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24
「來了,」悠悠抬頭去看滿山攢動的人頭,涼亭中,一身寬頻緩袍的秋聲道長呷了口碧螺春,眯起了眼睛:「老和尚,你說來得這位,該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雪真大師在凝神品茶,隨口道,「不就是那個新近成名,仗著把溫昱閑手中的勝邪劍奪下,名聲大燥的那個蕭雲從么,能是什麼人?」
「就只這樣?」
「就只這樣。」
「老和尚,老道士我今天才發現,你比我還會裝糊塗。」秋聲道長悠然品茶,遙遙看著人群中,那個跟在青衣的年輕人身旁,揪著他的袖子亂晃的少女,「老道士我兩年前到京城,在學士府中,有幸見過凌學士的那位大小姐。少林素來是佛門領袖,我記得老和尚你,今年年初時,剛剛進京面過聖吧?」
「龍顏威儀,老和尚我總不好一直盯著看。」雪真大師說完,居然合十,「阿彌陀佛,皮肉是色身,色身是宅舍……」
秋聲道長一愣:「好個會裝傻的老和尚!」哈哈放聲笑了出來。
涼亭之下,騷動虎丘大石邊緣,站出來一位白衣的劍客。
就像一條影子一樣,他突然出現在通往大石之上的必經之路上,低頭看著手中那把通體烏黑的長劍。
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卻也絕對不老。他的臉上分明已經帶上了揮抹不去的滄桑,他的眼神中,卻像是還有著少年人一樣的明亮天真。
他的神情很淡漠,彷彿他手中拿著的,是剛剛才隨手撿起的兵刃,只不過因為適手,就勉強拿來用用,但偏偏在那淡到極致的神情里,卻有著無法言說的傷痛,彷彿是江湖羈旅的遊子,於車水馬龍的鬧市裡,看到當年曾生死契闊的戀人牽著幼子從眼前走過,目光就此再也無法移開。
他就站在人群的正前方,擋在那個一身青衫的年輕公子身前。
晃了晃手中的紙傘,穿了一身粉綠羅緞的蒼蒼並不打算跟這個冷不丁冒出來的人客氣:「喂,你別擋道啊。」
「聽說,你敗了溫昱閑,」白衣的劍客開口說話,他終於把頭抬起,看向他面前的蕭煥。
「只是勝了一招。」蕭煥淡笑。
「一招就已經足夠了。」淡淡的說著,白衣劍客把長劍橫到眼前,「我是風閃門夏辰雪,我一直想要擊敗溫昱閑,不過你既然敗了溫昱閑,那麼我打敗你,也是一樣。」
他說的很輕,隨著他嘆息似的尾聲,烏黑的長劍活了,那抹皴法枯枝一般的墨團霎那間就遮蔽了明月。
風閃門掌門夏辰雪的劍很快,如果把那份好事之徒排出的兵器譜找出來看的話,夏辰雪的書憤劍最起碼可以排到前十位以上,有武林耄老稱讚他的劍法神姿奇麗,雄偉險秀。然而他們拋出如此溢美之詞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他們根本看不清夏辰雪出劍。
死於夏辰雪劍下的蓬山四鬼一定會贊同這種說法,當年那四個練就了鐵臂銅衫金鐘罩打通了任督二脈的同胞兄弟意氣風發的西來中原,躊躇滿志的準備稱霸武林,隨便挑了一個劍派的掌門來決鬥,這個倒霉的掌門就是夏辰雪。
據說,當時所有的人只看到空中似乎飄過了一道淡淡的煙塵,然後蓬山四鬼的四顆頭顱就飛離身軀,掉落在看客足下,四張臉上,猶自帶著不可一世的表情。
現在這柄快的連影子都撲捉不到的劍直直刺向了蕭煥,一記直刺,沒有任何變化,似乎也不藏任何后招,是夏辰雪有把握在這樣的速度下變招,還是對於這樣必殺的一劍,完全沒有留下后招的必要?
