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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燭光搖曳,景順帝的臉龐忽明忽暗,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起伏,「你說的這些人,名望、地位都不缺,為官做宰者更不在少數,你說『倚重』,朕還要如何『倚重』?」
溫鈞竹聽皇上的語氣平和,並不像生氣的模樣,遂毫不猶豫說道:「去他們的心病,得他們的真心。陛下,殺了李誡!」
瞬間,御書房死一樣的寂靜,夏太監幾個伺候的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話驚呆了,木雕泥塑似地僵立原地,一個個目瞪口呆,不知這位大人犯的哪門子毛病。
景順帝也吃驚不小,一面琢磨溫鈞竹的意圖,一面伸手去拿茶杯,不妨手指頭撞在案角,痛得一縮,臉上卻是不顯,慢悠悠問道:「哦,為什麼?」
皇上沒有惱怒,沒有叱責,溫鈞竹立時信心大振,朗聲道:「其一,李誡已成為所有世家、權貴、宗親的公敵,無人不恨,無人不怨,只因他是先帝第一信臣,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就說這場民亂,如果地方上的士紳大族竭力配合官府,焉能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二,李誡是佞臣,諂媚在前,姦邪在後,只顧奉迎上意,卻罔顧朝堂局勢,致使君臣離心。治天下,用的是官吏。旨意需要他們去傳達,政令需要他們去執行,子民需要他們去教化,朝臣的作用至關重要!陛下,君臣從來都是相依相伴,沒有臣子擁護的君主,能安穩嗎?」
「所以,要除去李誡,平義憤,換人心!彰顯天子公正仁德,借百家之財,解萬民之難,得臣下擁戴。既可破眼前困境,又能平穩朝政,陛下,用一個臣子換一個大好時局,以極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利益,何樂而不為呢?」
一通長篇大論,溫鈞竹說完,已是口乾舌燥,啜一口茶,讓略有些涼的茶水緩緩流過乾澀的喉嚨,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著皇上發話。
景順帝端坐椅中,好像老僧入定一樣,好半晌才淡然道:「按照你的說法,如果朕不殺李誡,這天下就要反了不成?」
溫鈞竹大驚,立即趨步跪倒在地,「微臣惶恐,絕無此意!」
頓了頓他又道:「如今局面緊迫,與其抽絲剝繭徐徐圖之,不如快刀斬亂麻,先穩定住人心。朝政的沉痾頑疾,待天下百廢俱興后,皇上再著手處置不遲。」
一直侍立的夏太監終於聽明白了,也就是說,先把帝位坐穩了,再騰出手來干別的。
這話倒也不錯,溫鈞竹所說雖不免有誇大其詞之嫌,然細想,也不無道理。
只是這李誡,可是先帝手裡使出來的人,備受寵信,先帝剛去,就殺人家,似乎不太合適吧……
夏太監偷偷瞄了一眼溫鈞竹,忽然醒過味兒來,溫鈞竹他爹,可不就是先帝登基后被踢下去的!
真是風水輪流轉,這次李大人要倒霉嘍……
他不禁也豎起耳朵,聽皇上怎麼說。
景順帝似乎被溫鈞竹說動了,面帶憂色,長長嘆了一口氣,「李誡辦差從未出過差錯,你說的這些都是『陰謀』,拿不到檯面上。而且先帝大力推行清丈土地,李誡是施行的首要官員,若拿他,豈不讓人認為朕有意和先帝政令相悖?」
溫鈞竹眼中閃過一抹喜色,笑道:「拿他涉及不到土地問題,微臣的摺子,彈劾李誡濫殺良民,冒領軍功,這一條就足讓他翻不了身。」
景順帝打開摺子看了看,隨手扔在書案上,似笑非笑說:「朕聽說,李誡與你有奪妻之恨,是真的嗎?」
溫鈞竹萬想不到皇上竟會提起趙瑀,愣了片刻才答道:「陰差陽錯罷了,說奪妻也談不上。微臣是和李誡有過節,但此舉是出於公義,並非私怨。」
「嗯,朕知溫卿家的心,但只你一份彈劾,立不住腳,太容易讓人聯想到你公報私仇。」
「陛下放心,和微臣持相同見解者不在少數,只需有人不懼李誡權勢,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將這個佞臣趕出朝堂!屆時,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順利籌措到錢糧,百姓安然過冬,開春的耕作也能落到了實處,國運昌盛,指日可待。」
