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蛇
府尹何曾這麼近距離見過永寧王,嚇得不住發抖,直請他坐到衙堂主位,葉曜淡漠看了一眼,說是兇案,那自然得由府尹來審,不能越俎代庖。
府尹只好端坐於堂上,只是更緊張了,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葉曜無奈,抬眼直直看向王驥,一問是否還與別的女子有私情,二問死者所贈鮫綃何時不見了蹤跡,三問是否知曉死者已有身孕。
王驥看著永寧王,卻是直哆嗦,瑟瑟不能言。
聽得這三問,葉星璨倒是刮目相看,她只是簡單說了那夜所見,哥哥竟快速整理出頭緒,每一問都是直擊要害,又見王驥囁嚅著不敢開口,便接著道,「我知兇手不是你,據實招來,才好為你伸冤。」
王驥抬眼看向眼前帶著帷帽的女子,白紗罩面,看不清面容,只覺聲音甜凈中帶著清冽,很是好聽,眼珠轉了幾轉,似是想到什麼,穩了穩心神答道,「回稟王爺、小姐,小人與銀霜交好之前,曾與錦雲樓當紅角兒錦萱有過來往,不知這鮫綃何時不見的,也不知銀霜有了身孕。」
葉曜看向王驥,知他所言應是不假,又看向戲班班主,「錦萱」在哪裡。
班主跪在地上,也不敢抬頭,回道,「一日前,衙門傳話已經抓到真兇,不再限制戲班眾人行動,錦萱便為自己贖了身,昨日一早便已離開建興,說是不願留在這傷心地。」
葉星璨暗思,戲班一解封,立馬贖了自由身離開,應是早已計劃妥當,「傷心地」這三字怕是不假。
葉曜握住葉星璨雙手,點了點頭表明知曉她所想,下令府衙印製通緝令,又讓霍躍傳令,命鄰近幾郡守軍協查,逮捕錦萱。
話畢,便帶著葉星璨回了王府。
柳清讓一頭霧水,但也沒法追上去,只好吶吶問道,阿璨,我還能去找你嗎?
葉曜聽到「阿璨」二字從柳清讓口中喊出,滿身都是不舒服,想到前幾日兩人夜奔之事,眼中冷光匯聚,握著佩劍的手也緊了幾分。不等阿璨回答,便將人帶上馬,絕塵而去。
柳清讓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只能搖頭嘆息,滿心落寞。
王府,葉曜對著葉星璨,雖是儘力瀲了醋意,帶著一如往常的淺淡笑容,眸中卻是愈發深不見底。
他負手立在星月閣前,長長的影子似將一切籠罩。兩人近的可以觸及彼此氣息,卻是無言。葉曜目光漸漸凌厲,他可以不問,卻無法控制那絲介意。
葉星璨倒是並不閃避,平靜地迎上他目光,深吸一口氣,仰首含笑望著他,「哥哥,我總是莫名覺得柳大人親近,那般看著他,便是心安。但我知曉,對著柳大人,絕不會生出男女之情,他與我心中之人,相去甚遠。」
葉曜半啟了唇,語聲凝在了唇邊,終究是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嘆息,又似是不甘,開口問道,「那阿璨心中之人該是如何?」
「身姿挺拔,氣勢勃然,就如書中言『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葉星璨卻是笑著,眼底沉沉,不知真假。
葉曜微微抬頭,閉了雙眸,終是放下對柳清讓懸著的那顆心來,手腕一緊,將她拽回懷中,目中熾熱如火,「兵刃所向,如驚電驟起;刀鋒所至,如長河決堤。阿璨,那可是我?」
便是朗笑,不再糾結。
一日後,府衙傳來消息,已將錦萱抓捕歸案。府尹知道永寧王會來,便將公審改為堂內問審,也好摒棄閑雜人等。
葉星璨打量著堂下所跪女子,二十歲余歲,雖是穿了粗布衫子,依舊可見身段窈窕,風韻十足,眼中帶有天然一絲嬌媚。
也不用上刑,錦萱就全招了。
這王少爺本就是浪蕩公子,幾個月前,錦雲樓來到建興搭台唱戲,王少爺一見傾心,便舍了妓-館相好,天天來聽戲。
戲台上,笙弦鑼鼓,好戲連台。戲台外,王驥出手闊綽,錦萱又是錦雲樓紅角,一來二去,兩人便有了私情,情到濃時,互許了終身。
只是落花真有意,流水卻無情,王驥本就是覺得新鮮,真得到了,也就淡了,習慣了浪蕩,怎能為一個戲子收手,更何況他也知曉家裡不會同意迎娶戲子,從未想過要為錦萱負責。
錦萱雖未讀過書,但早入江湖,已在戲文經歷太多兒女情長,又有著一顆玲瓏心,怎能不知情郎心已變。本也洒脫,卻不想,看到了銀霜所綉鮫綃帕在王驥手中,不等求證,一日傍晚便看到王驥從銀霜屋中出來,她衝進去,只見銀霜衣衫不整,滿室香艷。
銀霜從小跟著錦萱一起練功,兩人既是師徒,更如姐妹,台下幾乎形影不離。錦萱可以忍受情郎變心,卻受不了銀霜背叛。
便狠了心,在一次幽會時,偷得銀霜贈與王驥的鮫綃,八月初二,又以銀霜的名義約了王驥,趕在王驥到達前勒死銀霜,留下鮫綃。
葉星璨聽到最後,只覺得心裡堵了一口氣,卻不知該說什麼,葉曜感到她難受,便攬住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在身邊。然後淡漠看向錦萱,緩緩道,「死者既著青蛇裝,戲中你飾演白蛇?」
錦萱不知府尹側邊的男子是誰,只覺得這人生的好看,又滿身凜冽之氣,也不敢多看。