沒有人知道,因為這一劍刺到蕭煥身前,就被兩根手指輕輕的夾住了,逆著凜冽的劍氣而上,迎住那柄長劍,把身後的蒼蒼和人群擋在劍氣之外,那兩根有些蒼白的修長手指,夾在了烏黑的劍身之上。
夏辰雪點頭:「很好。」他抽劍,空中閃過一道白光,那截烏黑的劍身卻還牢牢的夾在蕭煥指間。
原來夏辰雪的劍分為兩層的,而這層白刃,才算是書憤劍的真面目。
書憤劍原本就比普通的劍窄上幾分,白刃脫出黑殼之後更加狹長,重量也輕了不少,夏辰雪的劍勢隨之一變,若說他原來的劍勢是奇巧的話,現在就是詭異,白劍倏忽就刺出了數招,連綿不斷的劍招已經快的像一陣劍雨。
夏辰雪實在將窄劍的狠辣料峭發揮到了巔毫,他的每一劍,都是從你絕對也想象不到的方位刺過來的,偏偏這劍劍都險極的招式又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劍網,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蕭煥壓來。
空中閃過幾點熒光,彷彿一隻螢火蟲悠悠然的自此飛過,伴著熒光響起的那陣金戈相撞之聲也十分清脆悅耳,脆響消逝,熒光止息,蕭煥笑了笑:「江南書憤果然名不虛傳,夏掌門這一招不多不少,刺了二十八個方位。」這急如暴雨的二十八記擊刺,居然只是一招。
夏辰雪默默收劍,後退一步,笑了笑,語音中卻有了掩飾不住的喑啞:「的確只要一招就夠。蕭公子技高一籌,夏某慚愧。」
說完轉身就走,他出現的突然,消失的同樣突然。
石下的人群一片寂靜,不知道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劍風戾氣所震懾,還是被還沒有從剛才短暫卻驚心的打鬥中會過神來。
緩慢卻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真是精彩。」千人石上緩步走出了一個一身白色麻衣的人,稱讚的話語里,卻帶著譏誚的笑聲,「在夏掌門刺出那招曾讓無數武林高手血灑當場的彈墨無回時,出手夾住他的墨劍,卻不過是要在其後的雪劍刺來時擋住那二十八次擊刺,更是巧妙的在他最後一擊落下時將墨劍套回雪劍,令夏掌門充盈的劍氣就此被鎖。迎擊套劍,時機拿捏,分毫不差,蕭公子好厲害的眼光,好俊的身手。小子今日有幸得見蕭公子,實在是萬分高興。」
他把「高興」兩個字重重咬下,隨即轉身抱拳面向石下的眾人:「承蒙各位武林同道提攜,今日我十二連環塢得以在武林大會上,借諸位法眼,決戰仇敵,一報義父深怨,尹南彤在此向各位謝禮!」
深深把躬鞠下,十二連環塢如今的主事,鍾豐琰的義子尹南彤回身,抽出背負的長劍:「蕭雲從,尹某人不孝,劍法平庸,絕不能和方才出手助劍的夏掌門相提並論,但是尹某人大膽,今日和你一戰,但願血祭義父,雖死不退!」
悲慟的話語,字字擲地有聲。
「咯咯……」一陣清脆笑聲突然不適宜的插了進來,驚動肅穆的氣氛,蒼蒼搖頭晃腦的從蕭煥背後走出來,安靜的廣場中話聲明快,「請問尹少幫主,你要報的這個仇……是個什麼仇?」
驀然被這個一身粉綠的小姑娘打亂氣氛,尹南彤隱隱不快:「當然是殺父之仇!」
「再問尹少幫主,你的殺父仇人是誰?」蒼蒼笑眯眯的,十分天真無害的樣子。
「這還用問,天下英雄有目共睹,小子的殺父仇人,正是蕭雲從!」尹南彤已經按耐不住要發脾氣,「請這位姑娘不要再明知故問,這裡不是你能搗亂的地方!」
「哦?」蒼蒼還是笑,清清脆脆的,「其實我真的不明白啊,到底是蕭雲從殺害了鍾幫主呢,還是尹少幫主您希望大家認為是蕭雲從殺害了鍾幫主?那麼天下英雄有目共睹的,究竟是蕭雲從殺害了鍾幫主啊,還是尹少幫主您一口認定蕭雲從就是兇手?」她說著,就蹙起眉來,做出一幅困惑的表情,「尹少幫主,你能不能告訴我啊?」
