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浩蕩北陵,皚皚青山 第四章 既見白衣,如遇朝陽
雖然沒有修習過武道,但方塵足足八年砍柴的經驗,卻使得柴刀在其手中如臂指使,麻衣少年從來都懂得如何以最恰當的氣力,最合適的角度,砍斷最硬的木頭。
只是已然步入武道六境的柳琛不是木頭,他那本應脆弱的脖頸遠比方塵此前砍過的任何木頭都要堅硬。
破落巷的麻衣少年謀算許久的最後一刀,在方塵猙獰的眼神中,於柳琛脖頸間斬出了一道白痕。
也僅僅只是一道白痕。
「哈哈哈,若你已然踏入修行,哪怕只是下三境,這一刀都有可能重傷甚至取我性命。
但很可惜,你只是一個沒有修為的廢物。」
站在方塵身前,本已卸下全部心神的柳琛被這一刀斬中,先是微微一愣,緊接著便是猖狂大笑。
笑聲愈發猙獰。
柳琛低頭,陰狠的眸子有些怨毒地看了方塵一眼,這方家廢物,竟然成功的算計了自己?
柳琛鬆開握住方塵手臂的右手,沒有片刻猶豫,以手作刀狠狠插入方塵胸膛,濺出一大蓬血花。
喉中傳出一聲嗚咽,方塵瞳孔猛然收縮,手中柴刀滑落在地,破落巷的少年睜著眼睛緊盯著滿臉狠辣的柳琛,張嘴即是一口鮮血噴出。
鮮血夾雜著唾液噴洒在柳琛大半張陰邪的臉上,明顯使得這位夜幕的年輕天驕微微一愣。
方塵見狀,逐漸渙散的瞳孔中總算閃過幾分快意,右腳於叩劍崖前狠狠一蹬,胸口鮮血飆射,麻衣少年就此落下山崖。
驟起風聲自耳邊響起,方塵逐漸閉上雙眸。
就要死了嗎?
心底有些不甘。
很是不甘。
……
霜寒城向西數里,風雪漸散,一片狼藉。
劍七霜寒自天下劍魁手中使出,其凜冽劍氣竟是使得陳劍聲一人壓制住了夜幕三大主星。
但生死將見分曉的時刻,貪狼開口,陳劍聲劍心出現了剎那的動搖。
而超脫凡俗的武者對戰,剎那,已經足以改變太多。
對於破落巷內蟄伏了十五年的陳劍聲而言,方家族滅之後,這座天下他所放不下的僅有一人,方家遺孤,方塵。
所以從貪狼口中得知夜幕輔星前去追殺方塵之後,陳劍聲身體四周本已真臻至巔峰的劍意陡然凝滯,如龍滾壁的風雪劍氣不再凝實。
而以劍氣逼退貪狼三人數步的陳劍聲更沒有注意到,此時的他,立足之點正是四人剛開始交手時,貪狼所站立的位置。
劍氣長龍的剎那虛弱顯然沒能逃過貪狼三人的探查,陳劍聲手中雪白長劍輕輕顫動的剎那,貪狼雙手陡然結出一個複雜印記。
印記成型之時,陳劍聲立足的腳底,小周天之數的赤色紅蓮同時自皚皚霜雪之下鑽出,而後結陣。
以紅蓮業火之力凝結的小周天星斗陣。
殺陣,也是困陣。
八寒地獄第七,紅蓮業火乃是冷與熱的交匯,本就具有著分解、剝離的功效。
更遑論周天星斗陣簡化過後的小周天陣法,以星辰鎮壓殺伐。
碩大紅蓮當中,手握雪白長劍的陳劍聲已然整理好了心緒,只是身處小周天陣法之內,這位天下劍甲與紅蓮之外的風雪劍氣再無聯繫。
於是風雪漸消,無主劍氣四散。
夜幕貪狼,最為多謀。
雙手維持著印訣的貪狼確認小周天陣的的確確是困住了那位十五年前的天下劍甲后,這才沖著身旁的七殺和破軍微微點頭。
身處紅蓮周天陣之中,陳劍聲本就身負道傷的身軀會一直被業火灼燒,其修為境界也會被周天陣逐漸壓低。
只是這種壓低不可能全無代價,掌控此陣的貪狼即便有著天府和七殺的加持,也沒有信心能夠將此陣撐到削弱陳劍聲大半實力。
畢竟交戰至此,貪狼已經明白這位十五年前的天下劍甲,其實力超過了自己太多。
所以三位尚余戰力的主星,沒有將全部氣力用來運轉陣法,而是決定將天府和七殺的實力匯聚成一擊,在貪狼撤去陣法的那刻,向著陣中的瞎子老人,爆發出竭力一擊。
風雪完全散去。
武者的世界內,時間往往過得很快,地上白霜在紅蓮業火陰寒的屬性之下,非但未曾化作水汽散去,反而愈發晶瑩。
貪狼額間已然遍布細密汗珠,小周天陣即將潰散。
七殺手中大戟在天府竭力相助之下,竟是向著戟尖所指,碩大紅蓮內的枯槁老人咆哮出一聲靈動的長吟。
夜幕七殺,殺招蓄勢已畢。
直至——月光破開風雪帶來的烏雲,陡然落在延綿山丘當中那朵紅蓮之上。
赤色蓮瓣出現了一道裂痕,緊接著是無數條,隨後紅蓮轟然炸開。
