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中)
()胤禛自然是依著早做好的打算,不動如山,似安然端坐,心下卻轉個不停:前幾樁事都好說,本來就是有功無過的事端,小玩笑也無傷大雅,說到皇阿瑪那裡也只值得一笑罷了!可最後這句「唆詐主子捶肩捏背」?!
胤禛腦子有點蒙。這原本是弘昀看著阿敏幫胤禛捏肩時順便學了幾下的小事。當時阿敏的確是跟著享受了幾下,甚至還賴著自己也給她捏了兩下,說是要老子和兒子比比,誰更厲害……
這臭小子居然講給媽麽聽了?那日叫他講情形為何不講?這本是父子相親,閨房取樂的小事,可硬想無中生出有,什麼罪名不能安?萬一弘昀之後經常給阿敏按捏,又告訴了額娘。讓小主子伺候奴才?額娘若逮著這由頭不放,頗是麻煩,實在不成,只有死口說是自己吩咐的,讓弘昀學好了往後進宮幫著自己孝敬額娘……
弘昀也冤。媽麽誇著他孝順,又說他的小手舒坦,位置也尋的准,可見是用了心的。那是當然!敏姨娘都誇自己比阿瑪強,弘昀洋洋得意的順口就說了……德妃套套話,又知道了更多……
這種順口說的話,弘昀講完了就忘了,哪裡能記得跟阿瑪說?
件件罪過都是強安硬造,樁樁事都有充分理由可以辯駁。可想著阿敏千叮萬囑叫自己不許出頭的話,想著最後這一樁事辯駁可能生出的難處,胤禛遲疑著。
「失了分寸?這些是失了分寸就能打發的過失?疏忽?呵,說的輕巧!」想幫老四攪事?德妃冷笑。撫著弘昀的腦袋,輕聲說道:「對,我到忘了,弘昀身邊兒的人,原都是你安排的,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就這麼著悉心照應?」
「額娘……額娘……」福晉猝不及防,憋屈的都快哭了。咬咬牙:「是媳婦的錯,是媳婦慮事不周。請額娘息怒……」
胤禛再不能不說話了。話說到這份上,自己一個大男人,一家之主,沒道理讓福晉擔這種過失。況且,她也擔不住!背不起!
「額娘,不關淑蘭的事。是兒子見鈕祜祿氏識文斷字,粗通些文墨,才要她平日多照料弘昀,閑里也能陪著多讀些書。」
「我就知道是你!要陪著讀書,什麼伴讀尋不著!要她一個婦人陪讀?」
「兒子是想弘昀開年就要入皇學,到時候皇阿瑪沒準會另有指派。不過大半年時間,打發著就過去了。」
「你到會省事!就算不尋伴讀,還能買不著稱心的書童?」
「新買回的總還要花時間調/教,也教不了算術、洋文,驗看不了功課,更莫說讀史講古了。」
算術、洋文?一個婦道人家,還會這些?「要說學問,她還能超出你福晉去?!」
「淑蘭這兩年身子不大好,又要操持府務,兒子不想她勞累。」
「你要兒子上進,就不能多請兩個先生教習?」
「好先生難尋,想攀個教導皇孫名氣的沽名釣譽之徒到是不少!若是鈕祜祿氏平日教導有錯失,兒子能隨時訓教講解,若是換了請來的西席?尊師貴道,乃是德操,兒子自然要做個榜樣,給先生留三分顏面。況且事師之猶事父,整日對著先生,弘昀也不得休戚。聖人的話總沒錯:文武之道,乃一張一弛!弘昀閑暇時也能得著教(一聲)育,兒子自然心慰。有人為兒子分憂,額娘該高興才是!」
聽了胤禛不帶喘氣兒吐出的一大串話,還扯上了什麼聖人道理,德妃腦暈了,一時語塞。
「赫!你到有理的很!」轉念一想,怎麼扯上這些了,管她有多能耐!「哼,本宮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大本事!抬頭!讓本宮瞧瞧!」
「奴婢知罪,德妃娘娘息怒。」阿敏再沒法裝聾作啞了。口中嚷著話,又重重叩了幾個頭,微微斂著目光,挺了腰慢慢抬起了頭。
剛剛阿敏聽到胤禛開了口,聽到二人間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的對話,心裡著急的要命。
今兒的一切準備都是為了減少存在感,胤禛怎麼什麼話都捅!只是似乎不算是在為自己說話,自己衝出去阻攔好象也不合適……阿敏一猶豫,加之兩人你來我往言語速度實在太快,根本沒容她多想,更來不及有什麼動作就結束了。
「本宮還以為你是個啞的!這會子知罪了?」德妃這才仔細看清了鈕祜祿氏的臉,原瞧著她跪在下處一直不吭聲不請罪,還以為是恃著嬌寵生著悶氣,卻沒想到抬起的這張臉,絲毫看不出不忿,也沒有委屈。
從前見過的那張臉也憶了起來。仍是那副老實珠潤的模樣,比早兩年時白胖了許多,面色紅潤潤的,比那會兒更康健了,也褪了不少當年的稚氣,還透著一股……德妃想了半天也沒想好該怎麼形容那股感覺。又覺得這女子身上似乎還少了些應該見到的東西。
「奴婢不敢求德妃娘娘恕罪,奴婢知錯了,從今往後再不敢造次了。」
默默盯望了堂下的女子一會兒,德妃又想起剛才兒子分毫不退強詞辯駁的言語態度,還是憋出了火。老四不上心,能生了急?能一口氣講這麼多話?可見就是個有手段的!
