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23

天之蒼蒼-23

靈碧教蘇州分壇外。

雨淅淅落落的下,長長的青磚牆上,有雨水順著牆頭的瓦片滴落,打在街巷的石板上,也打在牆下淡黃的油紙傘上。

傘是三十六骨的紫竹傘,描著半開的丹桂,雅緻而端麗。傘下的人一身藕色的羅裙,微側著頭,看向街巷盡頭的紅漆大門。

這是一扇側門,掛了兩盞扁圓的燈籠,在夜雨里照出昏黃的光。

撐傘的人就這樣擎著傘靜靜的看著那扇門。

也不是過了很久,那扇院門終於開了。從門內先是跑出了一個粉色衣衫的少女,她伸出一隻手接了接雨,哈哈的笑,提起裙子跳著就去拉隨在她身後出來青衣的年輕人。

年輕人走得很穩重,卻依著她的腳步,和她一起衝進秋雨里。

彷彿很高興一樣,粉衣少女拉著年輕人的手,跳起來走在他的前面,大聲的笑著說話。

深夜的微雨里,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了,從頭到尾,沒有往這邊看一眼。

只有青衣的年輕人在即將從巷頭轉彎的時候,略微頓了一下腳步。

「副統領,」黑暗中有人走過來單膝跪下,「是不是要繼續就近護衛公子爺。」

「玄部的人繼續跟隨公子爺,黃部留在這裡,其餘各部暫時待命。」傘下的人開口,和乾脆的下令相反,這個聲音卻是柔和而婉麗的,帶著細微的江浙口音。

「遵令。」抱拳領命,御前侍衛的暗衛飛速撤走。

看著屬下們退走,傘下的人微抬起頭,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長長的嘆了口氣,她微微笑了起來,「我的爺,您可真會折騰我們這些人。」

「先生,依您看,陳教主是不是真的心軟了?」離院落不遠的另外一處地方,烏篷的馬車內,一身白衣的文士合上手中的摺扇,笑問身前的灰袍人,「不然今晚為何不就出手?」

「落墨?」灰袍的學士府幕僚搖了搖頭,「落墨作出決斷之後,就決不會心軟。」他略停了一停,「遠江,你不要跟我裝傻,你不會想不到落墨今晚之所以不動手,是被院外那些層層圍著的御前侍衛牽制住了吧?」

白衣文士「哧」得笑了起來:「我還道是情,卻原來還是勢。」他也停了停,笑著,「遠江這不是想充次勤學好問的好學生么?先生都不肯給我機會。」

「給你機會?」也笑了起來,灰袍人悠悠的說,「鳳來閣的風老闆還需要人給你機會?」

白衣文士笑笑,又問:「這麼說這幾日,陳教主和那位真名提起來頗不方便的公子,又要有場惡戰了?」

「依落墨的脾氣,恐怕是免不了了。」灰袍人開口,「如今的情勢,只怕過幾天的武林大會,太平不了。十二連環塢已經是棄子,不必多作考慮。江南四大山莊產業廣大子弟眾多,主事者謹慎守成,除了明面里之外,應該哪方都不會真正偏向。看就只看靈碧教,究竟要掀出多大的風波來了。」

「暗潮洶湧,結局難測。」白衣文士笑著說了出來,「總歸我們是隔岸觀火了。」

「能夠閑一閑也未嘗不好。」淡淡說著,灰袍人想起什麼來了一樣,又開口:「遠江,走到今天這條路,你可曾後悔過?」

用合上的扇子慢慢敲了敲手心,白衣文士把目光投向烏篷車外:「少年子弟江湖老,先生,路既然已經選定了,就不是用來後悔的。」

「很好。」眯上了眼睛,灰袍人笑,「很好,路選定之後,不是用來後悔的。」

他今晚的話似乎特別多:「你要萬貫家產一呼百應,他要隻手遮天炙手權勢,所以你們手段盡出追名逐利,所以走在這樣的路上,能夠痛快地說,不曾後悔。我呢?我要的是什麼?我過了一生,也還想不明白,我要得到底是什麼?」他搖了搖頭,今晚不曾沾過滴酒,昏然的眼裡,卻像是帶了七分醉意,「不過遠江,我還是喜歡嵩山腳下那個乾乾淨淨的小教書先生。」

白衣文士笑:「我也喜歡先生在嵩山逍遙谷里,每日醉酒的瀟洒姿態。」

「罷了,我們總歸都回不去了。」說完這句,灰袍人厭煩了似得,合上眼睛,再不說話。

隔了很小一會兒,馬車慢慢地走了起來,馱著車裡的兩個人,清脆的嗒嗒馬蹄聲,走入到蕭瑟的夜雨中,不停的,走向蘇州曲折的街巷裡,更遠的地方。

默然的把目光投向車窗之外,白衣的文士任一路的小橋青磚碧瓦從視野里退走,再也不動。

嵩山下……如今早已沒有幾個人知道,一手創建鳳來閣的白衣玉劍風遠江,多年前會是嵩山腳下的書院里,終日低頭整理文書,沉默平凡的教書先生。

昔日書院里的白衣青年,和隔溪相望的逍遙谷中,酷愛釀酒的隱士,有著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於是,造就了今日鳳來閣和學士府之間隱秘的交易牽連。

只是當年嵩山腳下,那些如水一般,每日重複著流走的歲月,早就湮滅了,湮滅在決絕離開的一瞬間,湮滅在其後腥風血雨的江湖廝殺中,連在回憶里,都只剩下一張單薄的剪影。

後悔么?可曾後悔?

