我們有衣穿,有糧吃那便是世間最好的事了。不曾想,稚子的一時痴心夢幻,竟有一日成了真。」

「何時成了真?」顯然,胡亥並不買他的賬。

「這些日子以來,關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雍國王上寬以待民,廣濟疾苦,凡是來到廢丘城的人,不光能有機會填飽肚子,生了病還有醫者施醫贈葯,關懷備至。雍王夫婦愛民如子的好名聲就這麼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揚出去,聽說還有好些不是關中的子民也要千里迢迢從齊楚各地趕來投奔呢。」韓信曾在項羽麾下謀事,不得重用便轉投劉邦,憑才而拜大將軍。故而他對曾同處一個陣營的胡亥秉性來歷多少還是有幾分了解的,並未計較,更不會為此覺得尷尬。

不似楚意他們,對於眼前這個毫無背景家世可查的敵方大將,幾乎是一無所知,只得步步為營,句句小心:「韓將軍謬讚,楚意與夫君不過是在其位,謀其事,做好自己應做的。若說賢德和體恤百姓,誰又敢在漢王跟前班門弄斧呢?當日漢王入關與百姓約法三章,為了百姓的安全,還不惜人力地為百姓日夜把守關門,這才防住了那些想要伺機作亂,為禍一方的盜匪賊寇,關中百姓大多還是感念漢王的恩義呢。」

「為王者,多要先存有一顆愛民為民之心才能富國安邦。我家主公如是,王上和小君如是。這些日子大雨傾盆,渭水高漲不退,我家主公看在眼裡,不免憂心,這廢丘城就在渭水南岸,不日若被這場暴雨衝垮河堤,引得渭水倒灌城中,那城中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無辜百姓可就又要受苦啦。」韓信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信聽聞,昔年楚國被秦國所滅,小君出身楚國貴胄世家,也曾隨著父母亡命天涯,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後來才得以在江東落戶安定,信很好奇,那時的江東是否也像今日的廢丘城一般?」

「江東富庶,遠是廢丘所不能及的,楚意那時候的日子啊,也遠比如今的百姓要幸福得多。」楚意言語間不由生出幾分對故鄉的懷念。

「是啊,既然如此,那王上與小君又怎麼忍心看到那些好不容易能有個棲身之地的人們重新過上國破家亡,無家可歸的日子呢?」韓信的口吻不緊不慢,趁著楚意啞然時又對胡亥正色道,「二位待百姓的拳拳善心,於百姓來說是救命良方,但在信看來,於二位卻是致命鴆酒。王上,不……胡亥公子,您想,昔日楚王本意是將整個關中拱手送回您手中,可為何到頭來卻要一分為三,將原本屬於您的封地,分給兩個與秦王室毫無瓜葛的二心之臣?您就不曾懷疑過,為何我家主公都能率軍回歸關中,而您借調給楚王的三萬兵馬卻有去無回,就連如今您八方被圍多時,卻不曾有人馳援呢?」

楚意當即不悅,「韓將軍說這話是甚麼意思?」

「信所言不過是信一家之陋見,二位聽也罷,不聽也罷,全在你們自己。小君是與楚王一齊長大的,青梅竹馬,自然是比外人更為親厚,他的性情和容人之量,小君應當最清楚不過了罷?」韓通道。

「項王自幼義薄雲天,心胸開闊,大有容人之量,所以韓將軍想來是妄加揣測了。」楚意不露聲色地勾了勾唇角,「其實將軍不過是想就此離間項王與我夫妻,說服我夫君棄楚投漢,這樣一來不光是免了一場惡戰,更是為你漢軍添上一員虎將。但是韓將軍別忘了,我夫君的身份血脈、性情手段就擺在這裡,若是今日項王忌憚不已,他日也會為漢王所忌。更何況,楚意和你家主公乃是不共戴天之仇,還請韓將軍不必為此多費唇舌了。」

「我不是楚國附庸,也不可能為劉季賣命。你們想要廢丘,我大可拱手相讓,只一點,不得傷害城中任何人。」胡亥淡淡地上前一步,在楚意擋在身後,眼神銳利,「水淹、火燒、屠戮、作亂,皆不可。」

楚意有些不敢相信:「公子?」

「這一點,信可以代替我家主公向王上保證。」明明他身上滿是肅殺威嚴之氣,看不出半分淡泊親和,卻出奇的好說話,這讓韓信十分費解,又十分好奇,他實是不知這位秦國最後一位公子到底經歷過甚麼,才會有今日之大舍大得。

「該盡的責任我都盡了,封侯拜將或許是你們大多數人的追求,可你們豈知登高跌重,山高孤寒的道理?」胡亥握了握楚意的手,看著韓信的眼神里多少帶了幾分嘲諷,「回去告訴劉季,哪日把被你們糟蹋的河堤填好了,我同我妻子就哪日退離廢丘。」

