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草魚道松下話源流
不日,呂忠來到山上,見到許靖,喜滋滋地說:「樓大人果是清官能吏,人品高尚,不忘故交,極念舊情,我等下書,他不揣架子,熱情接待。看了書信,詢問你的景況,我便據實說了,他聽后甚為惋惜,說你顧念舊情,攜家帶口千里路上投親訪友,豈那令良朋失其所望,於情於理該當援手。問明家眷人口,令我們在城南鳳嘴山定居。我和陳長者隨公差前去看視,確是一個好地方。那裡山高林密,荒陌廣闊,溪流密布,土地肥沃。只要肯下力氣,生活絕對不成問題。樓大人還說,只要大家入了戶籍,可在官庫里預領一年口糧,著我們重建家園。謝天謝地,終於是蒼天開眼,災滿遇貴人,苦盡甘來。我倆謝過樓大人,即刻返回。眾人聞訊,人人歡天喜地,個個笑逐顏開,匆匆收拾行裝,巴不得即刻上路。陳長者教我前來接你,好一同上路。」許靖聞聽此言,不啻喜從天降,立時神情大振,以手加額說:「天可憐見,終於脫離苦海,有了希望。此番際遇,恍如夢中,實在令人不敢相信。」呂忠順情符合:「就是,就是。此皆你的功勞也。」許靖謙辭幾句,問道:「樓大人可有回書?」呂忠一愣,紅著臉說:「一時激動,咋把這話給忘了。」忙從貼身衣袋內掏出回書,雙手遞給許靖,補說道:「臨行前,樓大人不但寫了回書,還贈白金五十兩,與你盤纏。白金已交付王氏娘子收了,信卻帶在身上。」
許靖拆書觀瞧,無非是些客套言語,不必細述。他草草看完,貼身藏了,便叫上阿龍,前去向張道嶺辭行。
張道嶺難得清閑,此刻正躺在安樂椅中,端著紫砂茶壺品茗賞花,看見許靖,抬起身子,笑眯眯說道:「足下神清氣爽,印堂泛光,想必定有好事。」許靖拜倒在地,俯首說道:「真人料事如神,小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張道嶺把手一擺道:「你病體初愈,不必如此拘謹,一旁坐了說話。」
身後執傘的縹雲便給阿龍丟了個眼色,阿龍意會,如飛般從客房中搬來一張矮凳,放在張道嶺身旁。許靖不再推辭,起身坐下,欠著身子把陳長者、呂忠下書經過細說一遍。張道嶺認真聽完,撫須笑道:「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此番際遇,亦在意料之中,不足為奇,就不知足下此刻作何打算?」許靖嘆息一聲道:「唉!小生走到如此地步,已是窮途末路,幸好有樓大人肯收留,可謂是柳暗花明,只能隨著眾人,前往鳳嘴山躬耕田隴,採摘山果,懵沌活命度日罷了,還能有何打算?」張道嶺同情地說:「就是。想你一介儒士,肩不能扛,膀不能挑,手無縛雞之力,足無涉嶺之利,困頓山野,學無所用,生活委實難過。」
「百無一用是書生。此話應在我身,最是貼切不過。」
「足下不可如此悲觀,天生萬物,皆有所用,何況人呼?」
「天道雖則如此,但小生身無長物,遭逢亂世,前途渺茫,惟有聽天由命,捱過一時算一時,今後的路連想都不敢想。」
「殺人須殺死,救人須救徹。你我相遇,亦是有緣。既然從鬼門關把你召回,須當看顧到底方才心安。你的前程,我早思忖好了,是你願聽?」
「真人有何高見,小生自當洗耳恭聽。」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你面前,就有三條道路,就看你想走那條?」
「願聞其詳?」
「其一,你可隨了眾人,前往鳳嘴山,辛勤勞作,憑藉鄉親之力,營造家園。待安穩后,課讀幾個學子,混點束脩,聊可度日,實為下策。」
「這個我早就曉得,剛才已經說了。其二呢?」
「其二,憑藉樓玄的關節,去彼處謀個差事,掙上升斗米糧,養家糊口,此為中策。」
