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禍引雞冠山(下)
嚴澈看著惱羞成怒的那張熟悉的臉,陌生感再次升起。
狠狠地搖了搖頭,嚴澈使勁甩開那牽著他的手,後退三步,眼中帶著貪婪地思念與失落地掙扎。
那雙與他相似的臉上,越來越濃地淡漠代替了惱羞成怒,相似的眼睛中,緩緩浮現出帶著不屑的輕蔑……就是那雙眼睛,在嚴澈身上掃視一遍,冰冷無情的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再次響起:「跟我走!娘的好澈兒!」
嚴澈搖著頭,退後一步,躲開了那隻抓過來的手。
正當嚴澈想要大聲叱責那人不是真正的万俟姝瑜時,嚴澈的雙眼大睜……他再次目睹……那隻手,腐爛著,潰爛著……變成了森森白骨。
猛地抬頭,嚴澈盯著那張正在「枯萎」,卻卻已換上「桀桀」怪笑的臉,怒目以對:「你是誰?」
那張「枯萎」的臉,終於也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骷髏頭,上面也同樣還掛著沒有掉乾淨的一絲一坨,令人作嘔的血紅碎肉,發出令人毛骨悚人的空曠「嚯嚯嚯嚯」笑聲:「娘的寶貝澈兒,我是你的娘啊,親親娘親啊,嚯嚯嚯……」
帶著碎肉的白骨手臂伸了過來……嚴澈快速後退……那隻手就彷彿能無限伸展一般,嚴澈後退一步,那手就伸長一步,直到那「嚯嚯」笑聲越來越遠,那隻手還在向著嚴澈抓來。
「嚯嚯嚯……娘的好澈兒,不要走,陪娘……嚯嚯嚯……」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空曠依舊,清晰加倍。
「三兒,三兒……」
「三叔,嗚嗚……」
這時,嚴澈感覺到天地晃動,頭髮昏眼發花,一陣猶如響雷一般的聲音砸了下來。
「三兒,三兒,醒醒。」
「嗚嗚嗚,三叔……」
地動山搖更厲害,嚴澈被這晃動得噁心想吐。
「三兒,三兒,不要嚇唬嗲——」
「嚴澈醒醒,嚴澈你趕緊醒醒……」
「三叔,不要不要春兒,三叔嗚嗚……」
天地之間,雲海涌動,山石碎裂,嚴澈連跑帶躲地避開了一塊又一塊砸下來的碎石的同時,還要在「嚯嚯」的陰森笑聲中躲避那隻抓過來的白骨骷髏手。
好累啊……
「三兒啊……別嚇唬嗲……小藤吐血了,要死了,三兒啊……」
「三叔。」
驚慌的疾呼聲越來越大,天,也塌了下來。
奔跑的嚴澈停了下來,那隻白骨骷髏手也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嚴澈愣愣地望著天,望著破碎的周圍一切,迷茫地吶吶:「嗲?是嗲在喊我?」
「嚴四叔,你別著急,嚴澈只是被魘住了而已,你別著急。」
「三兒啊……」
「嚴澈,你趕緊醒來啊,你爸急著了。」
「李軍,你看這不是大膽么?」
「嗚嗚,我要三叔,國盛爺爺,我要三叔。」
隨著越來越清晰的聲音,嚴澈已經能分辨出那說話的聲音屬於誰,也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四周為了不少人,只是……他的腿如灌鉛,怎麼也挪不動,怎麼也無法找到他們。
停駐在嚴澈眼前的白骨骷髏手動了動,嚴澈警戒地盯著那隻左右輕微晃動的白骨骷髏手,心中泛起一陣哀傷,一種難捨的哀傷——因為那呼喚著自己名字的,一聲比一聲更焦急傷心的嚴國強的聲音。
盯著擺動幅度增大的那隻白骨骷髏手,嚴澈眼中的絕望被狠戾代替。
我不能死。
嗲已經沒有娘了,大哥也有了自己的家,二哥……恐怕是不會回來了,嗲現在只有我了,我要是死了,嗲該怎麼辦?
