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高鳥已盡良弓宜藏 書生明哲克保全身
循康熙發送孝庄太皇太后的例,天子居喪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後期滿,雍正皇帝除服理事。這二十七天中,為防北京肘腋生變,張廷玉隆科多允祥三人無日無夜輪流值差,催促各省督撫修表稱賀、弔喪,嚴令甘、陝、豫、晉、冀各省地方官及時申報迎送大將軍王允入京情形,北京的允祉、允禩、允禟、允則隨著新皇帝守靈,寸步不得離開大內,連入廁睡覺都有專設的太監監護。這些人盡自心裡怨氣衝天,無奈里裡外外手腳都捆得死死的,別說商議,就是遞個眼色道個寒暄都有多少眼死死盯著,哪裡有半分自由?心裡叫苦不迭,也只得耐著性子等機會。
允在軍中接到喪報,原想即刻帶兵入京的,但北京城裡不但允禩等人,就是自己的門客幕僚、心腹大臣,別說一片紙、一封信,連一句話也沒捎出來,京師什麼情形竟漆黑一團,實在難以決策,軍中糧庫中只有六天存糧,發文年羹堯,年羹堯又推給李衛,李衛遞進稟帖,說:「軍中但有一日斷糧,請十四爺行軍法斬了奴才。如今天下大雪,糧食只能一天一天往上補給,若要屯糧,也請十四爺殺了奴才,另選高明。」軍隊一動,要的是金山銀山米山面山,如今情形不明,師出無名,又沒有存糧,在這漫天大雪中行軍,走不出潼關就要餓垮了,怎麼敢輕舉妄動?甘陝總督、甘肅巡撫衙門三天兩頭來拜,催問允行期,把個允催得六神無主,挨了幾日,只好遵旨,帶了十個人啟程,打算到京見了允禩再作商量。這一來耽誤了時日,加上雪大路滑,趕到北京時,已是十二月初二,早有禮部一大群司官接著,徑直往大內導引,黨逢恩雖然也在裡頭,無奈人多眼雜,二人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眼色會意而已。當此之時,允身不由己,只好在西華門遞牌子。
「十四爺!」不一刻工夫,六宮都太監李德全便迎了出來,請安起來便道:「今兒禮成除服,萬歲爺方才還念叨您,說路不好,怕您趕不回來。」允怔了一下,冷冷說道:「萬歲?就是四哥吧?登極大典還沒辦,就稱了萬歲?倒真是伶俐人,虧煞了還惦記著我!」李德全一聲不敢言語,只默默帶著允往裡走,直到太和門,已離乾清宮不遠,李德全實在怕他進去胡說,連累了自己,站住了腳道:「十四爺,奴才受過您的恩,這時辰不能不關照一聲。京師情形大局已定,與十四爺離京時大不相同。過幾日您就都明白了。當今主子不比先帝,最是心細的,十四爺就有什麼心思,往後慢慢和萬歲說,打不散的親兄弟,也就撂開手了……」
允知道他的心意,迎著凜冽的寒風,悵悵地望著積雪覆蓋的一層層宮闕和掃得纖塵不染的天街,只點了點頭,徑隨李德全入乾清門進乾清宮。但見六十四盞白紗宮燈夾著甬道,乾清宮九楹大殿朱紅門牆柱窗都用白紙糊嚴了,丹墀上下靈幡紙帳悲風裊裊,大殿上素幔白龕正中金漆楠木棺前,供著康熙的靈位,上寫:
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
功德大成仁皇帝愛新覺羅·玄燁之位
兩旁男昭女穆,東邊以胤禛為首,挨次跪著允祉、允祺、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允禌、允祹、允祥、允禑、允祿、允禮、允祈、允禝、允禕十六個成年阿哥,西邊卻是雍親王福晉為首,下頭才是康熙的嬪妃,以惠妃納蘭氏為首,馬佳氏、郭絡羅氏、戴佳氏……什麼答應、常在……凡受康熙一幸之恩的都依品級伏身跪著,白汪汪一大片,像是剛舉哀不久,兀自滿殿啜泣唏噓之聲。李德全急趕一步進來道:
「萬歲,大將軍王允趕回來了!」
允走在這白色的世界里,原是恍恍惚惚迷迷離離,好似做夢一般,這一聲提醒了他,才知世事變遷,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連自己的名字都變了。彷彿遭到電擊,他渾身一顫,清醒過來。陡然間胸膈間一股似氣似血、又腥又熱的東西湧上來,淚水已經奪眶而出,長嚎一聲趨跪而入,不管三七二十一,伏在冰冷的臨清金磚地下,雙手死命地摳著地,身子痛苦地扭曲著,嘶啞的嗓音驚得滿殿人心裡起栗:「阿瑪!你去了……我好苦……苦啊!你為什麼……不等等我……等我……看你一眼……你好狠……我好悔……原本打下拉薩……我就想回來……見你……你為什麼不肯……?」
「舉哀!」張廷玉聽著允話中未盡之意,生怕這愣阿哥說出更難聽的,忙在旁大喊一聲。
於是眾人齊聲悲嚎,這群人不比允,都是哭乏了的,只是干叫,早已沒了眼淚。有的捂住臉假哭,有的摳磚縫兒哼哼,有的拖著涎水想心事,待哭聲低了補上兩聲……亂糟糟的,倒也掩了允的哭訴。
「十四弟,」許久,哀止之後,胤禛方起身來,由邢年扶著到允跟前,嘆息一聲道,「難為這麼遠的道兒,艱難跋涉,總算趕了回來,先帝在天之靈,必定稱你孝道。不過,今兒是除服的日子了,有些大事得趕緊商量。你節哀,朕還有些知心話要和兄弟們講。」他哽咽了一聲叫過張廷玉,吩咐道:「所有女眷,外官內官都退出去。你去傳旨給我府的鄔思道,我要回去一趟見見大家,然後就移住養心殿,多少軍國重務都在等著……」
張廷玉答應著出去了,所有阿哥都跪直了身子,愣愣地看著胤禛,不知他有什麼話要說。胤禛滿面戚容,頭一個月沒剃,前額上的頭髮已寸許來長,看去顯得十分憔悴,他蒼白著臉來回踱了許久,語氣沉重地說道:「……都起來吧,今日只論兄弟,不論君臣……」他仰臉噓了一口氣,款款說道:「這個帝位傳給我,我是萬萬沒想到。不但我,就是各位哥哥兄弟、滿朝文武,料到有今日的恐怕也很寥寥……」他開篇這幾句,無頭無尾,似嘆似嗟,眾人都不知是什麼意思,都瞪大了眼睛。
「自古皇帝不長壽,道理很多。」胤禛臉色愈加蒼白,「有的是享福太多,子女玉帛將息著,聲色狗馬淘虛了身子。有的是妄想長生,討不死葯,煉九轉丹,反而戕害了性命。所以打祖龍算起,活過七十大壽的皇帝滿打滿算只有三位。唉……我們都見到的,父皇盛年身子骨兒什麼光景?他老人家一生不貪酒色,不愛財帛,不煉丹藥,為什麼也只活了六十九歲?——這件事我想來想去,是我們愛新覺羅家命中所定!」
胤禛慢慢踱著,看也不看眾人一眼,只管娓娓而言:「朱元璋說過,自古胡人無百年之運,細思五胡亂華到元朝,確是如此情形。我們滿人只有那麼百十萬人,入主中原,要不朝乾夕惕惴惴然如履薄冰,那就好比在太湖裡撒一把胡椒面兒,終究變不成胡椒湯!我們何其艱難!盡著些小心翼翼,早起五更,夜伴明燈地勤政,還有多少闕失難以周全!據我看,聖祖就是為天下蒼生、為統御華夏嘔心瀝血,活活累的了!」
「所以當皇帝是苦事,我們滿人當皇帝萬是極苦的事!」胤禛瞥一眼兄弟們,無聲無息了一下,「論才學,我比不上三哥;論忠厚,我比不上五弟;論識量,八弟是最好的;任艱任煩,要算十三弟;論起行兵布陣,我不及十四弟。因此,選中我入繼大統,做這極苦的事,不但沒想到,我也不願做!兄弟們都在這裡,一個外人也沒。你們誰說我說的不是,或者你們誰願意做這皇帝,今日當眾說出來,我讓位給他!」
他口似懸河滔滔不絕,像是談心,又像是勸說,語氣中既不乏誠懇,又帶著一種巨大的威壓,兄弟們都被說得目瞪神痴,眼見允祥虎視眈眈注目眾人,外頭劉鐵成張五哥一干侍衛仗劍瞋目挺身而立,哪一個敢作仗馬之鳴?
