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武少康的心病
晝比夜長了許多的夏天,天剛麻麻亮時,也不過四五點。
嚴國強趁著天空已然灰濛,悉悉索索地起床,躡手躡腳地打著赤腳,擰著自己的腳涼鞋出了竹樓。
昨晚嚴澈入睡前,趁大家都睡下后,一如平日地稀釋好了一缸水在院子里,嚴國強的任務就是將那一缸水替換下來,把「真」的背上雞冠山。
其實老爺子也沒出什麼太高明的辦法,不過就是借了祖宗們流傳下來的「遺言」的庇蔭,將雞冠山的神奇「發揚光大」而已。
畢竟,早些輩人源源不斷地講述著雞冠山的種種神通神話那可是版本各異,個個都那麼匪夷所思,更是有流傳雞冠山是嚴氏一族的本源運脈,比之鄔子盪的竹林更神奇的存在。
怎麼發揚光大?
哼哼,那碧汪汪的水的神奇之處,老爺子在嚴國強哥兒倆說出來后,再一聯想那枯木逢春,開花結果的橘子樹,以及大得離奇,堪比珍味的大蘿蔔,自然是能揣摩出一二三,那麼……將那水倒入雞冠山上的湖……會發生什麼神奇的效應呢?這樣會不會褻瀆了雞冠山呢?
嘿嘿,這些可就不是他老人家要想的了,就算真有什麼存在,那麼,就讓他來背這個罪名,也是與小輩兒們沒有干係的。他已經老了,小輩兒們還年輕啊……
因此,他老人家只是覺得為了保護嚴家小三兒不被發現,那就得運用非常人的手段,嗯,沒錯,即便科技在發達,在人們心中難免都還遺留著些許迷^信思想不是?
既然老輩子們都覺得雞冠山是嚴家人的仰仗之地,那麼,就算雞冠山的湖裡搞出點動靜,那應該也算不得什麼太突兀了吧?!
再說了,雞冠山雖說不大,內里的神奇,他老爺子更是將信將疑帶著唏噓,遙想當年吃的那果子,不也是從雞冠山採回來的么?嚴澈考上大學那年雞冠山的狀元花一夜開花的異象,不更是整個嚴家人親眼目睹的嗎?……這些幾乎是整個嚴家灣人都知道的秘密啊。
如今蔬菜大棚出的那事兒,再想到那次吃了那橘子和蘿蔔后的情況,老爺子可不認為事情真的就簡簡單單一如嚴國強哥兒倆說的那麼輕便……高科技?或許吧,不過小小孫兒有秘密要掩,他這個老祖宗怎麼能不幫忙呢?而且這個秘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對嚴家人是百利而無一害啊!
嗯,電視都來報道嚴家灣神奇不是?
那好吧,咱就讓嚴家灣更神奇更神秘更誇張一點兒……那啥,不是要講究廣告效應么?這樣應該還是不錯的。
以上,還真就是老爺子的想法。
而每天將這些水背到雞冠山,倒入雞冠山湖,正是嚴元照吩咐嚴國強和嚴國盛哥兒倆每天做的工作。
用老爺子的話來說,那就是:個把月不給霧戌山用這些水應該不礙事,先把這些水背到雞冠山上倒一個月再說。
老爺子無外乎也是為了自家三兒。這麼想著,嚴國強做起事來也更上心更積極,趁著大家還在睡覺,每日一缸,風雨無阻。
嚴國強剛背著水躡手躡腳走出籬笆院,一個黑影一閃,大膽已經將腦袋蹭到了嚴國強腳邊。
「呼。」嚴國強吞了一口唾沫,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沒好氣地瞪了撒嬌的大膽一眼,壓低聲線暗責:「是你這個傢伙啊,差點被你嚇的水灑一地。」
「咯咯咯。」大膽可不管那麼多,自打它捨身救主受了傷后,藤子都一干人居然嘲諷它膽兒小,被雷嚇暈過去,它委屈啊委屈,太委屈了。
「好了好了。」看著大膽這個樣子,嚴國強這才想起冷落了一段時間這傢伙,再加上這傢伙「身體虛弱」,也心生一些憐惜,好笑地道:「等會兒回來給你弄好吃的。」
大膽聞言,抬頭歪著腦袋看嚴國強,那模樣就跟在問「真的?」一般無二,這樣一來,嚴國強「做賊」的緊張消失殆盡,倒是一臉放鬆地掛上了笑容,道:「真的,一會兒給你逮蟲子吃。」
語畢,嚴國強驚訝地看見大膽反而耷拉了腦袋,改磨蹭為啄褲腿兒:「不稀罕吃蟲子?」
大膽依舊不搭理嚴國強,啄褲腿兒改為啄扯嚴國強的褲腿兒,弄得嚴國強不知所措,還哭笑不得:「那……吃大米?」
大膽一頓,抬頭看了看嚴國強,「咯咯咯」地叫著喂著嚴國強轉了三圈。
這下,嚴國強明白了:這傢伙不吃蟲子,要吃米……(o(╯□╰)o)
嗯,為了防止嚴國強變卦,大膽亦步亦趨地跟著嚴國強出了門,也去了雞冠山,反正,不離開嚴國強超過五步的距離,大膽的舉動再次讓嚴國強哭笑不得,心裡止不住地想:我有這麼說話不算話么?