我不想死。
我要在家裡陪著嗲,陪他下地種莊稼,努力給嗲一個好生活,嗲苦了一輩子,我要給嗲一個幸福的晚年。
我不要死。
藤子都給予我的厄運我還沒從他那裡連本帶利的拿回來,死了太便宜他了……
嚴澈奮力一掙……
眼前的情景變了,白骨骷髏手不見了,而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十張面帶擔憂的臉。
藤子都臉色蒼白地坐在嚴澈的床邊,正緊緊地抓著嚴澈的手的一頓,雙眼精神奕奕。
嚴國強面如死灰,帶著絕望的眼中一亮,雙唇顫抖。
攙扶著嚴國強的張嘗緊緊扶住嚴國強,正欲勸說的話凝結在嘴邊。
靠著李軍的李華月指著嚴澈,紅艷的嘴張了數次,最終帶著激動望向同樣激動的李軍。
被張超英抱著的沈春張著要撲向嚴澈的小胳膊一頓,圓溜溜的眼睛里掉落一滴亮晶晶的眼淚,停頓在半空。
沈秋被嚴國盛摟在跟前,揪著嚴國盛衣角揪得泛白的小手一松,深得嚴澈「真傳」而淡定的眼裡透露出欣喜。
嚴國盛大大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哄慰沈春的老伴兒肩頭一下,張超英整個人彷彿頃刻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虛弱地靠向嚴國盛:「呼……好了好了,三兒總算醒了,好了好了太好了。」
或許是因為「跑」的太多太久,嚴澈覺得渾身乏力,在藤子都的攙扶下,艱難地靠在了李軍快速遞過來的枕頭上,目光正好看到嚴國強胸前的那一趟已經乾涸的暗紅。
一怔,嚴澈臉上血色倏地減退:「嗲,您是怎麼了?」
看到嚴澈突然煞白的臉色,眾人心下一揪,還沒來得及緊張,在聽到嚴澈的詢問后,除了兩個知道「三叔」沒死沒事的小孩兒,無一不鬆了一口氣。
嚴國強無奈而慈祥地撫了嚴澈的頭髮一下,擔憂地眼神瞟向小心翼翼「折騰」嚴澈的藤子都身上:「三兒,不是嗲,是小藤。」
嚴澈一愣,輕輕側頭,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藤子都一眼:「你怎麼了?」別死太早。
聽到嚴澈的詢問,藤子都一愣,遂地快速綻開一個開心的笑容:「沒事,就一小口血,人家每個月女人還……」話說到一半,藤子都看到嚴澈臉色一沉,趕緊閉上了嘴。
一瞟,果然張超英彆扭地抱著沈春,牽著沈秋走出了門,李月華更是一張臉紅了個徹底,嬌艷異常地躲到了李軍身後,李軍惡狠狠地瞪了藤子都一眼。
從藤子都話里反應過來的另外幾個人,也都抿著嘴,憋笑著撇開了臉。
於是乎,原本眾人先前的擔憂緊張,就這樣……讓藤子都一句沒頭腦的話簡單轉換。
在眾人心中,都對藤子都也因此有了一番更徹底的新認識。
張超英心目中,藤子都變成了「這孩子太憨實(沒腦子)。」
李華月心目中,藤子都成了徹徹底底的「色^狼」。
而李軍,更是見著藤子都就咬牙切齒「朋友妻,不可欺」。
至於其他人,除了嚴澈的鄙視依舊,倒是每次看到藤子都都忍不住憋笑,就連小小的沈春也不知道聽了什麼人的什麼話,每每看到藤子都伸手要抱她的時候,小嘴兒撅得老高,小手一背,挺著小小胸脯氣昂昂地不理睬。
嚴澈這次一夢居然被魘住了一夜一天。
所以他清醒過來時,已然是有一個黃昏時分。
也因此嚴澈在藤子都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喂他喝粥時,斷斷續續地聽說了昨晚的異象……嗯,當然是片面的異象。
嚴澈問藤子都灣里人現在如何了。
藤子都眉頭也沒抬一下,專註地一邊喂嚴澈繼續喝粥,一邊悠悠地說:「還能怎麼樣?又沒真發生什麼事,當然是各回各家,吃飯睡覺暖被窩唄。」哪像我,虧了一口血不說,還勞心勞肺的伺候您,也不獎勵一下。
嚴澈微微蹙眉喝了一口藤子都遞過來的粥,擰著眉頭,開始大膽揣測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
「啊,對了,大膽自個兒回來了,你被魘住了的時候,大膽不知道怎麼昏死在你床前。」藤子都想起那病懨懨的大膽,眉頭也皺了起來。雖說不被大膽待見,啊不,不待見大膽,不過,怎麼說也是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不是?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啊?大膽怎麼了?」嚴澈一驚,猛地坐直身體,險些將不設防的藤子都手裡的粥碗打翻。
