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報恩情玉蘭舍嬌兒
楊大善人拿著死鬮,喚來小廝,主僕二人提上燈籠連夜上路,趕回家中,已是半夜子時。進了院門,顧不上洗盥,徑自走進卧房。此刻。老安人王氏正夢周公,睡得昏天黑地。呼喚幾聲,叫不言傳。只好近前搖醒。王氏以為是丫鬟巧兒催她早起,嘴裡咕咕嚕嚕罵著「催死鬼」,睜眼見是楊大善人站在床前,睡眼惺忪地問道:「不是說取到雨你才能回來。天也沒下雨,卻怎麼等不到天明就死回來了?」楊大善人嘆口氣說:「唉,咋說呢?出大事了。」王氏聽了大吃一驚,瞌睡蟲早嚇跑到爪哇國去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扯件上衣狐狸毛披上,顫聲問道:「出了啥大事,可不要唬人?」楊大善人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把抓死鬮之事細說一遍。王氏聽完抱怨道:「我早就說過,不要與十三會攪合在一起,你就是不聽。如今卻好,在他們地盤上弄出人命勾當,卻硬賴到你頭上,這太不公道。趕明天請幾個能說會道的,前去理論,這口黑鍋我們背不起。要不就打官司,好歹要眾人都擔上干係。」
「背不動也得背。」楊大善人苦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著神明及三十四庄人眾承攬的差事,就是傾家蕩產,搭上身價性命也要完成。要是出爾反爾,我這張老臉往那裡戳,以後還敢現世見人嗎?」
「顏面能值多少錢?人命關天,可不是傾家蕩產的事。」
「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我不做,自然要有人去做。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不了把我這把老骨頭丟在留人洞就是,天還能塌下來?都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還有幾年活頭?」
「你······」
王氏聽了,心裡發酸,眼淚就像斷線珠子般滾落,聲音嗚咽,哽嗓難言。就這樣,二老淚眼對淚眼,嗚嗚咽咽,一直坐到天亮,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
楊大善人抓死鬮的事,不到半天就傳遍了十里八鄉。大多數人都替他惋惜,抱怨蒼天處事不公,把這樁難事攤到善人她頭上。至親好友便帶上禮物前去探望,說幾句安慰話,出幾點餿主意,以寬其心。楊大善人佯裝笑臉,照例熱情款待,迎出送進,就跟沒事人一般。來客暗自納悶,但不好細問,扯上幾句閑話即便告退。一直忙碌到天晚,客人方才散盡。累的老兩口筋疲力盡,剛要坐下緩一口氣,卻見巧兒跟一年輕婦人走了進來,王氏便搶步上前拉住手說:「玉蘭,你啥時候來的?過得可好。」
「夫人,她吃罷晌午飯來的。」玉蘭剛要回答,卻被巧兒趕在前邊,搶著說道,「因見客人太多,就與我在廚房候著。」
「給媽媽又帶啥好吃的來了?」見玉蘭挎著個小竹籃,王氏打趣道,「來就來了,還帶啥禮當?都是一家人,還那麼客套。」
「前些天我趁空撿了些地蘭(耳),等晒乾了就拿來讓您嘗嘗鮮。」玉蘭說著把籃子放到桌上,「莊戶人家,那有啥好東西,我見來時空手,就拾了幾顆雞蛋,您不要笑話。」
「難得你一片孝心。」王氏笑著問道,「玉昌上京應試,可有消息?」
「走了還不到半月,那有消息?」
「看看,我真是老糊塗了。銀娃能看住門了,你就別回去了,咱一家人吃頓團圓飯,晚上陪陪老婆子,媽媽著實想你了。」
「行。」玉蘭爽快地答應一聲,便隨同巧兒到廚房忙活去了。