等嚴澈起床給春秋兄妹做早餐,順便勉強接受「病號」藤子都的尾巴行為。
想來藤子都的待遇,其實比大膽好不了那麼多少——被張超英等人一眼一眼的投以憐憫外,還得忍受和大膽一樣被視為「一個炸炸雷,能驚出一口血」的嚇不得行列。
但是,比起這些來,嚴澈這幾天的親近,還是讓藤子都覺得「就算被罵成孫子,我也認了」。並且,嚴澈這幾天對他的態度,更讓他蒼白的臉上時刻掛著傻笑,一步不離地跟在嚴澈身後……嗯,除了嚴澈去廁所。
這不,嚴澈在灶房轉悠,藤子都又腆著一臉傻笑跟了上去。
「嚴澈,今天我們還去送沈春沈秋上學?」藤子都這段時間最美好的就是送春秋兄妹上學,因為,回來的時候,嚴澈顧及他是病號,心軟(?)地總是每走一段路就停一下,等他跟上來……啊,多難得是二人世界啊!
嚴澈蓋上鍋蓋,一回頭,果然又看見藤子都一臉傻笑地陷入N次元世界,忍不住狠狠瞪其一眼,一把掀開完全不在狀態的某人,顧自轉去了灶前繼續添火。
剛添了兩把乾柴,神遊太虛的人還沒回魂,張超英已經領著穿戴整齊的春秋兄妹在院兒里洗漱了,春兒更是精神抖擻地嘰嘰喳喳、嘀嘀咕咕跟張超英說著話。
沈秋在洗漱完后,就乖巧地鑽進了灶房,代替了嚴澈的位置,幫嚴澈添火……嗯,偶爾好奇地瞄一眼「詭異」的藤叔叔。
早餐很簡單。
一碟紅油調拌的腌蘿蔔,一小籃子干煎菜盒子,兩個小孩兒一人一個白水煮雞蛋和一小鍋小米菜粥。
等兩個孩子一吃完,張超英就讓嚴澈送孩子去上學,而自己收拾碗筷,準備食籃子,送去給早已經下地的嚴國強哥兒倆。
眼看天氣越來越熱,地里的莊稼也快到了收穫的季節,因此地里雖說應該沒什麼忙活兒,但是二季作物這個時候卻是需要小心照應。
庄稼人,除了年年望個好收成外,無外乎也就是盼著冬天不挨餓,而這些二季作物,也正是為了備冬種下的。
嚴澈下地,別說嚴國強捨不得,張超英心裡也一百個不願意:咱家三兒的手是握筆杆子的秀才,哪能來搓泥巴當農漢啊?!