「既然你們不願,我只好勉為其難。」胤禛皺眉道,「為祖宗大業,我必定宵旰勤政,不負先帝重託。我雖生性認真,但並不刻忌,得饒人處,我也能饒人。只要不懷著異樣的心思難為我,懷著不軌之心要怎樣怎樣,我在政務上有闕失,你們還像從前那樣,只管提醒我,輔佐我,不但我知恩感戴,就是阿瑪在九泉之下,見我們兄弟和睦,共治天下,他老人家必定也是歡喜的……」說著便掏出手帕拭淚。允祥見他這樣,率先起座跪了下去,泣道:「皇上如此重手足情誼,推心置腹,就是石頭人也感化了!如今君臣之分已定,我們一定遵皇上聖訓,恪盡臣道,同治聖化,把天下理好,以報先帝和萬歲隆恩!」
他這麼一跪,十七阿哥也跟了下去。眾人自然坐不住,一齊伏地稱臣,山呼「萬歲」!
「就這樣吧。」胤禛雙手虛扶一下,說道,「兄弟們先回去,把家事料理下,然後明日起,照常辦差。朕已下詔恩赦天下,上書房人手少,想調馬齊、趙申喬進來辦事。今日關照兄弟們一下,一件是要開恩科取士;一件是要鑄雍正制錢,這都是通常的事;還有一件,兄弟們欠的庫銀,要能還得起,早早還了;要還不起,可具折密陳上來,朕不能因私廢公,所以怕要有點小小處分,也不能因公廢私,處分了再減免債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道乏吧!」
允祥單獨留下,和胤禛又說了一會子話方辭出來,見隆科多帶著十幾個太監,都抱著高高一疊文書正進養心殿,便站住了,笑道:「老隆,這就忙起來了?」隆科多行禮笑道:「這都是主子要的。今晚要抄十三個京官的家,防著他們轉移財物,我剛布置巡防衙門圍了他們宅子。主子說,要有事直接請示十三爺,到時候我到哪裡尋十三爺?是尊府,還是進上書房?」允祥只一笑,說道:「萬歲已經把抄家官員名單給我了。我不在雍和宮就在這裡——其實你也未必要請示我什麼,奉旨行事嘛!」說罷一徑去了。
允祥在雍和宮興沖衝下馬,穿過已經搬空了的大院來尋鄔思道,至楓晚亭前,掏出表看時,已是酉正時牌,天已經麻蒼蒼黑了。因見鄔思道正默默整理書籍,一腳踏進門來笑道:「我來給先生道喜——這些活計叫下人們做,你忙什麼?」鄔思道在搖搖的燭光下回過頭來,讓座道:「萬歲已經傳旨,今晚回來,下人們都去預備酒席了,想不到十三爺來的這麼早——你說報喜,我何喜之有?」
「黨逢恩今晚就要抄家。」允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報怨,第一快心之事,這不是一喜?放心!明兒我告訴老隆一聲,那個**材兒叫什麼姑來著?合家良賤我都給你弄來當奴才!」鄔思道什麼也沒說,抱著手爐只是出神,半晌才道:「萬歲即位之初雷霆大震,刷新政治,整飭財務,這確是一喜。別人今夜哭,我也無喜可言。」允祥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先天下憂而憂!我再告訴你,今兒在養心殿萬歲親口對我說,先生有輔相之才,只干礙著沒職份,所以開恩科,特簡先生進翰林侍讀,然後轉上書房。宣麻拜相,還有比這更喜的么?」
鄔思道神情似乎有點獃滯,古怪地一笑說道:「算是的吧——十三爺今晚喜上眉梢,給我報喜是一宗兒,恐怕你自己有喜事才是真的。說出來,叫我也歡喜歡喜!」「都喜。」允祥掩飾不住得意的神情,向後一靠伸展了一下,「其實是早已知道的了。萬歲說元旦日晉封我親王,世襲罔替!王不王無所謂,這個『世襲罔替』難得!」鄔思道一雙眸子在燈下晶瑩生光,沉靜地一笑,說道:「鐵帽子王,兒孫永永無既。好嘛!連你加上一共九位了。」
「你今晚怎麼了,這麼不陰不陽的?」
鄔思道伸手將一杯茶推給允祥,長嘆一聲默然不語,見允祥一臉驚訝之色,苦笑道:「十三爺,我和你認識十五年了,你天真率性、任俠仗義,很佩服你的為人。今日有句話,說出來或許我要人頭落地,不知當講不當講?」
