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郵遞
這場因蘿蔔引起的風波,最終雨停后,以一場在嚴國強家擺的「蘿蔔宴」而畫上了句號。
真的還別說,這巨型蘿蔔個頂個兒的香甜脆嫩,不但煮湯炒菜好吃清甜,就連生吃也香脆爽口,極其開胃。
幾個年長的老輩子若不是牙口不好,倒是想直接抱著這蘿蔔當水果來生吃。
至於年輕一些的爺們兒們,還真是這麼做了。飯桌上,一手端著高粱酒,一手拿一截洗乾淨,連皮也不帶剝的白蘿蔔,張口就咬……咔嚓咔嚓的酥脆聲,聽得老輩子們一陣羨慕:年輕就是好哇!歲月不饒人啊!
一頓午飯下來,除了心思緊張得稍微有些恍惚的嚴澈,倒也算得賓主盡歡。
嚴國繁離開時,有些遺憾地看了眼嚴國強家院子里的橘樹,只可惜橘子昨晚已經被大家摘了個乾淨……不過,他還是在剩下的大白蘿蔔里,挑了一棵,帶回了鎮上的家裡。
對於嚴國繁的此舉,嚴國強當然不多話。
只是在送嚴國繁到灣前頭的大榕樹下,嚴國繁讓嚴國強有空帶著嚴澈去鎮上家裡坐坐時,嚴國強抿嘴不應聲了。
嚴國繁也沒在意,揮一揮手,邁著有四分醉意的步伐踩著被雨水沖刷一新的石板小路,哼著小調兒,一晃一晃的往灣口走去。
等家裡的人客都走完后,嚴澈乖乖地幫著收拾家務,洗著那一大摞碗盤碟筷。
直到嚴國強回來,嚴澈綳直了神經,等待嚴國強接下來即將開始的審問。
可是,這一等,等到了天黑盡,嚴澈也沒等到嚴國強的責問。
枕臂側躺在床上,嚴澈盯著屋頂那塊透明瓦上印下來,落在屋中央木板地上的月光,一陣一陣的愣神:嗲為什麼不問我原因呢?明明……就發現這些事和我有關係的啊!
一想到嚴國強沒來詢問自己,心神不寧的嚴澈反倒翻來覆去在床上烙著餅子,到了五更天也沒能睡著。
不過,和嚴澈這情況截然不同的嚴國強沾床就睡,那叫一個舒服啊,舒服得一夜都沒做過一個夢,沒打一個鼾——唔,更主要的是,自打吃橘子鬧了那麼一出后,嚴國強覺得身體更加清爽,一整夜,愣是連咳嗽也沒過一聲,一夜好覺到自然醒。
一清早,嚴國強神清氣爽,面色紅潤的起床后,借著天氣放晴的當口,早飯也沒吃,早早就下地收菜去了。
嚴國強前腳扛著鋤頭站在院門口,嚴澈後腳就黑著眼圈青著臉,偏偏倒倒的出現在堂屋門口。
一看到嚴澈的情形,嚴國強驚了一跳:「三兒,你這是怎麼了?」
擺擺手,嚴澈看了精氣神極佳的嚴國強一眼,有氣無力地問:「嗲,你這就下地了?」
嚴國強緩緩放下肩上的鋤頭,關切地看著嚴澈,思考著要不要下地,還是在家看著兒子。別等自己下地了,兒子病了也不曉得。
「呃,要不吃了早飯再去吧?餓著肚子幹活對胃不好。」嚴澈不知道為啥一下嚴國強不說話了,只得小心開口提議問道。
嚴國強把鋤頭往籬笆上一靠,說:「三兒,我去左灣你順子叔家給你取葯,你等著哈。」
這下輪到嚴澈愣了,連忙出聲制止住嚴國強:「嗲,你取葯做什麼?」
「啊?」嚴國強回頭,憨厚地看了嚴澈一眼,眼帶心疼地說:「嗲看你臉色不好,別整得病了也不知道,哎!」我這個當嗲的,太不像話了!
