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百二十八 章
紀婉青興沖沖的,石青色的軟緞門帘一被撩起,入目果然是她日夜記掛的夫君。
高煦微微笑著,眸光柔和,她卻來不及有太多回應。
只因同時映入眼帘,還有他身側右後方的一個人。
這個人……
紀婉青一瞬間失去了反應,只愣愣地看著,這人在她夢中出現過千百回,讓她睡夢中哭濕衾枕,醒來后卻只余痛心傷感。
她使勁眨了眨眼睛,眼前一臉激動之色的青年男子卻還在。
疑惑后是驚詫,緊接著是不可置信,與此同時,狂喜已頃刻湧上心頭,紀婉青的動作比反應要快多了,深喘了一口,她已狂奔過去。
「哥哥!!」
她撲進那個熟悉而更寬廣的懷抱,夢裡一再徘徊的醇厚氣息包圍著她,她摟著他結實的腰身,是溫熱的,是真實存在而不是臆想的。
她的淚瞬間下來了,想再喚一聲,喉頭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是我!」
紀明錚也顧不上皇太子在場,緊緊抱著妹妹,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此刻卻淚流滿面,「我回來了!」
就是這般簡簡單單一句話,讓紀婉青情緒瞬間失控,她用力抱緊對方,痛哭失聲。
父母兄長一夕間離去,身伴堅強的靠山倒塌,傷心悲泣之餘,她不得不立起來。
紀婉青還有一個柔弱的胞妹,兩個不過堪堪十三歲的小姑娘,若慢了一瞬,若軟了一瞬,不但父母遺產保不住,姐妹二人還會頃刻落入任人擺布的田地。
由一個父寵母愛愛的嬌嬌小姑娘,一夜間成為胞妹唯一的主心骨,這個轉變極其突兀,紀婉青卻必須立即適應。
這種情況持續三年,直到大婚以後才好了起來,夫妻相知相愛,日子終於甜起來了。
只是夫君的疼愛,卻與父母兄長給予的終究有差別,一個是成人,有責任需要負起來;一個卻是小輩,心理上沒有任何壓力。
獲得的與失去的不一樣,曾經擁有的終究是消逝了。
「哥哥!大哥!」
再次回到兄長懷抱,委屈、心酸、難受種種情緒如滂湃浪潮,頃刻將她淹沒。
此刻的紀婉青,既不需要自立自強,也不需要步步為營,她只需如兒時一般,偎依在兄長懷裡,盡情用哭聲訴說自己曾經的委屈,以及此刻的喜悅。
壓抑依舊的情緒一經宣洩,再難抑止,她嚎啕大哭,將曾經的憋屈傷心盡情發泄出來。
這種種情感,無人能比抱著親妹的紀明錚更清楚,他左胸位置熱漲得難受,眼眶酸澀,只閉目垂首,將下顎緊貼著懷中人發頂。
兄妹二人抱頭痛哭。
良久,情緒去了一些,紀婉青終於能控制住自己,她稍稍掙扎,拉開小許距離,仰臉看著那張熟悉卻更剛毅的面龐。
「哥哥!真好,你真的回來了!」
此刻之所以會爆發傷感,全因巨大的喜悅,經過情感猛烈爆發,兄長生還的事實已牢牢刻在心頭,她來不及抹了掉臉上淚水,就露出笑臉。
「對!哥哥真的回來了。」
紀明錚重新保證一遍,又道:「哥哥不好,哥哥回來晚了,讓我家青兒受了許多委屈。」
「沒呢,我沒有受委屈,只是,只是……」
紀婉青心中一酸,再次淚盈羽睫,「只是爹爹阿娘已經不在了。」
「他們不知道你回來了。」
中年喪獨子,還是在垂死之前,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說到此處,兄妹二人的心酸痛得厲害。
紀明錚對家人感情極深,也是一個孝子,他難受得很,只是他忍了又忍,還是低聲安慰了妹妹,「他們會知道的,我回京后,立即告訴他們。」
「好!」
紀婉青仰臉,不免看見紀明錚太陽穴拉下來那道傷疤,她一驚,「哥哥這傷……」
她知道這傷已經好了,哥哥也活生生回來了,但想到從前有過的兇險,不禁膽戰心驚。
她心弦繃緊,不禁細細睃視起兄長來。
「無事,但當初戰場上受的傷,早就好透了。」
紀明錚輕描淡寫,不著痕迹縮了縮左手,將那道外露的鞭痕掩在袖下。
他突然很慶幸,當初那鞭子來時,總會比他護住頭臉的動作慢上一步,讓他沒有太多傷痕外露。
傷是傷了,磨難也確實經歷過了,但現在已經好了起來,就沒有必要多一個人傷感。
「這不是好了嗎?」
匆匆忙忙,紀婉青確實沒有發現端倪,她將信將疑繼續打量,兄長抬起右手給她抹淚,她下意識閉上眼睛。
紀明錚卻一邊分散妹妹注意力,一邊往用餘光往旁邊掃去。
情難自抑哭了一場,此刻理智悉數回籠,他倒不在意自己丟顏面,只是頃刻醒悟,此處乃皇太子的地方,殿下還在場!