晚飯即使豐盛,四菜一湯,全家七口人,加上玉蘭剛好圓桌。王氏特意拿出燒酒,怎奈是各懷心事,強妝笑顏,誰也沒有多少胃口,一桌飯倒剩下一多半。飯後,楊大善人自去佛堂做功課,完了就在那邊歇息。玉蘭幫巧兒收拾完畢,便與王氏一同睡了。說起死鬮的事,王氏又是唉聲嘆氣,說著說著就傷心落淚,玉蘭不免陪上幾滴淚水。待弄清事情原委,玉蘭心裡便有了計較,但不說破,只撿些題外話,二人東拉西扯,嘰嘰咕咕,徹夜無眠。
早上起來,玉蘭伺候王氏梳洗完畢,巧兒的早點就端了進來。早點卻也簡單,白面饅頭小米粥,一碟腌鹹菜。楊大善人喝早茶,自不吃早點。主僕三人胡亂將就幾口,巧兒便收拾過。王氏和玉蘭說著閑話,楊大善人邁著方步度將將進來,問道:「玉蘭,晚上睡得可好?」玉蘭回說:「好著哩!陪媽媽說了一宿話。」楊大善人說:「那就再待一天,好好陪陪媽媽。」
「那可不行。銀娃一個人在家,還要給他做午飯哩。」
「哦,也是。我也是老糊塗了,咋把這茬給忘了。」楊大善人笑道,「玉昌不在,你們孤兒寡母的,冷冷清清,要不把娃接過來,住一起算了。」
「只要您老不嫌棄,我倒是願意得很。」
「瞧瞧,又見外了不是?問你媽媽,我多會嫌棄你來?」
「就是嘛。」王氏趕忙接了一句,「玉蘭那麼乖巧,誰敢嫌棄。」
「那敢情好。」玉蘭應了一句,見四下無人,便壓低聲音說,「太公,趁著沒有外人,就實話實說。留人洞的事,您老做何打算?」
「睡了一夜,我也想開了。此乃我前世結下的冤孽,怨不得人。到時候我就隨他們進洞,留住一宿,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再不帶累別人。」
「那可不行。您是一庄之主,老老少少百十號人都要你照看。再說,您都一大把年紀了,犯不著用千金之軀冒這個險。」
「我若不去,讓誰人去?高低貴賤都是性命,解鈴自應系鈴人。禍既然是我招來的,只能由我擔待。」
「難道再沒有別的法子?」
「還能有什麼法子?」王氏抹了一把淚眼,拖著哭腔說,「可惜洞里不要女人。要不,我這個沒用之人情願替他去死。」
「夫人不必傷心。我倒有一個計較······」
「啊!」王氏不無詫異地說,「你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計較?」
「就叫銀娃去吧。」
「真乃是婦道人家,一派胡言,再不要亂說。」楊大善人跺腳說道,「銀娃才多大,還不滿十二吧?做娘的竟能說如此狠心話。」
「太公毋須氣惱,且聽我把話說完。」玉蘭哭著說,「銀娃自打出世,就是個病秧子,日每里在藥罐中養著,這你是知道的。近來病情加劇,安神醫判為絕症,活不過今秋。玉昌罵他是討債鬼轉生。現在我才算明白,冥冥中早有定數。銀娃降生咱家,不是討債而是還債來的,是替苦命的娘報恩來的。」
「紅口白牙,不要胡說八道。銀娃小小年紀,怎的就是絕症?」楊大善人深感因意外,安慰玉蘭道,「生瘡害病,乃是常理,就該盡心調治,千萬不要灰心。」
「就是嘛。」王氏一旁勸說道,「要是手頭不便,我這裡還有點私房錢,一總拿去給娃治病。」
「多謝媽媽好意。」玉蘭哽咽道,「自打得病,就四處求醫問葯,藥渣攢了幾背簍,毫無起色。前些天,好不容易清來安神醫,診視后說這孩子沒得救,保證活不過秋季,早點準備後事吧。藥方都沒有開,就嘆息著離去。你讓我怎麼治呀?」
「此等大事,你咋不早說?我看看去。」楊大善人說著,扭頭就走,王氏也緊隨其後,一行三人風風火火地直奔玉蘭家而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裡該交代一下玉蘭的身世了:她本是關西人,自幼父母雙亡,跟著瞎眼婆婆尋吃討要為生。流落到古公嶺,白天討飯,晚上寒窯棲身。幸虧古公嶺民風淳厚,見婆婆孫實在可憐,挨家挨戶逐日攤派飯食,允許其住宿山神廟,總算有了安身立命之處。後來被楊大善人收留,與家眷一同看待。婆婆去世,也是楊大善人一手葬埋。玉蘭長到十六歲時,出落的水靈靈,人見人愛,再也沒人敢提她討飯出身。