「哎喲,我的主子,您小心點兒成不?」虧得藤子都手快,一把扶住嚴澈不說,還快手地將粥碗運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再將嚴澈按回床上后,藤子都端起粥碗繼續餵食兒(……),瞟了一眼嚴澈的緊張神色,有些吃味。但是相對於「知情不報」的嚴重後果,藤子都一撇嘴,訕訕然道:「沒事兒,估計是被雷驚著了。」
「嗯?」嚴澈不太相信,依著大膽的名字,大膽就不會是被雷驚著的主兒。
藤子都聽見嚴澈的一個單音,心裡的鬱悶驟然加倍,隱隱地,透著一絲苦澀的抑悶,無論怎麼也舒緩不開,一點一滴的在心裡紮實,生根。
感覺到藤子都突然而來的安靜,嚴澈微微抬眼,只消一瞥,嚴澈選擇了忽視,心裡一些不好的記憶,再次被翻開,那些被嚴澈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忿忿再次一絲一縷的冒頭。
嚴澈說不清此刻對藤子都的感情,似乎還是那麼純粹的忿恨,似乎……在方才聽說藤子都為了來看他是不是出事才受傷時,嚴澈五味雜全的心緒不言而喻。
而此刻,藤子都非但沒有像以前那樣借著「身體不舒服」,早早就去休息,甚至偷懶,反而主動端來熱粥,一勺一勺地喂著他……這樣的藤子都,是不對的,絕對不對絕對不是那個藤子都。
嚴澈撇開了頭,望著破損的竹窗外搖曳的竹葉,強迫地將心思轉到了「噩夢」上。
而藤子都在目睹嚴澈這樣的態度后,心中的委屈使得嘴唇一抿,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只是他卻挪不動腳步,邁不出這個門,仿若一旦邁出這個門,嚴澈就會將他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小親近打回原形。
於是。
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喂,一個人心思重重地吃。
房間內安靜下來,隱約地,還能聽見嚴國強補眠發出來的暢快鼾聲。
嚴家灣那一晚的可怖雷鳴,自然很快就被外人知曉。
嫉妒嚴家灣的好事之人便找著了碴兒,便拿鹿城大學食物中毒的事來舊聞重提,直指嚴家灣人作了大孽,老天爺要下雷劈了嚴家灣云云雲。
可這些事,除了與嚴家灣離得近的柳家潭聽到炸炸雷的聲響嚇了一跳外,其他村都相隔比較遠,雖然隱隱有聽見,卻不如傳聞中那麼「驚天地泣鬼神」。
而柳家潭在嚴家灣蔬菜大棚起來后,賺了不少錢,那可能自毀根基,跟著放關於嚴家灣的是非啊?
至於鄔子盪,那可是嚴家灣系一根草繩上的螞蚱,即便是親身經歷那樣的恐慌,也不可能到處亂傳,那不等於自己斬斷自家的財路么?
因此,即便是有好事之人加油添醋,唾沫亂飛的大侃特侃,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很快就被大家撩出來的另外一些新鮮事淹沒在茶餘飯後大雜燴里。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是嚴家灣和鄔子盪人心裡還是心有餘悸,回想去當晚聽到的那個駭人的炸炸雷,難免心中升起抹不掉的懼意。
也因為這樣,嚴元照每次來霧戌山時,免不了一陣唉聲嘆氣,弄得嚴國強嚴國盛做賊心虛地想到了嚴澈的「高科技」——「是不是這個東西太好太寶貝,老天爺不幹了啊?!」
嚴元照再如何的活絡,自然也不知曉這邊內里的情況,他老人家焦心焦慮的為外乎就是……好不容易灣里人好過了,又來這麼一回鬧心的,再加上灣里那天還有客人,要是真的有人起了心黑嚴家灣,嚴家灣人肯定又要過回以前的苦日子了。他倒沒關係,畢竟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雖說沒有享受什麼高級的,但是在世上走了近百年的路,就是到了閻羅殿也不會覺得遺憾了。
偌大個嚴家灣,裡面的都是嚴氏子孫,即便沒有自己的嫡親血脈,可是都供奉著一個老祖,哪個不是打斷了連著筋的血脈骨肉啊?!
所以說,他老了死了,沒啥好揪心的,唯獨他老人家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一票嚴姓子孫。
既然三兒有本事,有能力能改變這些人的生活條件,灣里人也齊心,那麼嚴家灣爬起來也不是難事不是?