「瞧著到生的周正,只不知心有沒有生歪嘍!」
阿敏深深叩首。埋了頭,撇撇嘴,不就是裝孫子么!咱大把台詞!
「奴婢不敢。往時是奴婢年輕不懂事,今兒個得了德妃娘娘教誨,往後一定改過。還請德妃娘娘息怒,為奴婢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娘娘能提點奴婢,是奴婢的福氣,奴婢以後會更用心伺候主子們。」
胤禛袖中的拳攥的愈發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只聽著阿敏說這些委屈自己話,心便一陣陣的抽痛。
這已經大半個時辰了,十三弟怎麼還沒哄得皇阿瑪過來?現在到擺膳還有兩個時辰呢!只是眼下這般情形,皇阿瑪要真來了,阿敏會不會更難脫身?
胤禛有些後悔原先叫十三想法子早些請皇阿瑪過來的計劃了。原是想著阿敏入過皇阿瑪的眼,只要她自己留意些不出大的過錯,有皇阿瑪在更易打發時間。皇阿瑪是比額娘更好說話些,可哪裡想得到額娘是一早做好打算,存心的要尋阿敏晦氣?
這會兒工夫,胤禛也平復心情了。發作了一通,到也清醒了:阿敏說的沒錯,自己衝動,只能害了她。無論如何不能再拗這口氣了,台階還是得自己來送。
阿敏的回話態度也是德妃沒預計到的。哪家受寵的小妾不是仗著得了主子歡心高抬自己一眼?
德妃微微愣了下。原是說能讓老四寵著的也不該是一般的俗粉!可越是這樣,越得防著她心內奸狡!這會是投乖賣巧的指望回去了得老四憐惜?不叫她長點記性,將來還不知能生出什麼禍端!
「小嘴還挺利落!哼,憑你?還犯不上讓本宮生氣!也輪不上讓本宮教訓你!李氏,你是弘昀的親額娘,你說,依著你們府里的規矩,該怎麼處置這種不生性的奴才!」
李氏原是多張揚的人,德妃是清楚的。就憑弘昀十句話八句不離鈕祜祿氏的親近態度,就憑弘昀講的與阿瑪在一起時的三人趣事,德妃認定李氏會有嫉怨。
她在府里有氣出不來,眼下有自己給她撐腰,順勢發作鈕祜祿氏,她自是歡喜的。
德妃罵福晉時李氏就開始坐立不安了。
弘昀身邊的奴才是福晉安排的,是自己剛剛才說過的話。可自己是想賣福晉的好,沒想抱怨啊?就是對鈕祜祿氏,自己都死了心了,更何況是福晉?怎麼額娘象是要為自己出頭一般?