「呃……嗲,我沒病,我只是沒睡……好。」嚴澈囧了囧,他嗲也太小題大做了。
「啊?」嚴國強又一愣,隨後呵呵一笑,臉色鬆緩不少。抬頭往東邊山頭望去,那邊的天空已經泛起一片殷紅,今天一準兒是個好天氣:「三兒,回去睡一會兒吧……還是別了,先吃點東西再去睡。」
說完,嚴國強就卷了袖子往灶房走,也不理嚴澈是贊同還是反對。
沒一會兒,灶房裡就傳出洗米倒水,折柴燒火的聲音,一股柴禾燃起的清煙,漸漸從灶房屋頂上的麥秸棚里透出來,在靄靄薄曦中冉冉升起。
嚴澈站在堂屋,愣愣地傻笑:這就是自己刻意撇棄了十多年,刻意視而不見十多年的親情。原來自己一直都這麼幸福著,只是這樣的幸福,一直都在被自己無視、漠視,從而掙扎著尋找幸福……其實,幸福一直圍繞著自己的不是嗎?哪怕娘已經不在了,這樣的幸福,卻從未離開過。
所謂「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這就是父母對自己子女偉大無私的愛啊!
嚴國強熬了一鍋玉米粥,找出一截昨天剩下的蘿蔔,難得手巧的切成絲,用嚴澈昨天配的蘸醬做了一碟麻辣蘿蔔絲,再撈了一碟泡菜撕成片,也放了一些蘸醬在裡面攪勻,就端上了桌。
盛出一大盆粥端到堂屋大桌上,讓它晾了一晾。
等不到再那麼燙嘴時,給剛洗漱好的嚴澈盛了一大碗,也給自己盛了一碗后,父子倆開始了早餐。
這頓早餐,嚴澈吃得特別香。
心底煽情的將這一切歸於老父親用「愛心」做的早餐,就是不一樣。
一邊稀哩呼嚕喝粥夾菜,一邊眼眶紅紅,鼻翼酸酸的嚴澈,暗討:粥……真燙。
這次回家,眼淚越來越淺,感動越來越多,情緒越來越不穩了!太不對勁兒了啊太不對勁兒了!
等早餐用完,嚴國強硬要趕嚴澈上樓睡覺,嚴澈卻執拗地要收拾碗筷,看嚴國強出門。
兩爺子爭了一會兒,嚴國強才妥協地不放心的看了嚴澈一眼,問:「三兒,真的沒事兒?只是沒睡好?」
得到嚴澈的再三保證,嚴國強才方口嚴澈收拾碗筷,自己扛了鋤頭,邁著輕快的腳步,踩著初生紅日落下的霞光,往地里趕。
目送嚴國強精神抖擻的背影消失在嚴旭家院子拐角后,嚴澈也來了精神,哼著歌,收拾著桌上的碗筷,往灶房裡送。
灶房裡收拾完后,嚴澈沒有上樓休息,而是再接再厲把屋裡屋外又收拾了一趟。畢竟昨天來了不少人,雖然後來父子倆也收拾了一下,不過也只是粗略一掃,並沒有將角落的一些垃圾清除。
等一切都做完后,嚴澈掏出手機,發現時間才剛剛到八點過一刻。
打了幾個呵欠,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嚴澈這會兒才睏倦得眼皮發澀。
將院門合上,給小雞餵了水,撒了一些米糠后,嚴澈揉著眼睛回了屋……繼續補眠去了。
嚴澈這一覺補得自己舒服了,卻讓嚴國強看得心驚膽顫。
等嚴澈醒來時,看著在自己床跟前的嚴國強時,嚇了一大跳。
「嗲?您……怎麼在這裡?」驚魂未定,嚴澈猶有餘悸地看著跟前面色憔悴,一臉鬍鬚茬子的嚴國強,坐起身,咽了一大口唾沫,小心地問著。
「啊……啊,三兒,你可算醒了,你這一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啊!」嚴國強看到嚴澈醒了,眼眶一紅,一張嘴,話還沒說完,嘴唇卻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三天三夜啊,他怕得寸步不離的守在嚴澈床邊,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尤其是看著嚴澈一動不動躺在那裡,呼吸平緩,似是下一刻就會停止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個令他害怕得肝兒顫的念頭,那就是——三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活啊?我死了拿什麼臉去跟他娘交代啊?!