「信以為,王上何日離開廢丘,彷彿並不是能由王上說了算的。」韓信半信半疑。

彌離羅不耐煩地嚷了起來:「那你就回去好啦!還真以為我們少主怕你們啦,這城淹了就淹了,大不了魚死網破,大家誰都撈不著好!」

「小君忍心?」韓信直望著楚意。

胡亥不喜他的眼神,忍不住蹙眉擋住楚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既然我夫君已經下定了決心,夫妻一心,楚意也再無二話。韓將軍不必多加試探。」楚意更討厭這種受人拿捏的感覺,不錯,要她看著他們放水淹了廢丘,讓那些城民再次無辜蒙難,她心中豈會不心痛?這時她莫名想起秦王曾經在那闕樓上的和她說的話,方後知後覺地了悟前人的明慧通透。

或許秦王說得對,她一直以來所深深厭恨的,並非亡她山河的秦人,而是冷血無情的戰爭。

時逢漢王二年六月,關中大雨連日不歇,以至渭水高漲,幾乎泛濫成災。漢王聽從大將軍韓信之策,以水淹廢丘之計逼迫雍王章邯棄城降漢,然雍王寧死不屈,於城中拔劍自刎,結束了這場長達十個月之久的負隅頑抗,漢王感其勇義,特命人厚葬其屍身。從此關中之地再無三秦之分,獨歸漢王所有。

傳說漢軍入駐廢丘那一天,關中的天空上雲開雨歇,驟然放晴,連日不曾露面的太陽終於在撥開厚厚的濃雲緩緩出現在了人們眼前。

楚意半掀車簾,身邊的謠珠透過窗欞,看著湛藍的天空忍不住激動地拍著小手:「幸兒妹妹,幸兒妹妹,你快看,雨停啦,太陽出來啦!」

范於不在的這些日子,楚意擔心謠珠一個人在宅邸里下人看護不周全,便主動將她抱了來和幸兒放在一處養,漸漸地,原本怕生的小姑娘也和她們親近起來。這會兒聽見小姊妹叫她,剛剛睡醒的幸兒連忙要從公羊溪懷中坐起來,一起趴在車窗上共賞那半山腰下日光傾城的奇景。

她才剛剛會走,能說的話不多,伸出短短的小手指著天上一個勁兒咿咿呀呀地笑著,惹得原本騎馬走在前面的彌離羅禁不住回頭過來問她:「小丫頭們,要不要跟我騎大馬玩兒?」

這藝高人膽大的小丫頭聽說,立刻笑著點頭,楚意卻不敢將她交給彌離羅那沒譜的,卻又經不住孩子鬧騰,只得朝前喊起霍天信的名字。誰道燕離卻湊過來躍躍欲試地直接從車窗里將小幸兒和謠珠一塊抱了去,一會兒抱在懷前馬鞍上,一會兒放在肩上,逗得兩個孩子咯咯笑個不停,楚意卻心驚膽戰,到後來直接兩眼一閉,撒手不管了。

公羊溪趁她高興,問道:「小君就這樣心甘情願地和少主將廢丘拱手相讓了么?」

「沒甚麼甘不甘願的,公子說得對,這十個月以來,他已經盡到了一國之君應盡的責任和義務,而這些也並非他心甘情願的呀。」楚意豁達地展了展手臂,沖公羊溪一笑,「他不稀罕這些將相功名,姑娘是知道的。而我,一向是不想他為難的。」

公羊溪附和地點了點頭,「那接下來,小君和少主可打算好了去哪兒?」

「自然是先去彭城一趟,謠珠的父親還在那裡,總不能就這麼拐跑人家的掌上明珠罷?」楚意玩笑道,「我和公子也都想好了,待將謠珠送回她父親身邊,就再不管他們那些事了,我們就帶著幸兒,還有你大家一塊回下相去,過幾日太平的清閑日子。」

「如此,甚好。」公羊溪頓了頓,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不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此番陪你們去了彭城,下相,在下便不去了。」

「為何?」楚意驚道。

公羊溪的笑容清清淺淺,如她這個人永遠都是那樣淡靜端莊,「我曾答應過沈瑞,有朝一日要與他攜手遊歷天下,走遍這大好河山,看一看北地風光,蜀道艱險。如今他雖不在了,但在下以為,也不能就此失信於人,免得他日黃泉相見,他問起在下時,一問三不知,那就不好了。」

楚意聞言動容不已,不由握緊她的手,「既然如此,我也沒有理由再攔著姑娘了。只是同姑娘相處這麼些年,驟然要說分別,我還當真有些不捨得了。」

「小君放心,崔太醫告老還鄉之前,就曾說您現在的身子只要日日按照在下的方子服藥,再不出兩年便能痊癒。更何況在下又不是一去不回,待在下何時走得累了,興許還要去下相找小君討一口茶吃呢。」公羊溪絮絮說著,人還未走,便先捨不得了。

本是繁華落盡,終局將至,卻忽聽馬蹄動地之聲,從他們身後的山下追了過來。走在最前頭的胡亥冷不丁被受驚的麟趾掀了掀,待他穩住麟趾,伯兮已然先飛身前去探查,燕離也將謠珠和幸兒交回了楚意手中。

一種強烈的不安敲打在楚意心口,她的手心無意滲出冷汗,直到不久之後伯兮回來,這才證實她的這份不安來源何處。

「韓信帶人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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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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