他登時一驚,唯恐殿下因妹妹失態而有所責備,忙側眼小心看去。
高煦一直安靜不語,他知道妻子需要好生宣洩,雖看她痛哭心疼得緊,不過依舊未曾打攪。
此時,高峰已經過去,紀明錚看過來,他微微頷首,便緩步行過來,溫聲對妻子道:「青兒莫要哭了,這不是好事嗎?」
宮人絞了熱帕子,他接過來,細細給她抹著臉,語氣柔和,帶著哄勸,「娘親哭鼻子,可唬了我們安兒。」
「嗯。」
紀婉青眼眶鼻頭紅彤彤,仰臉對他笑了笑。
無需多言的,高煦此刻的耐心,在外截然不同的溫和,以及手上、眸中不經意透露的柔情,皆無甚敘說著某些東西。
夫妻短暫對視,溫情眷戀默默流淌。
紀明錚一直懸起的心,終於放了放。
知兄莫若妹,紀婉青抹乾凈臉,轉頭沖兄長一笑,輕聲說:「哥哥莫要惦記,殿下待我很好的。」
她神情很認真,唇角泛笑,卻帶著絲絲甜意。
高煦沒加以肯定,也沒否認,他垂首看向妻子的動作沒變,見她這般喜悅,薄唇挑起的微微笑意,卻一直沒下去。
「啊!哥哥你看看安兒。」
紀婉青突然想起一事,忙回身對何嬤嬤說:「嬤嬤,你把安兒抱來。」
外間這麼大的動靜,何嬤嬤早就被驚動出來了,作為忠心耿耿的家僕,她激動不亞於主子,兄妹抱頭痛哭時,她老淚也下來了。
好在她始終緊記自己抱著小主子,牢牢摟著不撒手。
一見主子回神,她忙兩步上前,將安哥兒遞過去,抹了把淚,對紀明錚行了禮,激動說:「老奴見過世子爺。」
「蒼天庇佑,世子爺終於回來了!」老天爺是有眼的,好人終究有好的,小人是不能一直得志的。
「嬤嬤快起來。」
這位忠心耿耿的乳母,在這三年的充任了什麼角色,這無需贅言,紀明錚很感激,但他也知道對方不需要什麼感謝的話,只俯身親自將人扶起來。
何嬤嬤也不贅言,立即退後,好讓兄妹二人多多說話。
她也知道,這種相聚機會,是極難得的。
「哥哥,你看,這是安兒呢。」
紀婉青喜滋滋摟著兒子給哥哥看,紀明錚卻先退後一步,俯身施了個禮,「末將見過小殿下。」
這不單單是他的親外甥,這還是東宮嫡長子,該怎麼做,他有分寸,尤其此時,皇太子殿下還在當場。
方才是兄妹相見太突然,還情有可原,再進一步,就過了。
恃寵而驕,這詞適用的範圍,從來不僅僅限於皇室女眷。
紀婉青是立即明白的,因此她並沒吭聲,只摟著兒子受禮。
高煦此刻,其實並不在意這些,但紀明錚現在的意外舉動,卻讓他相當滿意。
他是上位者,看法觀點往往不局限於一點一面,賞析忠臣固然有的,愛屋及烏也不缺,但對方若能清晰把控好這個度,才是最好。
所有人都好,並將這份好一直延續下去,不會輕易就把這份榮寵,硬生生演變成一場悲劇。
「起來罷,無需多禮。」高煦聲音和緩,喚起紀明錚。
「哥哥,你看安兒。」
紀明錚這個禮,不單單是是行禮,還表明清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姿態,既然大家都滿意,接下來就不需要太拘謹了。
她抱著兒子,湊上前,側身給兄長看。
「我們安兒是臘月生的,如今三個月大,安兒是乳名,殿下給取的呢。」