微微笑了起來,白衣的文士也合上雙眼。

車窗外一蓬秋雨,寒涼侵骨。

十一月初七,在十二連環塢的血字戰書出現了七日之後,蘇州城牆上,出現了一紙俊挺字跡,短短的四個字,「恭領戰約」,署名端正:「蕭雲從」。

當日,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公告之下,聚集了幾乎全蘇州城內的武林中人。

次日,徹夜商討對策的十二連環塢決定,請德高望重的少林武當兩派的掌門出面公證,主持武林大會之上的比武。作為此次武林大會東道主的江南四大山莊,同時聲明將為十二連環塢助劍,共扶武林正氣。

十一月十二日,一向不理中原武林事務的靈碧教,突然在蘇州城內大批聚集教中弟子。

十一月十三,靈碧教的教主陳落墨,驀然向武林大會東道主提出,武林分散已久,應當借武林大會之便,決選出一派掌管事務,號令各派,行盟主之職。

言中大有靈碧教將欲稱霸之意,一經傳出,立刻掀起軒然大波。

十一月十四,參會各正派掌門緊急到流雲山莊內,閉門整整一日不出,連夜商討。

十一月十五,蘇州虎丘。

隨著正午臨近,虎丘也漸漸熙攘起來。

各派的弟子幫眾來了不少,參會的閑散武林人士也到了很多,各色人等一直排到了千人石下的試劍石。

千人石往後,就是劍池,劍池旁的小亭中,少林方丈雪真大師和武當掌門秋聲道長已經到了,正坐在亭中閑談。小亭內,還有早已到達的四大山莊和十二連環塢的人手,不但各位莊主首領,兩方門下的弟子幫眾,也來了不少。

天氣並不算好,陰沉的似乎隨時都能下出雨來,已經帶有寒意的秋風也一陣陣的吹送。

有幾個膽大的小販,看著這邊又生意,就趁機拿了各色貨物在四處推銷,有個抱了雨傘的小販也在人群穿梭著賣傘。

「哎,這個小哥,把你的傘拿來我看。」一個剛從山下上來的少女,邊咬著手上的烤地瓜,邊叫住一個賣傘的小販。

見了生意,小販連忙迎上來,把懷中抱著的傘亮出:「好喏,姑娘您看。」

少女一口叼住地瓜,一雙手飛快翻翻撿撿,含含糊糊說了句什麼,等小販略一愣的時候,她早已經伸手抽出了一支淺黃的傘,「啪」得撐開,同時咬下一大口地瓜,金瓜還手,嘴巴空出,搖了搖頭:「筆意太差!」

小販這才明白過來,她方才含糊的說出那句,好像是:「用色真俗……」

挑剔的客人也不是沒有見過,小販陪笑著伸出三根指頭:「這位小姐,我這一把傘才買三十文錢,您要拿來和流玉坊三兩銀子一把的三十六骨紫竹傘比,是會差了點……」

「我沒和那個比,」那個少女輕哼一聲,「流玉坊每年運到京城去那三兩銀子一把的傘,也就比你的傘耐看那麼半分而已。」

小販聽這少女口氣太大,正想打趣兩句,就看到她突然轉了身,向站在她身後,一直被她拉著手不放的青衫公子笑靨如花:「蕭大哥,你給我畫個傘面吧!」

一下給噎了,小販暗暗翻眼:你以為這是人人都能畫得!

果然,那個年輕公子笑起來,聲音溫和:「我畫得並不會比流玉坊的畫師更好。」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你給我畫,順便再畫個風箏屏風樑柱什麼的吧。」隨口不在意地說著,那個少女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笑得十分得意,「住在我家裡,畫上一兩個月就好了!」

小販簡直服了:這姑娘家的不懂矜持就算了,居然還這麼露骨……忍不住上下打量那個青衣公子,一派儒雅斯文的,被拐了真可憐。

被少女的話逗得笑了起來,年輕公子搖頭:「你還不如說讓我給你畫一幅山河萬里長卷,這麼我就要在你家裡住上幾年了……」

「哎呀,風箏屏風樑柱都是天天看天天用的,那個什麼長卷除了每隔十年幾十年拿出來巴巴得跟人獻寶之外,還有什麼用?我不請你去畫那種廢物東西,看我多看重你!」嘻嘻哈哈的說著,少女已經把手裡的紙傘高高擎了起來,遮住他的頭頂,「看這樣子要下雨,你病還沒好,千萬不能再淋壞了。」

她嘴快手更快,轉眼間小販手裡就給塞了三個一兩的小銀元:「跟你說啊,你傘除了沒有流玉坊做的光鮮,骨架可比他們好多了,那些個名聲在外的東西,不一定好到哪裡!」

這算是誇吧?小販還沒回過神兒來,那個一身粉綠的少女,也不把新買的傘合起來,就這麼晃著畫了丹桂的紙傘走了。她把沒有拿傘的手從那個青衣公子的下臂里掏出來,低頭一下下的從手裡啃地瓜。

手裡的銀元涼晶晶的,小販把沾了汗水的銀子放到袋裡,心想:這姑娘除了瘋瘋癲癲的,其實還不錯,對那位文弱的公子很愛護嘛……

這麼想著,小販的肩膀突然給人撞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抬頭,接二連三的人影卻都從他身邊轉了過去。

越來越多的人擠了過來,本來就擁擠的人潮河水一樣的,湧向不遠處的一個方向。

小販像被潮水捲動的石子,也身不由己的向前走去。四周的人群中零零散散的傳出了低聲地議論,有人說「來了,來了。」「蕭雲從。」

……什麼人?

顧不上被擠得東倒西歪,好奇地掂了腳尖有些辛苦的向前看,這裡地勢低,小販也只看到圍成一團,卻又奇異的空缺出不小一片罅隙的人流,而在那罅隙中央,依稀有一把張開的淡黃顏色的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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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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