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浩蕩北陵,皚皚青山 第五章 好久不見,不如不見
霜寒城的破落巷內,在陳劍聲身旁紅蓮小周天陣破碎的那刻,本來已然倒地斃命的黑袍屍體突然動了動。
緊接著以破落巷為起點,四周數百道夜幕武者的屍體、碎裂的磚瓦、坍塌的土牆,一齊開始晃動。
鑽出一道如若游魚般的雪白劍氣。
然後是無數條。
雪白劍氣盈出,似是受到某種指引一般,在破落巷那座土牆小院之上迅速匯聚,交融。
如魚化龍。
當陳劍聲喚出劍道本源與七殺交手的同時,那一條由密密麻麻劍氣凝聚而成的雪白小龍自霜寒城開始,向著西方掠去。
雪白小龍沿著陳劍聲與夜幕四主星的交戰痕迹以一種難以想象的疾速掠行,一路上卻又如同鯨吞蠶食一般吸納著遍地遺落的劍氣。
進入那片雪白山丘。
遍地寒霜皆是劍氣。
吸收了這天下劍氣長林中最甚者之一的風雪劍氣,雪白小龍驟然變得晶瑩,也是到了此時,方才能夠看到這劍氣小龍竟是雙目緊閉。
一如天下劍甲。
直至七殺手中大戟將欲落下,已然吸納完遍地寒霜的雪白小龍總算趕到了陳劍聲倚靠的山丘之前,也是夜幕四主星背後。
隨後,小龍睜眼,白魚化劍。
沒有天上一劍的浩浩蕩蕩,只如人間一般殺機橫生。
直至雪白劍影侵入七殺四人背後三尺,本已放下大半警惕的夜幕四主星這才感受到其上裹挾的沛然殺機。
但來不及抵擋,夜幕已然站在武道巔峰的四位主星,再一次明白了自己與身前這位十五年前的天下劍甲之間的差距。
漆黑大戟尚只落下半寸,雪白小劍之上劍意已然臻至頂峰。
生命之火將欲熄滅的陳劍聲嘴角扯出幾分笑意,這一劍人間所向,劍尖所指,只會是斬碎一切。
貪狼、七殺、破軍、巨門,包括自己,劍落之時,都會走向泯滅,屍骨不存,再無生機。
貪狼面色驟然晦暗,七殺眸中出現了幾分茫然,巨門和天府面色慘白。
但緊接著,卻是陳劍聲輕輕一嘆,嘴角笑意徹底消失。
那一把以世間極速掠行至小山丘前的雪白小劍,在吸納了天下劍甲散落於戰場的所有劍氣后,本應是這天下劍氣最盛的殺招。
但偏偏有槍不服,有人不認。
冰最怕的向來都是火。
雪白小劍停留在七殺四人後背一尺之前,再無寸進。那劍尖之前,有一個漆黑色的小小旋渦,旋渦之中,隱有火芒迸射。
有一柄赤紅色的槍尖。
在貪狼四人逐漸放鬆而後變得敬仰的眼神中,那一方旋渦逐漸擴大,成為一扇高逾兩丈的黢黑門戶。
門戶中走出一個人,她握著那柄如血一般鮮紅的長槍。
百兵之王,蒼焰。
夜幕之首,紫微。
長槍槍尖依舊抵著雪白小劍的劍尖,身著一襲寬大黑袍的女子就這般從容走出,寬大黑袍與女子瘦弱身軀看起來極為不符,卻又偏偏極具氣勢。
是的,那個令大夏四方俯首、人人畏懼的夜幕,其首領紫微竟是一名女子。
「不含劍元,卻又有如此劍氣劍威,此劍可敵劍九。」
紫微自黢黑門戶走出,手握蒼焰的右手微微一轉,槍尖頓時紅芒大盛,雪白小龍所化的劍意劍氣在這紅芒之下不斷被剝離,向著四面八方胡亂斬出。
「劍聲,好久不見。」
緊接著,以黑紗蒙面的紫微轉身,沿著夜幕四主星已然讓開的道路,走近陳劍聲依靠的山丘,眸中滿是遺憾的輕聲道。