明知對方是在裝傻,尹南彤卻無法在天下群雄面前對這麼一個巧笑嫣然的小姑娘真的口出惡言,不得不強忍著:「不管如何,蕭雲從就是我的殺父仇人,這位姑娘,請你不要再胡攪蠻纏!」
「啊?這還可以不管如何?」蒼蒼震驚一樣的睜大雙眼,「那麼我是不是可以不管如何,隨便抓住一個在場我看得喜歡的大哥哥,告訴他,以後他就是我的相公了,如果他問為什麼了,我只用說『不管如何』就好了?」
她說得天真無邪,絲毫不顯做作之態,身材相貌又嬌小可愛,不會被誤認為是放蕩風塵,這話一出,千人石下立刻就有捧場的武林豪傑鬨笑了起來。
尹南彤也不是口齒不伶俐的人,這一會兒卻叫這個裝傻賣乖的小姑娘攪得頭昏腦脹,險些就要提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衝過去了,一張臉通紅,氣結:「你……」
場下群雄更加忍俊不禁,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早已所剩無幾。
蒼蒼正得意洋洋的瞟著被她噎得狼狽的尹南彤,肩膀就被一隻手溫柔攬住,蕭煥的聲音帶笑:「好了,蒼蒼,你先到那邊涼亭里等著我。」
玩兒得正高興,蒼蒼有些不滿的回頭,剛想說話,就聽到前方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蕭公子,比武可以開始了吧?」
說話的是從涼亭中緩步走上大石的一個中年人,略顯清瘦的面容,然而他一步步走來,滿場的喧嘩居然一點點的止歇,直至鴉鵲無聲。
江南四大山莊之首,蘇州流雲庄的莊主秦時月。
江湖中一向有著傳言,如果四大山莊稱掌法第二,那麼就沒有人敢稱第一。顯貴江湖的四大山莊,一向以各具絕技的掌法聞名,而流雲莊主秦時月的蟠龍流雲掌,是除去溫昱閑的劍法之外,唯一被江南武林奉為巔峰膜拜的武功。
「秦莊主!」尹南彤的眼孔驀然一亮,立刻拱手迎了上去,「得蒙相助,小侄感激涕零。」
「在我這裡不用擺出這麼一幅感恩戴德的模樣,」絲毫不顧及石下的武林人士,秦時月冷冷淡淡的開口,「你也知道,如果不是這場大會開在蘇州,我四大山莊連一根指頭都不會出。」
尹南彤臉色驀然變白,他握住手中的長劍,居然還能勉強一笑:「秦莊主之恩,小侄永記於心。」倒退數步,站在不會被波及的大石之下。
看著尹南彤退下,笑了笑,蕭煥低頭:「蒼蒼,去等我吧。」
明白現在不是留連啰嗦的時候,蒼蒼還是拉住了他的袖子,抬頭看住他深邃明亮的眼睛:「我走開了……你不要再受傷。」
不久前在靈碧教分壇里那晚,他要她等著,她聽了他的話,認真等著。等他終於出來,雖然還是淡淡地笑著,臉色卻分外蒼白。以為他沒有什麼,和他一同回到客棧,第二天一早她去找他,卻看到他俯在床上不停咳嗽,蒼白如雪的臉色里,透著一抹詭異的嫣紅。那天他沒能吃下去任何東西,喝一口水也要嗆著吐出來,藥丸也沒辦法喝,嚇得她幾乎要哭。直到隔天早上,在他身邊守了一天一夜的之後,他才有些好轉,淡笑著撫摸她的頭頂,要她不要擔心。當時她就紅了眼睛。
眼眶一酸,差點就像那天一樣,又要流出眼淚,蒼蒼盡量瀟洒的甩頭,主動鬆開拉著蕭煥袖子的手:「反正我也幫不上忙,我去休息了。」
她說完,立刻轉身跑開,人還未到涼亭,先就咯咯笑起來,活活潑潑:「各位英雄啊,我是凌蒼蒼,大家幸會,幸會……」