三個月大的小糰子白生生的,方才聽見母親哭聲他下意識蹙著小眉頭,但小嬰兒沒記性,轉眼躺在親娘香噴噴的懷裡,他樂呵呵地揮動小胳膊小腿。
他小腦袋仰了仰,黑葡萄般的眼珠珠滴溜溜地轉,瞅了瞅親爹,又瞅瞅親舅,咯咯地笑著。
高煦捏了捏兒子小手,這小子,大約是把親爹是誰給忘了。
若是平常,他早摟著兒子不撒手,好生培養感情去了,可惜如今情況有點兒特殊,他只得緩一緩。
紀婉青懂他,抬眸安撫看過去。
夫妻眼神交流,高煦心領神會,只微微點頭,笑了笑安撫妻子的心。
這點子眼神官司,紀明錚一點沒留意,他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小糰子,偏偏安哥兒也看著他。
舅甥二人瞳仁都很黑,一瞬不瞬看著對方,大眼瞪小眼。
「咿呀呀!」
安哥兒是個有脾氣的寶寶,他突然大聲嚷嚷,把親舅嚇了一跳,「他,他這是不高興了?」
「他這般小,哪裡還知道看人不高興。」
紀婉青笑吟吟,乾脆將兒子遞過去,「哥哥你要抱他嗎?安兒雖然有些調皮,但平日也很乖巧的。」
想抱嗎?
當然想的,這是流淌紀家血脈的第四代頭一人,他親妹子的骨血,他疼愛入骨的。
只是……
紀明錚有些猶豫,高煦溫聲道:「無妨。」
他這才小心翼翼接過孩子,按照妹妹指導抱在懷裡,安哥兒小小的,軟軟的,溫熱而富有生命力,他感受著這種溫度,覺得心都要熨化了。
安哥兒從娘親香軟的懷裡出來了,換了這陌生人硬硬的懷抱,他打量對方片刻,不樂意了,扁了扁粉嫩小嘴兒,「哇」地大哭出聲。
親舅登時懵了,急急抬頭,「青兒,他怎麼了,可是我抱得不舒坦?」說話間,他趕緊將孩子還回去。
「沒事呢。」
紀婉青不慌不忙,接過兒子顛了顛,哭聲立即歇了,「這小子調皮得緊。」
最後,安哥兒被心疼得很的親爹抱在懷裡,高煦乾脆回了裡屋,讓兄妹抓緊時間聚聚話。
紀婉青如兒時一般動作,拽著兄長衣袖進了稍間,坐下說話。
她笑盈盈,「哥哥,殿下待我真的很好,你莫要記掛。」兄長最惦記的是什麼,她很清楚。
「嗯。」
紀明錚親眼所見,他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雖仍不免惦記,但卻安心了很多。
他忙囑咐道:「你平日好生侍奉殿下,須知這不是家裡了。」他當然不願委屈妹妹,只是皇太子不單單是夫,他還是君。
「嗯,我知道的。」
夫妻日常相處,情感狀況,諸般承諾等等,都是閨房密事,即便眼前是兄長,也不適宜宣之於口的。
紀婉青有分寸,她一口應下,好安他的心。
話罷,她想起另一事,蹙了蹙秀眉,抱怨說:「就是我們日後在見面,怕是不易了。」
紀明錚當然不舍,只是不僅僅皇宮,即便妹妹嫁了一般勛貴人家,兄妹再見也是難的。
他安慰道:「一般大戶人家,也是如此的,我們如今還能見面,已是極好。」
「那倒也是。」
「你好生過日子,哥哥就放心。」
「嗯,我肯定會的。」
「哥哥,這幾年你上哪了?可是吃了大苦?」
「並無,我只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