聽嚴國強這麼一說,嚴澈也愣傻了:三天三夜,自己睡了三天三夜?
傻愣愣的嚴澈,看到嚴國強這會兒的情形,並不比自己好到哪去,心下一陣刺痛,道:「嗲,我沒事了,我……」哽咽的滋味很難受,卻怎麼也比不上嚴澈此刻愧疚的心情。
看著嚴澈泫然的表情,嚴國強這個憨實害羞的農村老漢,這會兒難得一見的情緒外放,一把抱住不住嚴澈,瓮聲瓮氣的聲音從嚴澈的肩頭髮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不然……我等我下去了,怎麼跟你娘、跟列祖列宗交代啊!呼嚕——呼嚕呼嚕——」
半晌,嚴澈沒等到嚴國強的動靜,倒是嚴國強宏大的「呼嚕呼嚕」聲,傳到了耳里。
囧了囧,嚴澈小心翼翼地把嚴國強扒開,放倒在自己床上,這才躡手躡腳下了床。
看著自己睡熟的老父親,嚴澈笑得比哭還難看,心裡那股暖暖的感覺,幾乎要擠破那小小的桎梏,賁發出來。
踮著腳尖走下樓,嚴澈坐在堂屋的大木桌旁,盯著桌面上那隻久得藏垢已經掩蓋本身顏色的暖水壺,怔怔出神。
三天三夜,從那天回去補眠,一覺睡了三天。這一事實已經將嚴澈曾經一覺睡了二十三小時的記錄打破,而且,即便是睡了這麼久,卻不像上次起床那樣身體不適,相反的……嚴澈這會兒覺得精神異常飽滿得,甚至有些亢奮。
對於這一異象,想也不用多想,嚴澈覺得十之**是因為那個神秘古怪的「夢境」搞的鬼。
想到這裡,嚴澈瞄了一眼門口外的院子,確定沒人經過後,凝神靜思:進去。
果然,睜開眼時,嚴澈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那汪碧水之上。
只不過……
這次,似乎不一樣了。
皺著眉頭,嚴澈有些發愣: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呢?
猛地一個大激靈,嚴澈咧嘴看著腳下,笑了。
原來啊,嚴澈終於發現這次與上次進入這個「夢境」的不同之處了。
而這個不同之處,正好在嚴澈的腳下。
原本舉目只能看到一汪碧水的小湖泊,此刻不單湖面上的水霧散開不少,就連湖面面積似乎擴大了不少……當然,這不算什麼。
最讓嚴澈眉開眼笑的,就是他腳下,此刻,真真正正地踏在了地上。啊,也不能說是地吧,充其量就是一方古怪的泥地,有稜有角,丈余長,兩尺寬,就像是湖面刻意搭起的長方形平台一樣。
更為奇怪的是,這看似水噠噠的沃土泥台,站在上面的腳感覺不到一絲泥濘的濕粘,乾燥得就像是一塊乾地。
跺了跺,沒有水汽或者水濺出來,嚴澈直接彎腰,伸手感觸泥土的濕潤。
呵,濕的,潤的。
很明顯的濕意從指間傳送到嚴澈的腦子裡。
嚴澈站直了身體,看了看腳下的泥台,又舉目看了看碧水湖面,心道:不知道,這個變化,是不是因為自己睡了三天三夜的結果。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下次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不行,堅決不行,嗲這次就驚嚇不輕,再來幾次,他老人家怎麼受得了?再說了,一次也就罷了,這樣的情況出現多了,不光嗲要懷疑,恐怕周圍的人也會將院子里出現的異象和我聯繫起來,那可就糟了!