「如此亂世,官場黑暗,做此事須的八面玲瓏,工於心計,見風使舵。想我生性耿直,最看不慣人世間的眉高眼低,人情冷暖,此路斷行不通。願聞上策。」
「這上策嗎?」張道嶺欲言又止,轉而說道,「我倒有些難以啟齒。」
「小生這條命都是您給的,還有甚不好說的?」
「此計雖為你好,但在外人眼裡,卻像我逼勒你,有別的企圖。」
「真人多慮了。想我許靖,山窮水盡,你逼勒我何用?」
「既然如此,我就直話直說。」張道嶺端起茶壺,嘬了一口,咂咂嘴道,「依我愚見,樓玄顧念舊情,鼎力相助,鄉人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你的心事以了,大可不必跟隨他們前去辛苦。何況你大病初癒,不宜顛簸,恐有反覆,極不穩便。就此病而言,徹底痊癒尚需三五個月,其間還要對症下藥,住在這裡比較方便。這第三條路,就是要你留在雞峰山上。」
「多謝真人美意。」聞聽此言,許靖肅然動容,誠惶誠恐地說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真人於我實有再造之恩,自當竭力報答。怎奈我身無長物,又有家小拖累,留在山只能拖累真人,教我如何報恩?」
「這個毋須多慮。」張道嶺坐直身子,嚴肅莊重地說,「我觀你文思敏捷,學識淵博,寫得一手好字。我身邊正好缺少一個博士,假若你肯屈就,再好不過。你也不是白乾,每月有些許潤筆之資,足可養家糊口。至於家小,可在山下安置,十天探視一回,亦很便利。對外不提你在此供職,只說隱居於此,落個隱士之名,待將來天下太平,朝廷清明,拾遺補闕,便可效法先祖,光耀門楣。你仔細思量,此算不算的上策?」
許靖聽了,大喜過望,翻身拜倒在地,連連叩首道:「真人活命之恩,再造之情,無以言喻。大恩不言謝,小生情願隨侍左右,效犬馬之勞。」
「足下言重了。」張道嶺直起身子,跳下安樂椅,雙手扶住許靖,誠摯地說,「快快請起,今後就是一家人,再不可如此拘禮。」
「承蒙真人厚愛,從今往後,自當以師禮待之。」
「此事就這樣定了。」張道嶺扶起許靖,手指呂忠吩咐道,「我有要事在身,就不陪你們閑聊了,你就替我好生打發他們。至於你,到時自會有人安排。」
說完,便帶上小童轉身離去。
許靖便教呂忠、阿龍在此稍候,自己匆匆回到住所,寫了兩份回書,交給呂忠,叮囑道:「回去見到陳長者,就把真人方才言語講說一遍,請他不要記掛。此番前去重建家園,自是千難萬險,我一個文弱書生,註定幫不上忙,反倒會拖累大家。所幸兩地相隔不遠,日後有空自會常去看視。分手之際,無物可送,只有修書兩份。一封著陳長者送達樓大人,求他費心看顧;一封交與王氏娘子,教她暫時在客店住著,等我這邊安頓妥帖,自當接來團聚,萬望將心放寬,不必掛懷。」呂忠、阿龍唯唯諾諾,殷殷應承,直送至半山腰,三人灑淚而別。
許靖閑來無事,去見草魚道人,將自己留在山上供職的事講說一遍,實想給他一個驚喜。孰料他聽了卻面無表情,搖頭嘆息道:「福之禍所至,禍者福所依。事以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許靖大惑不解,再三討教,他便不再言語,只是閉目養神。許靖了無興趣,說聲「少歇」,訕訕而歸。
晚飯後,玉面郎君前來看視,把脈觀顏,極為認真。診視完畢,許靖問道:「情況怎樣,有何禁忌?」玉面郎君說:「已無大礙,只須每天加服一碗清心蓮子湯即可。料不出三月,定能痊癒。」許靖輕聲謝了。玉面郎君指著隨他而來的小童說:「這是瑞玉,天師差來服侍你的。今後的飲食起居及所有雜務,全由他負責。倘有不順意處,不須叨擾天師,可告與我知,再行定奪。」許靖說:「多謝郎君悉心看顧,小生省得。以後自然還要處處討教尊長,聆聽教誨。」玉面郎君回說「言重了。」拱手而別。