這會一聽德妃點了自己的名,李氏更慌了,慌忙站起,手足無措,腦子裡一片空白。
胤禛垂手站起:「額娘請放心,回了府,兒子查明事端,自有處治。」
「呵呵,你處治?」德妃斜睨微微俯了身的兒子,笑了。橫過一眼,望回兩個媳婦:「本宮知道,你這兩個媳婦都是好的!素來與你一條心,從不敢說你半個『不』字兒!本宮也體諒她們的難處,就你這脾氣,誰的話你能聽的入耳?!哼,就是本宮的話,你不也是慣了左耳進右耳出,我行我素,從不放在心上么!」
「額娘言重了,兒子不敢。」
「知道你不敢!你也就是不敢罷了!」德妃越說越氣。李氏懦懦不爭氣的忐忑模樣,也出乎她的意料。「側福晉,在本宮裡這裡,沒得讓你生受委屈的道理!」
「額娘!」李氏雙膝一軟。「額娘……媳婦……媳婦不懂爺講的道理,可媳婦知道,爺和福晉只會為了弘昀好。敏……鈕祜祿氏,媳婦知道她照料弘昀是極用心的,她……她有過失,該,該也是無心的。就請額娘瞧在她盡了心的份兒上,饒了她這次吧。」
德妃一手攥著弘昀的胳膊,一手指著李氏,氣的直抖:「你!你……好,好,你們一家子相親相愛的,到是我多事了!」
胤禛忙請罪:「額娘保重,都是兒子的錯。兒子一定好好反省,今後改過,再不讓額娘操心。」
「媽麽別生氣!別罵額娘!別罵阿瑪了!都是弘昀不好,要罵就罵弘昀吧!」弘昀跪下,晃著德妃的膝頭求起了情。不能給敏姨娘求情,給阿瑪、額娘求情是可以的吧?
他心中生怕已經好半天了,只牢牢記住阿敏路上講過的話,不能為敏姨娘求情,不可以哭,一雙眼睛在幾個大人之間轉來轉去,只知道媽麽是因為自己才怪罪敏姨娘,還罵了阿瑪,卻不明所以。這下見著自己額娘也要挨罵了,便再也忍不住了。
「哎,乖孫子,你還知道心疼你額娘!起來起來!」聽到小孫子軟糯糯的稚嫩童音,看著他癟著嘴,要哭未哭的模樣,德妃心軟了,扯起孫子抱在懷裡。「總算還有個爭氣的!知道心疼他親額娘!」又對李氏說道:「起來吧!別好象本宮要把你怎麼著似的!你是養了個好兒子,還能知道孝順你!」
「我是額娘的肉!」一聽德妃說孝順額娘,弘昀就想起阿敏說過的話,卻記的含糊,忙著獻寶,只說的顛三倒四。「掉出來的肉!」
德妃橫一眼胤禛:「本宮自是要保重的!本宮還等著孫子大了享孫子的福呢!」望向懷裡的小孫子,咪咪嘴笑道:「乖孫,什麼肉啊?」
弘昀仔細想了一會,慢慢地,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沒有阿瑪就沒有我,我是額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是寶貝,要孝順阿瑪和額娘!」見媽麽轉了笑臉,知道媽麽愛聽,想起路上阿敏才說過的話,又補充道:「皇瑪法、媽麽、嫡額娘、阿瑪、額娘,都是弘昀最親的親人,我長大了都要孝順。」
「乖孫子哎!」德妃樂的合不攏嘴。「嗯,你們都坐吧!」低頭拍拍弘昀腦袋,喜笑顏開:「小嘴這麼甜,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見媽麽真的開心了,知道媽麽愛聽這些話,又以為媽麽是在問自己話。弘昀大著膽子往堂下一指:「她……小敏子說的。」
德妃笑容一僵。緩緩向鈕祜祿氏望去,望著仍然埋著頭,紋絲不動跪在下處的身影,忽想清了剛剛自己琢磨不通的地方,她身上是少了一樣東西,少了一種嫁作人婦后深宅女子該有的氣息。
或曰雍容,或曰酸膩,或曰嬌蠻,或曰晦澀,或曰死寂……原該是被歲月磨礪后不得不生出的不一而足的氣息。
德妃突然覺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下這個女子了。
一旁的三人見德妃望過鈕祜祿氏后,又埋了頭,撫弄著孫子,只是不語,也均不敢再多言。
胤禛長出一口氣。這關,該是過了吧?
…………
德妃正思忖著,突聽到殿外的聲音。
她也知道自己尋的鈕祜祿氏的那些錯處原是立不住腳的,以皇上的英明,若是知道了詳情,頂多也就是斥責鈕祜祿氏幾句給自己一個台階下罷了。原打算給她些教訓,趕著皇上過來之前便趕她去下處的,卻沒想到皇上來的這麼早。
兒子畢竟是自己的,原也沒打算讓皇上知曉母子間的磨離。德妃慌忙起身,勿勿拋下句:「今兒的事就算了。」便趕去門口接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