聽得他問話,又見府尹未加制止,猜到身份不低,雖覺得這問的奇怪,也只是點頭,俯首恭敬道,「民女一直飾演白蛇,銀霜年紀小,一直排練的青蛇,兩個多月才一起登台。」
葉曜抬頭,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便讓府尹讀一下昨日王驥新錄的證詞。
這王驥知道已經洗脫嫌疑,自覺說的越清楚越是有利,也就不再隱瞞,說到與兩女交往的細節處更是眉飛色舞,輕浮之至。
府尹畢竟讀書人,那些淫-穢之詞難以啟齒,只撿了重點說。
之前的內容具是一樣,幾月前,戲樓看戲,王驥與錦萱芳心暗許,日日來捧彩頭,戲園女子以為遇到了真愛,墜入了情郎的溫柔夢,不想搭上了自己一生。
只是後面卻是出入不小。那日,王驥又去尋錦萱快活,卻是遇到了在後台練習身段的銀霜,浪蕩子見一人愛一人本就正常,便找人打聽了銀霜住所,夜裡潛進去,一夜風流。
府尹讀到這裡,看著證詞上的描述,也是覺得不堪,明了這所謂一夜風流,定式用強。錦萱聽到此處,也是一愣,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府尹繼續讀到,王驥有個怪癖,歡-好后,喜歡留下女子貼身之物,這鮫綃便是一直被銀霜貼身收著,后被王驥奪了去。
那夜后,銀霜深覺愧對一直視為姐姐的錦萱,又因身份卑微,戲子與少爺,毀了清譽不說,又有幾人會站在自己這邊,更是不敢報案了,只能默默咽下所有屈辱。
不想,王驥發現銀霜膽小怕事,卻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追慕自己,竟對她更有興趣,經常尋了機會騷擾。
那日接到傳信,銀霜約自己密會,覺得這女人終究是被征服了,未及多想,樂顛顛就去了。不想推門就看到銀霜已死,三魂嚇走了兩魂,拔腿逃去了外地。
錦萱聽到這裡,又想到之前總見銀霜紅著眼眶,這才知道是被王驥那畜生欺負了,心裡痛苦又自責,眼淚不住的流了下來,哽咽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葉曜看著悲痛欲絕的錦萱,淡淡開口,「你是否看過那鮫綃上所綉?你不奇怪,那夜,她為何穿著青蛇戲裝?我猜,臨死時她也沒有過多掙扎吧?」
衙役呈上綉著戲文里白娘子的鮫綃,錦萱雙手顫抖,輕輕撫上鮫綃,淚水不住流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便是大哭,又突然笑起來,又哭又笑,後來竟然不顧衙役阻攔,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唱起了那出白蛇傳說……
「聽青兒塔外悲聲喚,一番敘舊添悲慟,難為你一片痴心,連心貼己寸步相連……」整個人已是瘋癲。
葉星璨想起那夜,見到的銀霜面目平靜柔和,不似冤死之人的猙獰,又看錦萱反應,也是明白了因果,呆愣在當場。
葉曜囑咐行刑前,不要為難堂下已然瘋癲的女子,便帶著葉星璨回府。
燕飛湖畔觀魚台,葉星璨不顧葉曜阻攔,脫了鞋襪,將腳浸在水中,卻是不願開口說話。
葉曜看在眼裡,心下難受,便也學她脫掉鞋襪,挽起褲腿,一樣將腳盪在水中,又輕輕揉揉了她的頭髮,柔聲道,「阿璨,聖人說求仁得仁,死而無怨。你只能看到銀霜著戲裝而亡,想要抓住兇手為她申冤,再是自然不過,我們是無法揣測逝去之人所想的。」
葉星璨吶吶,只問,「那王驥明顯不是東西,他以為女子便可以那般輕賤,那日他說不記得銀霜所送鮫綃,我就該想到,他根本不在乎。我想著陰陽相見總是緣,便要抓了兇手為她報仇,卻不知,死在自己最珍視的人手中,才是她想要的結果。」
葉曜聽著葉星璨悔恨自責,更是心疼,只能繼續開解她,「無論銀霜是否甘願赴死,她腹中胎兒具是無辜,也無論這王驥多麼混賬不堪,也自有律法定奪,錦萱輕易就取了兩條人命行嫁禍之事已是大惡。不能因王驥做了錯事,便要求他擔了別人所做之惡,更不能因為死者釋懷而放任兇犯逍遙法外,你本著一己良知善心行事,毋需計較其他。你沒錯,錯的是這世事人心。」
末了,向她伸出手來,「阿璨,過來。」
葉星璨茫然任他牽住了手,被他攬在臂彎,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裡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令人心安。
葉星璨釋然許多,心緒漸平,又想起日前錦萱所唱白蛇傳說,只覺得一曲一殤一場嘆,罷了。
葉曜看著她心狀好轉,便從湖中撈出她幼白雙腳,脫下外衣,輕輕擦了乾淨,「阿璨,世間從來不是非黑即白,這些你遲早會知曉,算不得什麼。」他笑意淡定,攏了攏葉星璨散落的鬢髮,「我已命府尹將王驥押在大牢,人雖不是他說殺,但務必落實奸-淫-之罪,從重從嚴懲處。就算天翻過來,都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