景順帝不由笑了,點頭道:「甚好,說得朕也非常激動,但朕還是不放心,李誡是有功之臣,這樣做不會寒了臣下的心嗎?」
溫鈞竹冷笑道:「自古哪個禍國奸雄不是有功之臣?安祿山是個將才,行必克獲,可一朝造反,幾乎毀了整個盛唐!這樣的人,殺了,只會大快人心。」
至此,景順帝所有的擔憂,似乎溫鈞竹的奏摺都能完美地解決掉。
景順帝冷峻的臉看起來溫和許多,頷首道:「這事就交給你辦吧。」
溫鈞竹極力壓制著內心的狂喜,領旨謝恩,不疾不徐地踱著步子退下了。
在一片寂靜當中,夏太監覷著皇帝的臉色,小心賠笑道:「主子,用膳的時辰到了,傳到這裡?」
景順帝沒說話,兀自盯著溫鈞竹的摺子思索著什麼,忽問道:「李誡是不是特別招人恨?」
夏太監不敢答話,只立在一旁訕笑。
景順帝也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麼來,起身朗聲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傳膳!把齊王叫進宮,陪朕一起用膳。」
溫鈞竹的動作相當快,翌日早朝,口吐燦花,將李誡彈劾了個措手不及,另有附議者三五御史。
還不等李誡的自辯摺子寫好,彈劾他的摺子便如雪花片一樣飛來,除了魏士俊、曹無離等人外,朝臣們或緘口不言,或隔岸觀火,或落井下石,替他辯駁的竟寥寥無幾。
至於地方官員,也就山東的楊知府、潘知府幾箇舊部據理力爭,很是給昔日上峰說了不少好話。
但他們的呼聲,很快淹沒在討伐李誡的聲音中了。
李誡頭一次嘗到了孤立無援的感覺。
他對趙瑀苦笑道:「扯著幾個亂民說我濫殺無辜,真是荒唐,那時的情形,拿著鋤頭的未必是百姓,握著刀片子的也不見得是匪盜……唉,一團亂麻,簡直叫我辯無可辯。」
趙瑀奇道:「這彈劾來的莫名其妙,先帝都肯定了你的功績,這時候翻舊賬,溫鈞竹要幹什麼?」
「見我沒靠山了,變著法兒地扳倒我,好保全他們的利益!」李誡看得很透,「我辦了這麼多差事,最得罪人的,還是出在查兼并土地上頭。」
「從虎狼嘴裡奪食吃,惹得他們個個火大,早恨不得找我的茬兒。別看溫鈞竹率先自查產業,其實心裡頭窩著火呢,當然是逮住機會就反咬我一口。」
「那可怎麼辦?皇上能和先帝一樣護著你嗎?」趙瑀越想越覺得不踏實,憂心忡忡道,「我看皇上的態度是模稜兩可,如果是先帝,早當朝駁斥回去,可他……」
李誡拍拍她的手,滿不在乎地笑道,「不用怕,其實這是君臣之間的較量,也可以說是皇上和世家權貴的較量。就是我比較倒霉,成了兩方勢力較勁兒的棋子。」
他心裡清楚得很,只要他一倒,就是宣告清丈土地的失敗,一切將復歸原點,自己和先帝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只盼著皇上能頂住壓力,扛過這一關才好。
李誡牙疼般地吸了口冷氣,感慨道:「年關難過啊……」
還真讓他說准了,年根兒底下,皇上免了他的官職,不過格外開恩,沒把他一家從那座富麗堂皇的宅子里趕出去。
無官一身輕,李誡索性在家抱孩子,還樂呵呵說:「總算能過一個悠閑的年節啦。」
他表現得若無其事,但趙瑀始終放不下心,想去張妲或蔓兒那裡打聽打聽消息,反被他給勸住了。
李誡坦然道:「這不是他們能插手的事,皇上就算另有打算,也不會告訴他們。你想,他們如果知道,肯定不會瞞我,那皇上還不如直接告訴我呢!沒事,過完年肯定有個說法。」
因先帝崩逝不久,年節過得極為冷清,京城有的人家連紅燈籠都不敢掛,更不要提煙火鞭炮,宴席廟會了。
年三十那晚,又是一場大雪,京城便在素白的天地中,迎來了景順元年。
孩子們不懂大人的難處,初一起來就跑過來磕頭要紅包。
李誡給兒子和阿遠一人兩串金裸子。
那枚龍紋玉佩,他交給了趙瑀,「先帝賞的,你拿著玩吧。」
趙瑀接過來,驚訝地發現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微微顫抖著。
他的眼中,竟劃過一絲蒼涼。
趙瑀揪得緊緊的心猛然一縮,不由自主抱住他,「別管什麼朝政,什麼囑託,反正你現在都不當官了,咱們回直隸老家去,種田也好,經商也好,不比在京城快活?」
李誡雙臂環著她,默默地搖搖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戶部好歹籌措到賑濟糧,勉勉強強過了冬。
錢糧是打借條借來的,債主是誰,不言而喻。
畢竟有錢有糧的,不是大地主,就是大世家。
而趙瑀最擔心的事也發生了。
二月初三,李實兩歲生辰的第二天,錦衣衛上門捉拿李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