「不如不見。」
雖是雙目失明,但十五年前的天下劍甲顯然與紫微早已相識,聽到那依然如少女般悅耳動人的聲音,最後一口氣將欲散盡的陳劍聲低下頭顱,輕聲呢喃。
「一路走好。」
……
霜寒城與青山之間的那座小山,柴山最北邊的叩劍崖前,以黑色袖袍用力擦掉臉上血跡的柳琛緊皺著眉頭,雙目猩紅的緊盯著崖下的雲霧。
那裡,方才有一位跳崖的少年。
「柳琛,方家遺孤呢?」
片刻后,兩道同樣身著黑袍,但比柳琛年長許多的青年趕至,先是掃視一眼四周,隨後一臉疑惑地問道。
「孤辰大人,天巫大人,方家遺孤被我擊穿胸膛,隨後墜崖。」
聽到身後的詢問聲,柳琛收拾好眼中的不甘,轉身一臉恭敬地答道。
夜幕七殺輔星,孤辰。夜幕巨門輔星,天巫。
「叩劍崖?」
「混賬,你是說,那方家遺孤墜崖,生死不明?」
柳琛話落,天巫眉頭微皺,抬腳向前走出幾步,神色複雜地看向腳下深不見底的深淵,而脾氣明顯火爆不少的孤辰則是立刻轉身沖著柳琛開口責罵。
「孤辰大人,那方家遺孤沒有修為,胸口的貫穿傷本就足以致命,更何況他又掉下來這深不見底的叩劍崖,現在恐怕已經摔成一堆碎肉了。」
作為夜幕的試練者,面對輔星的怒斥,柳琛只能一臉恭敬地沉聲應道。
「夜幕的第一準則,向來都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追殺一個沒有修為的廢物,你卻連這最基本的一點都做不到,我看你也是個廢物。」
似是不喜歡柳琛的辯解,孤辰嗤笑兩聲,更是朗聲罵道。
「好了,孤辰,叩劍崖是青山劍陣重點守御之地,那方家遺孤沒有修為,這才沒有觸動大陣劍氣。
你我若是下崖,恐怕會立刻被九疊劍氣圍攻,既然探查不得,接下來的事,還是讓幾位大人定奪的好。」
立於叩劍崖前思索片刻,天巫轉身朝著孤辰笑了笑,旋即頗有些無奈地沉聲道。
柴山的崖邊,自上往下看去,叩劍崖只是一片雲霧。
但叩劍崖下往上看,卻是毫無遮掩,甚至於修為高深者,能夠一眼看到崖上青天。
青山最負盛名的九疊劍陣,變化非凡。
自柴山跳入叩劍崖的少年,滿是鮮血的破爛麻衣在自崖下升騰而起的驟風中猛地鼓盪開來,那一顆以紅繩貫穿,此刻已被鮮血浸染的玉珠隨著衣袍的鼓盪,陡然自方塵胸口鑽出。
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失大半意識的方塵一路下墜,嘴角卻一直輕輕蠕動著,直至那一聲不甘自其口中呢喃而出,其胸口那顆不知何時已然重新變得晶瑩剔透的珠子陡然大放光華。
於是,在離叩劍崖崖地僅剩兩寸的地方,一切陡然靜止。
驟風不再吹拂,地面揚起的塵土沒有落下,方塵身體懸空不再墜落,甚至於其身上的傷口都不再流血。
一切都恍若被一雙大手鎮壓。
直至小半刻的時間過去,背負著一柄入鞘細劍,三千青絲被一根玉簪隨意負於身後,滿臉醉人笑意的白衣少女走來。
方塵陡然落地。
叩劍崖地面陣紋勃發,數道劍氣嘯起,直撲麻衣少年。
「安靜。」
隨後在白衣少女近乎蠻橫的命令下僵在半空,劍氣停留在方塵額前,與肌膚幾乎已然相觸,卻是搖搖晃晃地後撤,安靜地停留在方塵身旁。