允祥被他的神情驚呆了,手裡捧著已經涼了的茶,死死盯著鄔思道。
「這個鐵帽子王你要拚死辭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鄔思道彷彿不勝其寒,緊緊抱著銅手爐,聲音低沉嘶啞。「四爺豺聲狼顧,鷹視猿聽,乃是一世陰鷙梟雄之主……」
「你不是說他龍驤虎步……」
「不錯,那是當時的話,他沒信心。」鄔思道語氣冷峻得令人發抖,「你沒勘透世情。與平常人交,共享樂易,共患難難。與天子交,共患難易,共享樂難。」
「我不信!今日四哥還說,決不做鳥盡弓藏的事!」
鄔思道陰冷地一笑:「明日我的話就能驗證,周用誠、墨香墨雨、性音和粘竿處十幾個最心腹的,專一替四爺辦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
允祥驀地一個驚顫,臉色變得蒼白如紙,翕動了一下嘴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在燈下交換著目光,只聽院外一陣風聲,像是什麼在樹林子里撲棱了一陣翅膀,接著便是鴟鳥凄厲的大叫聲,叫得允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樣寒冷的冬夜,到處是堅冰和積雪,雍和宮孤零零地處在京郊,四鄰不靠,全是曠野,胤禛所有的內眷又都搬進宮裡,只留下了原來書房的人和幕僚和尚,這時滅口,真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允祥噓了一口冷氣,剎那間,他冒出一個念頭,竟想奪門逃出去!
「十三爺,你不要害怕,只要你收斂鋒芒,萬歲不會怎樣你,」鄔思道撥了一下蠟芯,屋裡亮了一點,「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話說給別人。易經有云:君不密喪其邦,臣不密喪其身——不用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坎兒他們呢?」
鄔思道垂下眼瞼,深長嘆息一聲:「他們不該知道的東西知道得太多了……」正要接著說,便聽遠遠一陣腳步聲,周用誠一躥一蹦地跳進來,搓手跺腳地笑道:「好天氣,賊冷賊冷的!文覺那邊預備齊了么?主子已經回來了!」話音剛落,胤禛已帶著十幾個太監進來,見鄔思道掙扎著要起來迎接,忙上前雙手按著,呵呵笑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要做這生分模樣。今晚這一聚十分難得,過了明兒,就又忙起來了。怎麼這屋裡只點一枝蠟?——走,咱們過書房那邊,邊吃酒邊談——」幾個小太監聽皇帝嫌暗,忙不迭又點了七八枝蠟燭。允祥只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審量著胤禛,覺得一下子陌生了許多。
「萬歲!」鄔思道到底掙著跪了下去,伏地行了大禮,說道:「臣有密奏的事。」
胤禛疑惑地看了看允祥,坦然說道:「——那,十三弟你們先過去,和文覺性音他們先說話,等著我。我和先生聊幾句就過去。」待允祥帶著一干人離去,胤禛又問:「老十三來都說了些什麼?你神色不對呀!——你起來說話。」
「為的就是這件事。」鄔思道坐直了身子,心事重重地說道,「十三爺來報喜,說萬歲預備起用臣。臣單獨見萬歲,就是想辭謝萬歲。」胤禛沒言聲,站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頭漆黑的夜,半晌才問:「為什麼呢?」鄔思道盯著胤禛的背影,緩緩說道:「臣有三忌,三不可用。」
胤禛回過頭來,臉上已是掛了一層嚴霜一樣冷峻,卻不吱聲,幽幽望著鄔思道。