——「嚴國強!」
——「嚴澈!」
——「有人在家嗎?」
這時,嚴澈被突然傳來的聲音驚醒,一愣,整個人立刻出現在堂屋的大木桌旁。
「呀!有人在啊!」
嚴澈往院門口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深色郵政制服,身形高大,皮膚黝黑的青年男子,正掌著綠色自行車,往自家院子里望呢。
而此刻,顯然被嚴澈突然出現在堂屋的情形嚇了一跳,一手掌著自行車,一手猛揉眼睛,口中喃喃嘀咕:「誒,奇怪了,剛才明明沒人啊!這是怎麼出來的?我眼花了?」
嚴澈將青年男子的嘀咕無一遺漏的聽了進去,抿嘴一笑,道:「啊,我是嚴澈,嚴國強的兒子,請問有什麼事?」
青年男子一聽,這才抬頭看了看嚴澈,有些懷疑:「你是嚴澈?」
嚴澈點點頭。
「真的?」
嚴澈斜眼,點頭:「嗯。」
「嗯?確定真的?」青年男子歪著腦袋,似乎發現在這麼下去,對面的人估計要發飆,這才適可而止:「那啥,你的身份證。」
挑眉,嚴澈還真是不悅了:「做什麼?」
「哦哦,我是靈渠鎮郵政局的郵遞員,姓蕭,你叫我小蕭,大蕭,蕭大哥,蕭……」語氣一頓,青年男子看著嚴澈微微皺起的眉,語氣一轉:「呃,或者老蕭都成。」
「是這樣的,這裡有一份你嗲署名的郵運包裹。呃……我看看啊,對了,署名是嚴澈和嚴國強,你拿身份證出來,也可以領取。」青年男子從草綠色的牛仔布袋裡掏出一疊票據,找出一張一邊照著念,一邊跟嚴澈解釋。
嚴澈恍然:哦,原來是包裹到了。
「哦,我知道,這個是我自己郵的。」嚴澈邁出門口,走到院門口的青年男子跟前。
「你自己郵的?」青年男子望著面前這個好看的有點過分的男孩(?),有些疑惑。
「呵,是啊,我當初回來時,覺得東西沉,帶著麻煩,所以就去郵局郵寄託運了。」嚴澈笑了笑,這一笑……晃得青年男人一陣眼花。
回神的青年男子挪開眼,暗道:妖孽。
繼而想起鎮上另外一個憨實的男人,就開口問:「這裡是嚴家灣,你認識嚴江不?」
嚴澈眨了眨眼,點頭道:「當然,那是我大哥!」
青年男子囧了:「不可能吧?!你是嚴江的弟弟?嚴江的弟弟不是嚴河么?你別誑我!」
聳聳肩,嚴澈從小就習慣人家置疑他和嚴江嚴河是不是親兄弟的問題,遂,有些無辜道:「我嗲就是嚴江嚴河他嗲,你說我們是不是親兄弟?」
青年男子張著嘴看了看嚴澈,又瞟了瞟嚴澈身後的院子,小聲道:「真的這裡就是嚴江的家?」
嚴澈點頭:「當然是。不信你去打聽打聽。」
青年男子急忙擺手搖頭:「別別別,嚴江婆姨太彪悍,不行不行。」
嚴澈瞭然,笑道:「那麼,我可以領會自己的包裹了么?」
孰料到,青年男子表情一改,嚴肅認真起來:「我不管你是真的嚴江的弟弟,還是假的。例行規矩,你都得拿身份證出來。」
嚴澈無奈,這人怎麼跟茅坑裡的石頭似的?油鹽不進不說,還又臭又硬……驀然轉身回了屋,取出了身份證。
青年男子接過嚴澈的身份證,對著嚴澈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嘖嘖有聲:「哎喲,看不出,你都二十三了?我還以為你才十七八呢!哈。」
嚴澈翻了翻白眼:「大哥,我的包裹,什麼時候能取?」
青年男子嘿嘿一笑,填了一張票據,讓嚴澈簽了名后,說:「等你有空了……嗯,最好下午就去鎮上取吧。包裹存放時間最遲不超過一個禮拜,不然一個禮拜過了,包裹還沒人領取,我們就要按照發件地原路返回了,你可別怪我們郵局啊!」
說完,青年男子往院子又瞄了瞄,笑嘻嘻的翻身騎上自行車,按響車鈴,清脆的叮噹聲一直響到灣前頭。
盯著手裡票據上歪七扭八,像是雞扒的字跡,嚴澈嘴角抽了抽,決定等嚴國強睡醒了,打聲招呼就去鎮上取包裹。
而且,以後沒事絕對不郵遞了……這郵遞員,太啰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