「沒有修為,渾身皆是劍傷,不對,是劍氣之傷,六境武者的劍氣。」
纖纖玉指把玩著青絲,白衣少女一個閃身出現在方塵身前,眸子一絲劍芒閃過,卻是在觀察方塵片刻后疑惑地沉聲道。
「算了,懶得想,帶回去讓大長老瞧瞧。」
緊接著,似是覺得思考這些與其毫不相干的事情太過麻煩,白衣少女那張已然具備傾國之姿的小臉上猛地浮現出幾分狡黠,旋即左手隨意一揚,便提著方塵向著叩劍崖的出口,柴山的另一邊走去。
白衣少女四周,青山九疊劍陣那令大夏畏之如虎的凜冽劍氣,在白衣少女所行之處,無不溫順的靜候在原地。
如臣遇君,俯首垂立。
……
霜寒城向西百里,陳劍聲最後一記人間問世過後,遍地白霜不存,只餘下武者氣勁交錯后的溝壑縱橫。
「青山那群劍修,一向對劍修以外的人,特別是我們,排外的很。
去叩劍崖下探查,哪怕是本座親自前去求道,恐怕也很難。
更何況,本座不願意因為下屬的失職,而在那群老頭前丟了面子。」
手中把玩著陳劍聲的佩劍白衣,身上裹著寬大黑袍的紫微注視著身前徐徐燃燒的蒼白火焰,沒有回頭看匆匆趕來的孤辰三人,而是語調生硬地說道。
「是屬下失職,沒能留下那方家遺孤的屍首,請大人責罰。」
紫微話落,柳琛面色大變,沒有在意額間因為驚恐滑落的豆大汗珠,而是立刻雙膝跪地,重重的磕頭。
孤辰和天巫亦是一臉緊張的低頭。
「責罰?」
蒼白火焰逐漸燃盡,白灰隨著一陣疾風四散。紫微回頭看向額間已然磕出血跡的柳琛,眸中不見喜怒。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一點都做不好,貪狼對你的調教還是不夠。
至於你,自斷一臂,算是責罰。自此以後,你回柳家,與夜幕再無瓜葛。」
紫微那雙漆黑宛如深淵的眸子沒有在柳琛身上多做停留,只是掃過一眼后,便將視線投入北邊那座直入雲端的青山。
而後不含絲毫感情的宣判道。
「是——」
跪在地上的柳琛沒有抬頭,但紫微話落的剎那,其身體明顯狠狠一顫。這位東荒柳家的天才少年跪坐著直起身子,拔出身後的長劍,隨後赤紅著雙眼狠狠揮下,一根左臂就此拋飛。
劇痛衝擊著柳琛身體上下每一個地方,但修行已然算是登堂入室的柳琛沒有發出慘叫,只是渾身不斷顫動,雙目猩紅的一遍遍重複著那個名字。
方家遺孤。
方塵。
「夜幕試煉者的訓練我會重新調整,至於那位方家遺孤?」
鮮血就在腳下飛濺,但夜幕所有人都恍若不覺。貪狼向著紫微恭敬地行了一禮,隨後沉聲問道。
「當年的方家都被滅了,更何況這一條沒有修為的雜魚,既然重傷落入了叩劍崖,那麼卷宗上便錄入死亡吧,畢竟除了方家以外,大夏不安定的還有很多。」
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那座青山,紫微的聲音依舊平緩,但低頭不敢直視的貪狼幾人沒有注意到,紫微在話落之時眼中陡然升起的亮芒。
那是嗜血已久的獵人遇見獵物時發自心底的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