但是那晚的雷鳴聲,他可是第一波爬起來的人,別人或許沒看出噱頭,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見異象就是從霧戌山這邊發出的。
如今看著心虛得馬腳畢露的嚴國強嚴國盛哥兒倆,嚴元照眼睛一眯,幾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后,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小三兒啊,果然和他有關係……只是,這是咱嚴家的出息娃兒,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下來啊。
想到這裡,嚴元照那充當裝飾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斜了那倆已經「亂了陣腳」的哥兒倆一眼,眼睛往著竹樓內里一瞟,目光又回到已經嚴陣以待的哥兒倆身上:「那個張嘗走了?」
聽到嚴元照這麼一問,嚴國強看了一眼同樣疑惑看著他的嚴國盛,哥兒倆一個眼色,立刻不約而同想到「要保護三兒的,恐怕就剩五爺爺了」,於是點了點頭。
看到倆人的模樣,嚴元照心下寬慰,看來這倆小子(?)似乎要拉自己下水了……嗯,不錯不錯。
只不過老爺子是什麼人?
於是不顯山不露水地繼續剜了倆人一眼,嚴元照端起一旁的新茶,不紊不急地道:「說吧。」
嚴國強輕輕碰了一下嚴國盛的胳膊,嚴國盛嘴角抽了抽,立馬腆起一臉諂笑地走到嚴元照身邊,再次給已經下去一半的茶水續新水:「五爺爺,那啥……就是三兒……」說話間,嚴國盛再次謹慎地四下瞄了瞄,這個舉動很得嚴元照的心思,眼底露出了不經意的笑紋:「三兒咋啦?」
確定沒人後,嚴國盛更靠近嚴元照一點,再次壓低聲音道:「三兒回來,帶了一些好東西,高科技。」
「嗯?」嚴元照眉頭一挑,和他猜測的中了十之。
看到嚴元照的表情,嚴國強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也學著嚴國盛……就是有些不倫不類……地靠近嚴元照,低聲道:「五爺爺,記得咱家老院兒的那個橘子和蘿蔔么?」
嚴元照準備去端茶的手頓了頓,片刻又恢復正常,哼了一聲,示意說下去。
「那就是三兒弄回來的高科技的實驗。」嚴國盛不落其後,接了上來。
這一下,嚴元照手一抖,茶水灑了一小半出來,在竹制的茶几上暈濕一片,茶水順著溝壑滴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沒有察覺,而是一把抓住嚴國強的手,瞥了一眼嚴國盛,壓低聲音肅重地問:「果真?」
哥兒倆還準備給老爺子拭乾,卻看見老爺子這個情形,不由一愣,下意識地重重點頭。
沒有留意到老爺子猛然一驚下鬆開手的嚴國強,篤篤後退兩步,莫名其妙地和嚴國盛對視一眼,再將目光轉回老爺子身上:「五爺爺,怎麼了?」
「嗨唉……」老爺子重重呼出一口氣,回魂兒了,伸手不顧平日的那些禮儀,直接就拂掉了身上的水漬,抓著拐杖就篤篤篤地在竹地板上杵起來:「還有誰知道這事兒?」
「呃……」哥兒倆又是彼此一望:「三兒一早就支了話,這事就我們倆知道。」
聞言,老爺子微微頷首,拐杖的篤篤篤聲更密集了。
老爺子這個動作,嚴國強哥兒倆見過,那是老爺子在思考,而且還是重要事情的考慮,因此倆人不再做聲,而是退回到原先的座位上,等著老爺子「思考」完。
果然。
沒多久,等老爺子「回魂兒」,爺兒仨頭碰著頭,嘀嘀咕咕又是一陣后,才趕著哥兒倆去看了那「高科技」的樣本——碧汪汪的一桶水,就那麼大喇喇地擺在籬笆院兒里,看得老爺子擰起拐杖就往哥兒倆身上招呼,嘴裡嘟嘟囔囔直道:「爆殮天物,作孽啊作孽!」
不過。
老爺子到底想出了什麼辦法,除了哥兒倆,沒人知道。
只是過後的兩三天,嚴國強和嚴國盛經常摸黑,偷摸兒地背一個東西往雞冠山方向走,次次都小心翼翼,比做賊還謹慎。
偶爾,還能看見嚴元照杵著拐杖在一旁放風……啊不,應該是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