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殺破狼(一)
燕兒的線既然斷了,只好另扯他線,葉曜喚來靈香,細細說與這毒的來源。
靈香對著自家小姐,不好直接說了楚貴妃和洛淵之事,半隱半假,對著王爺卻無需再瞞,從此毒名曰「天湮」講起。詳述了這毒與侍女靈依,以及與中唐的關係。
葉曜暗思,此事蹊蹺,若說這燕兒是惠宗所派,宛城投毒的目的太過奇怪,這城雖不大,畢竟歷來有「八州通衢」之稱,距帝都永寧又只有兩百餘里,水陸交通便利,歷來都有承東啟西、溝通南北、維繫四方的作用。而阿璨此次解了宛城之疫應不在謀局者計劃之中,那麼,宛城盡毀究竟有什麼好處?
葉曜百思不得其解,待到中唐情報網傳來暗信,除了證實了楚魚婢女靈依確曾為前任中唐王的妃嬪之外,也未有更多線索,且那女子十幾年前已經過世,未曾留下子嗣,據傳也是失了恩寵,鎖於深宮,鬱鬱而終。
葉曜手指點桌,一下一下敲著,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卻是怎麼也連不起這兩條線,無奈陷入僵局。
直到葉星璨捧來宛城縣誌,翻閱古籍,這才反應過來,若以北陸為星盤,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正四方。
東方青龍甲乙木,南方朱雀丙丁火,西方白虎庚辛金,北方玄武壬癸水,中央戊己土,陽土勾陳,陰土騰蛇。
這星宿的中央為紫微垣,紫微垣是三垣的中垣,居於北天中央,殺破狼則是紫微垣命格中最狠厲的一局,七殺、貪狼、破軍在命宮中三方四正會照時,就是所謂的「殺、破、狼」格局。
代表動蕩與變化,動中得降福,亂中謀天下,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
而宛城便是這北陸中央,紫薇垣之所在,難道是有人在以宛城之變,動天下格局。
這般而言,欲奪天下者,皆有毀宛城之由。
葉曜渾身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麼,緩緩抬眸,「這都是上古箴言,千年來也未曾應驗,哪有什麼殺破狼之說,江山霸業從來都是靠兵刃所得,擺個陣就可以動天下?無稽之談!」
葉星璨抬首,怔怔地望著葉曜,一雙流波妙目,似是迷茫不解,「哥哥,你不就是破軍嗎?」
葉曜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我也不知這傳言是何時由何人傳出,好像一夜間這般謠言傳遍了北陸。不得已,我也命人依照上古祭典,合了命格,除非我出生的時辰有誤,否則我確不是什麼破軍,真正命格破軍之人,大半年前已經殞命。」
「破軍已經隕落?他是誰?」葉星璨脫口而出,不知為何,隱隱覺得內心不安,絲絲抽痛。
「故人。」葉曜沉默半晌,默然嘆息,重新閉上雙目,才是低聲開口,「兄弟,患難與共,刎頸之交。」
葉星璨見他神情不對,心中的不安被對葉曜的擔心壓了下去,便輕輕抓住他的雙手,不再提及。
葉曜握緊掌中縴手,良久又道,「若是以命格論,我應是七殺,將星,運籌帷幄、衝鋒陷陣、冒險犯難。」
「七殺?不是亂世之賊嗎?傾國容顏,禍亂世間。」葉星璨想起幼時所聞,更何況,世人都將七殺按在了自己頭上,哥哥所言怎會有如此出入。
葉曜眼底笑意莫測,卻無溫度,許久才扯出一抹似笑非笑來,淡淡道,「世人所傳應就是那人故意放出的謠言,破軍的「破」代表破壞,七殺的「殺」代表衝勁,貪狼的「貪」字,則是慾望。若是真有命斗之說,破軍殞命之時,以守為破,已經攪動了這亂世,那幕後布局之人千算萬算,必定未曾料想,真正的破軍在「星曜」之前,竟然以命換命,為了救……」
葉曜想到秦墨之死,終是無法再說下去,只道,「破軍命隕,紫薇星斗已經殘缺,北陸局勢,早已改寫,未來何去何蹤,這盤棋,倒是真的開始好玩起來了。」
葉星璨聽他講到一半,卻是停了,對真正的破軍心生好奇,只纏著葉曜問道,以命換命,他是誰,換了誰的命?