至於好不容易被調^教出來的壯勞力藤子都,看在這孩子「被雷驚著」,傷了元氣,張超英也願意自己累一點,讓人家孩子在家調養。
因此,送沈春沈秋兄妹上學的任務,她自然而然就交給了嚴澈和藤子都,霧戌山上的果樹噴水的活兒也就由她擔了下來,反正一會兒五爺爺也會支人過來幫她……有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她可不是沒腦子瞎客氣的人。
嚴澈已經習慣被家裡人排除在干農活的行列,優哉游哉地一手牽一個走在去鎮小學的路上。
早上的空氣好,旭日初升,一些地里已經有了不少下地幹活兒的人,沒走幾步便有人沖嚴澈打招呼。
嚴澈雖然不一一回應,卻也次次回以一個笑容,得到的回復無一不是:「喲,老四家的三兒就是有禮貌。」
聽到別人贊嚴澈,跟在三人身後的藤子都臉上的傻笑更濃,胸膛挺得老高,走路也是杠杠滴有力穩健。
不過,在別人心裡,卻有了另一個說法:「嘖,老四家這個長工是咋地一回事兒?大農忙的也不幫忙下地幹活兒?這不是養了一個祖宗么?這成什麼樣子了?不行不行,回頭得給老四支個招兒,可不能叫人家把老實的老四欺負了去。」
嚴澈二人將春秋兄妹送到學校后,又這去了一趟鎮上菜市場,買了兩斤五花肉和四斤豬排骨,自打家裡承包下霧戌山,搬到霧戌山下的竹樓住下后,家裡就沒再養豬,吃肉什麼的都靠去鎮上買,這天氣雖熱,但是也不能老吃清湯寡水兒的不是?
就算大人們沒什麼,挨得住,可是春秋兄妹還是孩子,特別是沈秋,現在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一點兒也不能馬虎。
思量著家裡還存有一些好白面,嚴澈順手又撿了一把翠**滴的韭菜,準備晚上回去包一頓餃子……老宅里還有幾棵大蘿蔔應該出得土,再燉一鍋蘿蔔排骨湯,老祖這幾天也常過霧戌山來,正好叫上老爺子一起吃一頓補補。
將來的食物塞進張超英準備的布袋子,嚴澈一順手,袋子就落在了任勞任怨的藤子都手裡,即便如此,那傢伙還是一臉傻笑得讓人手癢。
走出菜市場,嚴澈藤子都身邊一個急剎車,嚴江的車停在了兩人身邊:「哎喲,三兒,你怎麼還在這兒?」
嚴澈一愣:「大哥,怎麼了?」
嚴江下車,轉到兩人跟前,一把奪過藤子都手裡的口袋,拉了嚴澈就往車上塞:「趕緊的,剛才武老師在鎮上暈倒了,你趕緊回去看看。」
「啊?」嚴澈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武老師不是前些日子回家探親了嗎?」
「嗯,剛回來,一下汽車就倒地上了……誒誒,小藤,你也趕緊上車。」嚴江一邊解釋,一邊把嚴澈摁坐在副駕駛位上,看著藤子都還一臉不在狀態的傻站在原地,又不由出聲急催:「趕緊趕緊,我送武老師回去的時候聽說你在鎮上,這才趕來接你……三兒啊,武老師可沒孩子,當你是他孩子呢。」
月初的時候,也就是那碼食物中毒事件發生時,情急之下,武少康沒有等得及事情解決,一心就想著蔬菜大棚是自己逼著自己學生弄出來的,這下好了,一出事,肯定第一個就殃及自己的得意學生,於是不管不顧地,第一時間就厚著臉皮回了一趟家,想著求一下老父親,讓老父親通過關係給疏通疏通。
結果,前腳剛下火車,後腳就傳來事情的逆轉。
原本武少康想事情既然解決了,那麼就回去吧?!免得不爭氣的自己一回去,又把年邁多病的老父親氣出一個好歹,那就大大不妥了。
轉身還沒走進車站買票,武少康便被人喊住——是武老書記曾經的一個秘書正好經過。
於是,武少康不得不厚著臉皮,在那人的勸說下,回了家,看到了已然滿鬢霜雪的老父母。
武老書記並沒責怪武少康,反而是一向慈祥溫厚的武母,揪著這個二十多年不回家的大兒子又是打又是罵,鼻涕眼淚的哭昏過去兩次,險些送到了醫院急救。
想來也是,武少康從小就生得漂亮乖巧,念書好,有禮貌,比起那個淘氣的二兒子那是好了不知多少倍,一直是武老書記最為滿意得意的事。
誰曾想武少康隨著下鄉的潮流,居然鬧出了一個喜歡男人的荒唐事,氣急之下,武老書記才決絕地說出了「斷絕父子關係」的話,雖知道這個一向乖巧聽話的大兒子居然當了真,果真一去不復返,二十多年不曾踏足過這個生養他的城市半步。
本覺得既然這樣,武老書記對這個兒子也就死心了,專心的培養小兒子成才……孰不料,小兒子成才是成才了,卻年紀輕輕的死在了歹徒手裡。
白髮人送黑髮人,中年喪子的武老書記以為發生這樣的情況,大兒子會回來予以寬慰,那麼就將大兒子留下……畢竟大兒子喜歡的那個男人已經……只是計劃的太美好,忘記了大兒子看似溫和,實則執拗的性格,武老書記依舊沒等來大兒子回歸的半絲音訊。
這雙重打擊下,武老書記身體愈發虛弱,乾脆辭了編內職務,和著老伴兒在家度養餘生——全當兩人沒有生養過這個兒子,兩人就是一對寡人罷了。
沒想到這次大兒子居然回了這個城市,卻不是為了探望父母,見事情有了著落,更是轉身要走……武老書記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兒,只是覺得……這一切或許就是報應……
得知以前的下屬將兒子帶了回來,武老書記哪裡還記得責怪?