送走玉面郎君,回頭細看瑞玉,見他十四五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人物標緻,乾淨利落,心中甚喜。瑞玉乖巧勤快,工夫不大,便在藏經閣旁邊收拾好一個客房,布置床帳。房子帶著套間,室內桌椅俱全,寬敞明亮,比葯室自是精緻許多,主僕二人連夜搬了進去。一日三餐皆由瑞玉端送,伺候的極為周到。連著過去三日,不見有人安排差事。許靖忍耐不住,徑自去見張道嶺,小童回說下山公幹,歸期未卜,就連玉面郎君亦不見行蹤,只能怏怏迴轉。走到住處,卻見房門緊鎖,不見瑞玉人影,便坐園圃邊在台階觀花靜等。坐了半晌,無端生出幾分鬱悶,便起身朝草魚道人居住的長亭方向信步走去。
漫步青石台階,乘著絲絲涼風,聽著陣陣松濤,看著處處野花,融入那大自然鬱鬱蔥蔥無邊無際的綠的世界,心情漸漸舒暢,愁緒頓失。走近孤零零的茅棚,但見柴扉緊閉,四顧無人,仍是吃了閉門羹。他只好折身走近長亭,倚著欄板歇息片刻,憶及初見草魚道人的光景,神情亢奮,雅性大發,只想找人長篇大論,抒發胸臆,酣暢淋漓發泄一通,方不辜負如此良辰美景。怎奈空山寂寂,溪水潺潺,鳥語花香,渺無人蹤。靜坐一陣,好生無聊,起身離坐,穿過長亭,繞開石階,踩著柔軟的松葉,步入曲折小徑,登上一座突兀險峻的小山岡,極目四望,不覺眼前一亮,卻見北面一株古松底下,青石板上,端坐一人,凝神瞑目,形如山石,鶴髮童顏,仙風道骨——正是草魚道人在那裡鍊氣!
許靖心中大喜,誠恐打擾他靜修,不敢則聲,小心翼翼地繞道其後,走近松樹,想隱身樹后,等他收功。不料他竟似腦後有眼,朗聲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良友到此,應坦坦蕩蕩,正大光明,如何卻躲躲閃閃,不以真面目示人,作何道理?」許靖聞言,著實吃了一驚,只好快步走到草魚道人面前,紅著臉說:「小弟唯恐打擾兄台清修,故做此小人行徑,望乞見諒。」
「開個玩笑,不要當真。」草魚道人示意許靖對面坐了,歡顏說道,「修道之人,心如止水,出神入化,泰山崩於前而不驚,巨雷炸於頂而不懼。八風吹不動,靜坐紫金蓮。超然物外,生死常存,區區人語,豈能打擾?」
「兄台的境界,神鬼難測。小弟肉眼凡胎,豈能明白?」
「不須奉承。」草魚道人將雙手交於胸前,緩緩下移至腹部,呼出一口長氣,卻才說道,「天色尚早,你不在被窩裡清修,來此有甚公幹?」
「數日不見,如隔三秋。小弟探視兄長,只為情誼使然,鬼使神差。凡事要找理由,豈不落了俗套?」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兄弟伶牙俐齒,說你不得。觀你氣色不錯,又得暢談一番了。」
「知我者,叔牙也!」許靖笑道,「兄台所言,正合吾意。」
「賢弟大清早趕來,莫非要報入教之喜?」
「什麼入教之喜?」許靖奇道,「這卻如何說起?」
「當然是五斗米教了。」草魚道人有些詫異地問道,「你該不會是明知故問吧?」
「五斗米教?」許靖喃喃自語一句,抬頭茫然不解地說,「小弟確實不知就裡,萬望兄台明示。」
「這倒奇了。」草魚道人見許靖一臉困惑的樣子,訝異地說,「按照常例,你早就成了教徒,遷延至今,還真不明白牛鼻子葫蘆里賣的啥子葯。」
「牛鼻子——」許靖聞言大驚,神情緊張地問道,「誰是牛鼻子?」
「還能有誰?」草魚道人冷笑一聲,輕蔑地說,「自然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張道嶺了。」
「你怎的如此說張真人呢?」許靖聽了大惑不解,復又問道,「難道你倆有甚過節不成?」
「過節倒也沒有,心中不服卻是真的。你初來乍到,多說無益,將來自會明白。」草魚道人沉吟片刻,話鋒一轉道,「老夫偌大年紀,難得遇到知音,有幸相識足下,情趣相投,結為忘年,心裡頭便把你當做小兄弟看視,自當盡到為兄弟之責,這裡我就將此中關節源流說與你知。」