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輕笑——明媚到任何時候都不會寂寞,她似乎總是這樣。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轉回,蕭煥抬手,隨意卻絕不敷衍的行禮,唇角的笑容卻依然沒有散去:「秦莊主,久仰大名,榮幸之至。」
「你不必榮幸,」冷冷說著,秦時月垂手,漠然地站在大石正中,「我是因為迫不得已,才跟你交手,不像那位愛劍成痴的夏掌門,自己跑來要比劍。」
淡淡的一句話說完,他身旁居然有隱約的灰塵開始飛揚。如同被一道看不見的風吹起,大石上的落葉開始極慢的移動,越來越快的,隨風移動的落葉,在平整的大石上分裂出條條溝壑,旋轉著排列。
「嘁嚓」,十分細微的,一片正位於兩條相鄰的間隙之間的黃葉,從中間斷裂開來,飛速的捲入風中。
無形的罡氣在這一瞬間暴漲,秦時月緩緩劈出一掌,招式中規中矩,平平無奇。
隨著他的手掌襲來的,是一片無形無色的煙塵。
在瞬間遮蔽了天空,剎那間天地之間,就只剩下這種糾纏盤旋的氣息,如同蒙住了眼睛的漫天大霧。
讓人顫慄的威壓鋪天蓋地的襲來,矯若游龍,飛旋逼近。
氣息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暴烈,這就是天神的威儀吧,容納於萬古不滅的長空中的純血神獸,踏風而來,暴虐的嗚咽,卻又溫柔的迴旋。
那就是龍,歷經過紅日初生之所,陽烏覆滅之地,鱗片生金,五爪如刀,展開的身軀,就是垂天的雲。
罡風越來越猛,蕭煥頭頂一根被吹離了髮髻的頭髮擦上旋風,立刻就被碾為齏粉。
只是一瞬,真氣就逼上了蕭煥的眉頭,塞滿天地的無形之風合而為一,在這比電光一閃還要短上千萬倍的時刻,蕭煥也出了一掌。
絲毫不投機巧的平平迎擊,無論何樣的招式花樣,在這一刻都沒有任何意義。
兩掌相抵,無數的落葉細碎成粉末。
暴烈的真氣交錯中,那一襲青衣獵獵當風,不見退避,只有迎擊。
他們交手的時間也許並不長,所有的人卻都覺得,彷彿是過了一世那麼久——一掌如電,準確地落在秦時月的掌心之上,微微錯步,一再退避的秦時月,已經站在了千人石的邊緣。
無論是什麼樣的比武,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被擊落到台場之下的那一方,是敗。
沒有再還擊,秦時月就這麼站在大石的邊緣,微眯上了眼睛,垂著手,再也不動。
良久,他抬手拱起:「慚愧。」
幾乎同時,呼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台下的眾人,才開始意識到:流雲山莊的秦莊主……敗了!
退開幾步,蕭煥也拱手微笑:「承讓。」
秦時月不再看他,轉身走下高台,步履一如方才,緩慢而尊貴,只是略微躬下的背影中,有著一絲落寞。
人群中,這才慢慢的響起了稀落的驚嘆聲。雖然早就聽說有一個叫蕭雲從的年輕人破了溫昱閑的劍法,然而那驚心動魄的一役根本沒有任何人看到,但是今天,確是被無數人眼睜睜的看著,秦時月敗在這個人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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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纏了很久還是決定正面寫武林大會了……黑線……這次我啥都不說了……努力寫文ing……
這節太長了會分成幾次更,大家表急……我很快,我很快……雖然沒什麼信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