人上了年紀,什麼錢權勢力都不如兒孫齊聚膝下,雖然小兒子不在了,大兒子也不可能給他弄出個孫兒……但是還有一個大兒子在,那就是他所有的念想。
相比老伴兒的哭訴責打,武老書記只能淚流滿面地沉默,沉默著喟慰,沉默著掩飾內心莫大的喜悅。
武少康心中有愧,知道自己的自私自利帶給雙親致命的傷害,如今沒有老父親的責罵,看見一向堅強的老父親居然滿面老淚,看著老母親兩度昏厥……武少康歷年來所有的委屈也爆發出來,「嗵」地一聲,跪倒在雙親面前。
他不奢望求得父母的原諒,看著早已沒了當年風華的父母,第一次,從自私自利,自怨自艾的人生中,想起了他還沒奉養過的責任,懇求父母能讓他留在身邊。
然而,事事順意,那就不叫人生了。
因此,武少康回來了,帶著一身心傷與遺憾,回來了。
因此,心力疲憊,哀慟滔天的武少康又一回來,一下車便昏死在靈渠鎮的汽車站。
嚴江將嚴澈和藤子都送到了柳家潭,就被人半路攔了回去。
嚴澈和藤子都急沖沖地感到了鄔子盪的青石院,進了武少康那間簡陋的青石屋,看到的卻是氣若遊絲,一臉死氣的武少康茫然絕望的眼神怔怔望著屋頂。
「武……老師。」嚴澈被這樣的武少康嚇著了,即便武少康得知那人成家立業也不曾出現過這樣的情形:「武老師。」
「啊……」武少康稍稍回神,有氣無力的眼神掃了過來,眼底有了一絲溫柔:「嚴澈,你來了啊。」
「嗯。」嚴澈咬著唇,哽咽地應了一聲,抓住武少康伸過來的手,側坐在武少康的床沿:「老師,您身體不適,我帶您去醫院。」
武少康微微搖了搖頭,溫柔地眼神依舊落在嚴澈的臉上,微微一笑,甚是慘淡:「嚴澈,蔬菜大棚的事,你可還怨著老師?」
嚴澈狠狠地搖了搖頭,垂下了眼瞼:武少康,之於他,當年可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他怎麼可能怨自己的「父親」呢?
「唉……」武少康長長地嘆息一聲,仿若嘆盡人生最後一口氣,虛弱的另一隻手抬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嚴澈的手背:「我的學生已經長大了,老師……也老了。」
聽到武少康這麼一說,嚴澈只覺得鼻子的酸澀更濃,微微吸了一鼻子,眼裡熱滾滾的液體已經滑落,滴到了武少康的手背上。
「別哭。」武少康艱難地抬起手,一如往昔地溫柔的為嚴澈拭去掛在臉龐的淚水:「嚴澈,如今你長大了,有擔當了,要好好地走下去,好好地孝順你父親,知道嗎?」
嚴澈點了點頭,眼淚滴落的更快,嗓子哽咽的更難受,嘴唇咬得幾欲出血才抑制住喉間咆哮而出的泣聲:「老師,我們去醫院,好嗎?」
武少康微微搖頭,抓著嚴澈的手輕輕晃了一下:「呵呵,老師的身體老師自己明白。」怕是好不了了,不過,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噗——
武少康身體一顫,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落在嚴澈與他的手上,臉色愈發死灰。
嚴澈一怔,整個身體猛地顫抖起來,尖叫道:「藤子都,快去叫人,快一點,快一點回嚴家灣叫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