「臣乃殘疾之人,這是一忌。」鄔思道毫不畏縮地看著胤禛,「國家取士授官,自有制度。況大清國運正盛,人才濟濟,臣在王邸十幾年,中外人士知之甚多,驟然置之廟堂之上,雖至公亦無公,雖無私也有私,恐怕有傷聖德。這是一不可用。」
胤禛臉上毫無表情。
「臣原是犯罪之人,這是二忌。」鄔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為孝廉,應天府試,率五百舉人抬財神大鬧貢院,此事震動朝野,天下皆知。雖說是激於義憤,到底是觸了國法,先帝曾連下詔旨捕拿,臣又潛逃在外。為憎恨吏治黑暗,臣又入京,擇主而事。萬歲如今功成名就,即起用臣輔在帝側。在臣原是罪余欽犯,在君又干礙聖祖當初原意,用此不忠之臣致於臣下議萬歲為不孝之君,這是二不可用。」
胤禛聽得悚然動容,不覺坐了下去,撫膝沉吟道:「只是可惜了你。」
「這正是第三忌。」鄔思道見他動了心,舒了一口氣,又道:「臣雖然薄有小才,卻是陰謀為體。萬歲龍日天表春華懋德光明正大。這就是忌!臣在萬歲僭邸蒙恩十餘年,顧問侍從,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無數驚濤駭浪之中早已殫精竭慮耗盡心力,譬如已經熬幹了的藥渣,萬歲何堪再用?倘若萬歲念思道忠貞不貳之心,放臣還山,沐浴聖化之中,舞鶴昇平之世,在萬歲為全始全終之主,在臣為明哲知理之臣,傳之後世,亦為一段風雲際會佳話。萬歲若不允臣之所請,臣今夜就仰藥自盡,不傷聖人知人之明!」說著,淚水已走珠般滾落出來。
胤禛也不禁黯然,他今夜要下毒手滅口,原是聽了文覺的警告,外邊允禩黨羽如林,政局不穩,放著周用誠一干人無法處置,日後將雍邸的事兜出來,正好給允禩借來推波助瀾,所以打算喝酒之後,下半夜動手全部處死。但鄔思道這番言語,其實已表明永不從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幾年知遇之交,朝夕贊襄,吟詩論文,這些情分也難一古腦兒付諸東流。想著,嘆息一聲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不知眼下你有什麼打算?」鄔思道頓時放下了心,從容說道:「雍和宮如今是天子行宮,自萬歲下詔那天,我在棋盤街已經租了一處宅子。萬歲既然允臣之請,今晚一見,就算辭行,臣這幾日痰喘,酒筵也不敢領,這就搬出去,過幾日陸路回無錫老家。臣已經二十餘年沒吃故鄉水了。」
「好,依你。」胤禛想著允祥等在那邊,起身在案邊提筆寫了個字條,口中道:「不過你跟我一場,空手回去,我難忍心。當年替二哥還債,用了你七十萬銀子。賞還你呢,要招謠言,所以不還你了。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你不要大隱,也不要小隱。你且去,明兒叫允祥看看你,給你找個靠得住的官,你去當師爺。將來朕出巡或者他入覲,還能見見。」
「謝萬歲!萬歲如此隆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報萬一!」
「不必說了。」胤禛擺擺手,叫進一個太監,吩咐道:「你帶朕的手諭,用小轎把鄔先生送出去,到棋盤街安置好,你來回話!」
「喳!」那太監答應一聲,過來攙定鄔思道,說道:「先生,咱們慢慢走……」
鄔思道當晚住了棋盤街寧心客棧。這是他包租了好久的一個宅院,店主早接了銀子,原想不知是個什麼貴人,今日見著,卻是孤零零一個殘廢人,又見是太監親送,越發不知來頭,湯水茶飯侍候著忙個不停,鄔思道卻要靜坐,便打發了他去。