楊大善人家大業大,人好心好,口碑極佳,唯一遺憾就是王氏不曾生育,膝下無有一男半女承歡。看著玉蘭貌美如花,心靈手巧,王氏心裡暗自計較,想要丈夫納玉蘭為妾,私下裡說動玉蘭,暗中請好媒人,定好婚期。楊大善人聞知卻變了臉,把王氏著實數說一頓,說子息之事乃天註定,非人力可為。自己以年過半百,豈能遺禍玉蘭。為絕王氏念想,請來中人,設香堂發誓願,認玉蘭為養女,當眾許配族中最優秀的青年才俊楊玉昌,出嫁陪送許多財物,還給了十畝坡地。說來也怪,自打玉蘭出嫁,王氏就有了身孕,連生三子一女,十里八鄉的人都說此乃做善事的福報,楊大善人的大號就此傳開。
同處一村。相距半里許,半柱香的工夫,就進了玉蘭家院門。玉蘭推開上房門,高聲叫道:「銀娃,起來了沒有?快看誰來了。」
「媽媽,你晚上到那去了?我好害怕。」隨著童聲,就見套間竹帘子一動,露出一個葫蘆頭,看到來人後,紅著臉說,「爺爺奶奶來了。」
王氏搶前一步,摸著小光頭說:「乖乖,那裡不舒服,告訴奶奶。」
銀娃說:「只是愛咳嗽,不想吃東西。」
楊大善人細一打量,見孩子面色蒼白,雙目深陷,肩胛骨外露,弱不禁風,真乃是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可見玉蘭所言不虛,果真得了肺癆。心中一陣酸楚,眼眶裡滾出幾滴濁淚,嘆息道:「唉,得了這種惡疾,恐怕是神仙也回天無力!」
銀娃說:「爺爺,我的病當真沒治了?我還要長大成人哩,不能去死。」
王氏忙抱住孩子,想說什麼,怎奈咽喉哽塞,說不出話,只是失聲痛哭,玉蘭自是泣不成聲,惹得銀娃也「嗚嗚」悲鳴,三個人便抱頭哭作一團。最後還是玉蘭先止住哭聲,擦著銀娃的眼淚說:「銀娃,爺爺待你好嗎?」銀娃晃著小腦袋說:「爺爺待銀娃最好了。」
「媽媽問你一句話,爺爺有事,你想幫他嗎?」
「想。」銀娃失神的眼光看著楊大善人說,「爺爺那麼厲害,能有什麼事?」
「爺爺得罪了妖怪,妖怪要吃爺爺。你願意幫爺爺降妖除怪嗎?」
「當然願意。」畢竟是孩童心性,天真爛漫,一提降妖捉怪,銀娃立時來了精神,大聲說,「妖怪在那裡?我替爺爺打死它。」
「妖怪住在留人洞,你敢去吧?」
「有啥不敢的?我要當齊天大聖。」
「那就好。趕明日跟上爺爺收妖怪去,千萬不能反悔。」
「誰不去誰是小狗。」
「乖孩子,不許胡說,好好歇著去吧。」王氏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放開孩子,抹著淚眼說,「不要聽你媽媽的話,這世上哪有妖怪。」
楊大善人不忍再看,招呼王氏一聲,轉身就走。玉蘭安頓好兒子,追到村口,喘著粗氣說:「夫人,銀娃到了這步田地,你們還有何話說。」王氏說:「好歹是我的孫兒,萬萬使不得。」
玉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死命央求,要是他們不答應,就算跪死在那裡,再不起來。楊大善人無奈,仰天長嘆道:「冤孽呀冤孽!難道說這就是天命?報應也太慘烈了吧。好,就依著你。到時候我陪孩子進洞,好歹要看看怎的個留人法。只不過玉昌趕考在外,回來了咋焦點呢?」玉蘭說:「孩子的病他心裡比誰都清楚。再說,他一個文弱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個家裡出外進還不是靠我撐持?一切都是我說了算。他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回來絕對不會找您麻煩。」王氏說:「既然如此,你就別再為難玉蘭,先應承下,到時候再做計較。」楊大善人頓足說道:「快起來吧,不要叫人看見了笑話,我答應就是。」
玉蘭聽了。方才起身擦乾眼淚,作別二老,轉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