葉曜卻不回答,靜靜望著阿璨,幽遠目光似是穿越了時空,看向了不知何處,半啟了唇,卻凝在了唇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嘆息,未置一詞。
想了想,又是回到了宛城,繼續道,「阿璨,我想,若宛城之疫是那布局人所造,目標應是大雍,亦或是整個北陸,他要以萬人為祭,亂了這世間,毀了上古傳說的北陸之脈。但若是聽聞了我是『破軍』傳言的人所為,目標或許是我,萬人祭,北鬥倒置,破軍亡,三星亂。又或許,兩者皆有,只是,所謂玄學,已被棄了千年,裝神弄鬼罷了。」
葉星璨聽著他所言,以手指點了茶水,畫出北陸地圖,勾勒了這繁華江山,靜靜看去,還是不甚明白,聽到「萬人為祭」,手上輕顫,盞中茶水潑濺,桌上的北陸瞬間湮滅,竟是亂了。
兩人看著桌上亂世之圖漸漸乾涸,消失……靜默相對,眼中卻是驚詫,似有靈犀,具是無言。
同一時刻,蒼江水道盡頭,現出兩個身影,均是一襲黑衣,男子左臉自耳側劃過一道長疤,二十餘歲,身材精瘦,似是少見陽光,臉色蒼白虛弱。
女子則正是燕兒,身量纖弱,面色竟然比那男子更加白凈透亮,細小血管似乎都可見,面容稚嫩,卻是紅唇請啟,媚眼如絲,不似在宛城的天真無邪。
兩人也未寒暄,相視一眼,一悲戚一漠然,一東一西,迅速散去。
男子看著遠去的燕兒,想起幼時比武場景,那年自己也才十五歲,好不容易殺到最後一關,勝者便可擺脫奴籍,此生為主人所用,族人榮華富貴取之不竭。
刺客生於魚盞,修羅場生死局,勝則魚躍龍門。
不想,那日魚盞,與自己對決的卻是一個十一歲的女童,那女童容顏清麗,眸色陰冷,那一戰詭譎至極,雖終是自己贏了,卻不知為何手下留情,留下了她的性命,也記住了那個對陣的小女孩。
那般狠厲,倨傲,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只是後來追隨在主人身側,卻再未見到那個未知姓名的小女孩。
直到兩個月前,來宛城執行任務,竟然見到了她,十年歲月,她竟不曾長大半分,一如當年,只是眸子愈加陰寒。
他不知,這些年,她去了哪裡,又經歷了些什麼,只是見她扮作女童樣,對著御林衛統領撒嬌時,心裡卻是痛的,再到那日隱在窗外,聽聞那醫正所言,知她遭遇,那一刻,恨不得殺入大雍皇宮,砍了那狗皇帝。
見到燕兒時,他第一次開始質疑主人的決定,再到看著宛城萬人因毒疫而亡,無戰亂,卻是屍橫遍野。
他是殺手,冷血無情,但他終究還有一顆跳動的心,看著那些如他幼時一般可憐的孩子失去父母親人,最終小小的身軀也倒在了瘟疫之下,只覺得迷茫,自己所行,真是對的嗎?
好兒郎當在戰場決一生死,而不是殘殺平民,天下興,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人如螻蟻,卻是何罪之有?
他看著燕兒十年來未再長大的背影,黯然神傷,如此,當真……值得?
下毒之人已離開,宛城之災卻是不得不平息。
葉曜命人依上古祭典,擺十四場法事,合八荒六合之意,超度亡靈,平撫生靈,只願善之意綿綿不息,解宛城萬人祭的惡果。
風蕭蕭兮雲瑟瑟,宛城上萬民眾,對著城中心的法壇跪拜,淚水如流,天悲地慟,似是整座城池在哀鳴,嘶嘶戚戚。
待到第十四場法事,黑雲壓城,大雨綿延數日,雨滴落在地上,竟是黑色,似是無數亡魂嗚咽。
葉星璨滿身皆寒,猶如冰封,陷入了無盡的昏迷中。
無論葉曜如何以內力相護,只待他內力稍弱,她身周冰層像是活了般,自胸前暈染開來,結成薄薄一片。嚇得葉曜一時一刻也不敢離開,愣是睜著雙目,死死撐了三日。
待到第三日,葉曜胸口驟疼,源源不斷的內力也是漸漸枯竭,如河水乾涸,力有不繼之勢,葉星璨腕間琉璃鐲卻是紅光大盛,一絲絲逼退了她身周寒冰。
葉曜哀慟沙啞的聲音讓葉星璨心口抽痛,竭力掙脫暗夜的泥沼,睜開了雙眼,卻見周遭一片荒蕪,無數冤死的魂魄浮在半空,纏繞上來,絲絲縷縷,無窮無盡。
就在她要墜入那片虛茫中時,卻見一片紅色光暈,一雙血紅的眸子,似欲滴血。葉星璨不禁顫抖,掙扎著睜開雙眸,只見葉曜臉色蒼白,眼中具是紅絲,緊緊抱著她,滿目悲傷絕望。
她合上眼,終是緩緩睜開眼眸,淚水潸然滾落,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面容,陰陽鬼事都離她漸漸遠去,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葉曜溫暖堅實的懷抱。
看著眼前女子終是轉醒,葉曜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
那日,葉星璨掙扎著來到法陣,面朝祭壇,深深跪拜,叨念往生咒為祭亡靈,她劃破右手,以手指天立下血誓,必讓幕後擺陣者,血債血償。
宛城上空瞬間放晴,連綿黑雨後,萬物復甦,生生不息。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前行,大難后的宛城,歷經風雨,走了千年,也需掩了這悲傷,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