紅蓮小周天陣法開始潰散的剎那,就在陣法百丈開外,雙手緊緊握住漆黑大戟的七殺幾乎是在第一枚蓮瓣炸碎的瞬間,便自遍地白霜之中踏出了第一步。
第一腳留在白霜之上的腳印很深,但隨著七殺腳步越來越快,腳印越來越淺,直至無痕,只聞風吟。
那一道流光幾乎是轉瞬間便撞入了剛剛四散的業火之中,漆黑大戟不出意料的與陣法之中的瞎子老人相遇。
只是沒有任何動靜,消散的紅蓮當中,陳劍聲並未後退一步。
因為那把黑色長戟的最前方,一把近乎虛幻的雪白劍影正傲然而立。
不是陳劍聲的佩劍白衣,而是劍修全身修為凝成的那一口劍道本源。
劍道本源自體內湧出對敵,對尋常劍修而言乃是大忌,但對天下劍道魁首陳劍聲而言,這劍修本該最為脆弱的地方卻又如煉器大家最愛的虹砂一般。
老而彌堅。
盤坐在地上保持著抗衡紅蓮小周天陣姿勢的陳劍聲睜開眼睛,那把在漆黑木匣中沉眠了十五載的長劍白衣被他隨意的插在身旁。
陳劍聲緩緩站起,沒有拔出雪白長劍。
這位歷經連番殺伐但看起來劍氣仍在巔峰的老人抬起一直手臂,隨後握拳。
豎立於七殺大戟之前的虛幻小劍逐漸凝實,變得雪白,隨後化作白色流光沿著大戟朝著七殺一點點挺近。
速度不快,甚至於七殺都能看到雪白小劍之上那一道明顯的裂痕。
大道之傷。
雪白流光攀附至七殺大戟戟身一丈之處,氣機與陳劍聲彼此糾纏的七殺無法抽身退去,被小周天陣和夜幕秘法消耗了大半氣機的貪狼和七殺也無法施以援手。
眼看著大戟就要繼續被侵蝕,那一抹雪白流光卻是陡然停滯,大道之傷在陳劍聲不再刻意壓制之下,漆黑裂痕陡然擴張,轉瞬間便將雪白小劍化作的流光佔據近半。
「罷了,這修為是老夫這一生的道果,也是累贅,大道之傷,若不是老夫心中有憾,何至於被其拖累至此?」
嘴角漆黑鮮血漸漸湧出,陳劍聲卻是洒脫一笑,頗有些輕視地看了看欲要向著雪白流光繼續挺近的黑色裂痕,旋即右拳化掌。
大戟之上劍道本源轟然炸開。
七殺在這驟然噴涌的劍氣壓制之下後撤百步,陳劍聲卻是向後倒飛出去,麻衣之下血肉模糊。
失去了劍道本源,天下劍甲再無修為。
兩人交戰的百丈之外,貪狼和天府彼此對視一眼,心中總算安穩了幾分,失去了修為,陳劍聲劍意再高,也只是一隻垂垂老矣的淺灘游龍。
被陳劍聲斬去雙臂的巨門調息許久,已然壓抑住了體內傷勢,貪狼和天府也自地面起身,七殺拎起長戟,四人緩緩向著遠處那位背靠著山丘碎石,勉力站起的瞎子老人走去。
人生的最後時刻,這位在大夏劍道獨佔鰲頭近乎半個甲子光景的老人心中逐漸平靜,似是想起了半百歲月以前,東荒的小小漁村當中,那個生於漁家卻偏偏不會水性的卑微少年,於百般嘲弄之中遇見了那一對都喜歡穿白衣的神仙眷侶,得到了第一把長劍和方家劍訣。
也知曉了這天下當中,有些東西,如尊嚴、如地位,終究還是得靠自己的實力爭取。
那一日,漁村少年成為了天下第一的劍仙。
天上劍仙,劍名白衣。
既見白衣,如見朝陽。
「先生,小姐,劍聲有愧,終究是辜負了二位的囑託,不能繼續陪少爺走下去了。
若有來生,劍聲定再為少爺鞍前馬後,尋一個如二位一般喜歡著白衣的女子。
而今日今時,且看天上劍仙向這人間再出一劍!」
胸口被劍氣貫穿,陳劍聲的每一句話都說的極為艱難。
但這位將死的劍仙,卻又偏偏咬著牙,將每一個字眼都吐得極為清楚,似是希望有一雙人可以聽聞。
直至陳劍聲最後一聲話落,這位因為痛意不自然蜷縮著身子的老人方才挺直脊樑。
他本就是這天下氣骨最甚的劍仙。
貪狼四人已然走到了陳劍聲身前,看著這位氣息已然消散殆盡的老人,夜幕一向主張的殺伐果斷沒有出現。
四人先是朝著陳劍聲緩緩鞠了一躬后,七殺這才抬起大戟,當空砸下。
只是大戟尚未落下,從霜寒城為起點,一道難以想象的光影卻已然趕至。
作為天下劍甲,陳劍聲成名之時,天下武者都知道他有一招從天而降的強橫劍法。
天上。
所以他被人稱為天上劍仙。
但沒有人知道,在身負大道之傷,於霜寒城藏劍的這十五年內,陳劍聲境界大跌,但劍意卻愈發高漲。
所以,他領悟了一招純粹以劍意和劍氣凝成的劍招。
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