許靖唯唯諾諾,凝神靜聽;草魚道人信口開河,侃侃而談:
周朝後期,華夏大地出了一位千古奇人,姓王名詡。他長於修身養性,精於占星醫算,深明剛柔之勢,通曉縱橫之術,身懷曠世絕學,精通百家學問,智慧卓絕,人不能及。因其終身隱居雲夢山鬼谷,世人皆尊稱他為鬼谷子先生。門下弟子眾多,個個都是世間精英。毫不誇張地說,除了隱世高人,光那些位極人臣、手操生殺大權、能改變天下格局、改寫歷史進程而青史留名的就不下五十餘名!內中單表一人,姓孫名賓,字伯靈,先祖孫武,文韜武略,天下無雙,曾助吳王伐楚攻吳,立下滅人家國的不世之功,有《孫子兵法》十三篇傳世,實乃兵家鼻祖。孫賓學成出山時,鬼谷子為他占花預測前程,他摘來的是一株山菊花。鬼谷子道:「菊花為耐寒之物,十月開花,說明你大器晚成。此花受嚴霜摧殘仍能存活,且色澤不敗,暗喻你此去前途多舛,遭奸人算計,飽經磨難,九死一生,方能久旱逢甘雨,災滿遇貴人,腰金衣紫,揚名天下。」孫賓聽了大驚,問道:「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難測之術,難道就不能化解小徒的災厄嗎?」鬼谷子屈指一算,神情黯然地說:「天命難違,實無化解之法。」孫賓雙目垂淚,苦苦哀求。鬼谷子被逼無奈,沉吟半晌說:「你我名為師徒,實則情同父子,但凡有解救之法,我豈不儘力施為?奈你命中煞氣強盛,須慢慢消磨,我就將你的名字賓前加過月字旁,變為臏,聊可消災免禍。功成名就之後,且不可貪戀榮華富貴,應急流勇退,安享天年。」孫賓點頭應允,肚內尋思:「師父給我改的名字,好生奇怪。想那只有行刑之人才加月字旁,難道還有牢獄之苦。」見鬼谷子雙目微閉,將要入定,不好再窮根問底,謹遵師命,更名孫臏。
孫臏下山,投奔魏國,果如鬼谷子所言,被奸人龐涓設謀陷害,遭受酷刑,雙腿殘廢,命懸一線。虧他為人機警,裝瘋賣傻,受盡非人折磨,后在齊國君臣傾力搭救下,方才死裡逃生,返回故園。
他回到齊國,國君非常欣賞他的才能,賞賜車馬房屋,給他娶妻成家,總算是苦盡甘來。齊君要拜他高官,卻被他以自己身體殘廢為由謝絕,只好尊他為國師,朝中有大事或疑難之事就向他請教。孫臏得此厚遇,心有不安,決心立大功來報答救命知遇之恩。
機會終於來了:魏王見自己國力強盛,兵強馬壯,想當霸主,擴大地盤,便拜龐涓為元帥,出兵攻打近鄰韓趙兩國。龐涓亦是鬼谷子的學生,為人陰險狡詐,統兵禦敵有方,實為當時軍界的頭面人物,罕有敵手。兩國連吃敗仗,只好求救齊國。作為當時鄰國的老大,齊國不能不管,再說,唇亡齒寒啊!魏齊大戰迫在眉睫,孫臏就有了展示才幹的機會!孫臏作為軍師,牛刀小試,使用圍魏救趙之策,輕而易舉打敗魏國。龐涓吃了敗仗,威信大損,秣兵歷馬幾年,率兵攻韓,要挽回面子。齊國再自出兵救援,孫臏用增兵減灶之計,誘敵深入,在馬陵道將魏軍全殲。龐涓全軍覆沒,自知難逃一死,便拔劍自刎。
馬陵道一役,孫臏不但報了自己的血海深仇,還使強大的魏國從此一蹶不振,因而名震天下。
功成名就,他遵守師命,不居功自傲,思急流勇退,遂辭掉官職,隱居泰山之濱,整理自己的用兵心得,課讀教子,頤養天年。仙去時,反思自己一生殺戮太多,害命無數,孽緣暗結,誠恐累及子孫後代,立下家規,諄諄告誡子孫,要棄武習文,莫可言兵,遠離官場,淡薄名利。又把自己畢生所學,業已編集成冊,準備傳世的那些文稿,撿緊要的封存石匣,派人埋藏深山,其餘的均付之一炬!
後輩謹遵祖訓,蟄居山野,耕讀傳家,這個神秘家族沉寂了數百年,顯有名人問世,直至漢順帝時,方才出了一位名動朝野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