屋子裡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默默坐著,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積習,再也靜不下來。從康熙四十六年夏入京,到現在整十五年半。孤身一人進來,轟轟烈烈做了一番事業,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又壓下去,壓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靜。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入夢了……」鄔思道和衣躺了一會兒,那炕燒得滾熱,更覺煩躁難耐,訥訥自語著起身,架拐推門出來,但見天邊一鉤新月,慘淡地將光灑落下來,房頂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銀似的,幽幽發亮,只是清寒襲人。他在院里踟躕良久,正要回房,靜極之中,隱然聽牆外有人嚶嚶而泣,聽著是個女人聲氣,便踱到賬房,問店老闆:「什麼人在外頭哭?」
「是兩個女人。」店老闆無所謂地笑道,「您進來一會她們就來了,想住店,我沒答應——這是爺包下的嘛。」鄔思道沉吟著說道:「眼看子時到了,天太冷,叫她們進來吧!」店老闆狡獪地一笑,答應著開了門,說道:「你們進來吧!誰叫你們碰上這麼好的客人呢?」
鄔思道閃眼看時,是三個人,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便道:「這裡有火,請先過來略暖和一下,等老闆收拾了房子再過去。」那三個人也不言聲,一路進了正房,竟都跪了下去!
「這是怎麼說!你們——」
鄔思道大吃一驚,正要請店主攙起他們,兩個女人都已抬起頭來,居然是這樣——一個是金鳳姑,一個是蘭草兒!他愕然盯視了許久,口吃地問道:「蘭草兒!你不是——」
「我沒有死……」蘭草兒滿臉淚光,哽咽道,「他們是借故兒拿你的……」鄔思道又把目光移向鳳姑,許久,嘆道:「你家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鳳姑低下頭,小聲道:「家抄了,我剛好回門,金家也抄了……」
鄔思道端坐不語。良久,徐徐說道:「可嘆。」那毛頭小夥子挺著脖子大聲道:「表舅!您不能冤枉我媽!不是我媽叫外婆報信兒,您骨頭都燒成灰了!」蘭草兒想起那夜的事,臊得滿臉通紅,倒是鳳姑掌得住,說道:「表弟,冤有頭債有主,是我不好。如今兩家都敗了,你的仇也報了,我和蘭姑商量好,要出家。只這孩子小,不懂事,叫他怎麼過……」說著,嗚嗚咽咽直要放聲兒。
「求你……」蘭草兒滿眼都是懇求神色,看著鄔思道的臉色,下面的話竟沒能說出來,鄔思道點點頭,起身來說道:「我腿腳不便,不扶你們了,孩子,你扶她們起來。」待三個人起來,鄔思道深長嘆息一聲,又道:「我是久經滄海的人,世上事紛紛擾擾,比你們恩恩怨怨大得多的經了不知多少。那些事,於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煙波。我若計較,早就除了你們了……如今我雖不修行,也是修行,雖不出家,也是出家。好歹你們跟著我吧,總有一口飯吃的……」
安置他們三人安歇了,鄔思道越發沒了睡意。熄了燈,獨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如洗,輕柔的光隔窗沐浴著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動不動。忽然遠處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已到子夜時分。鄔思道望著寥落的寒星,子時陰極而陽生,明天會怎樣呢?鄔思道不再去想它了,他是太熟悉皇帝了。
1990年4月中旬寫於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