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28
十一月的秋雨,從十五那天開始,一下又是好幾天。
看著清澈發亮的雨滴從碧青的琉璃瓦上,一下下的滴落。
蒼蒼覺得這一刻,她什麼都沒有想。
她依然在蘇州。
這恐怕是破天荒了,她好不容易主動要求做一次好孩子,提出要回逃離已久的京城去,最後卻沒有成功。
那天武林大會之後,她和蕭煥一同從虎丘上下來,還沒走多遠,路邊突然就跑過來一輛馬車,車輪濺起的雨水飛了她和蕭煥半身。緊接著,車上就跳下一個頜下長了又三縷長須的中年人,不由分說,一掌就劈向了蕭煥的後頸。蒼蒼連身都沒回過來的功夫,那個中年人又已經伸手接住蕭煥倒下的身體,把人塞到了馬車上。然後才回頭,親切的沖蒼蒼打招呼:「呦,小姑娘,快上車吧。」
幸虧他這話早說了這麼一會兒,要是晚上一刻,蒼蒼已經準備扔了雨傘,飛身上車搶人了。
於是就這麼類似被綁架著,蒼蒼硬是跟著這個來歷可疑的中年人來到了蘇州城郊的一座莊園內。稀里糊塗到了之後,稀里糊塗的住下,直到一天後一直昏睡著的蕭煥終於醒來,蒼蒼才知道了這個說話顛三倒四、不怎麼正經的長鬍子大叔,就是大名鼎鼎的御醫院醫正、大武第一神醫酈銘觴,而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是皇室在蘇州的別院。
總歸住也住下了,況且酈銘觴還說過蕭煥最好再修養幾天,蒼蒼也就不急著回京去做淑女。
每天除了吃飯,在挺大的院子里閑逛之外,就是溜達到蕭煥房間,欣賞他喝葯時痛不欲生的表情。
日子過得悠閑又清靜。
托著頭看雨,蒼蒼身旁紅泥小爐上,那一個砂鍋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並且蓋子一掀一掀,開始往外溢白色的泡沫……
「啊!」猛地驚叫著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揭蓋子,差點就把爐子也打翻了。
好不容易穩住了鍋,裡面的白粥和湯汁還是不可避免的溢到了鍋外。
反正也不會影響味道吧……這麼想著,蒼蒼看粥似乎已經煮得爛了,就端下來,往旁邊早就準備好的細瓷碗里盛粥。
粥是煮給蕭煥吃的。別院廚房裡的,也是廚藝一流的御廚,做東西當然不用蒼蒼動手,不過這一鍋粥,卻是她自己執意要親自動手的。弄魚,找爐子,下料,忙了一下午。
盛好了,蒼蒼得意地打量了一下賣相還算不錯的魚片粥,十分滿意地端起來向蕭煥的房間跑去。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地方,蒼蒼推開門,湊到正在臨窗的軟榻上午睡,還沒醒來的蕭煥身邊。
雖然知道他病得厲害,武林大會前也見過他發病的樣子,但是那天跟著酈銘觴來到這裡之後,卻是第一次看到他昏睡不醒的樣子。那晚無論酈銘觴怎麼說,她還是固執的守在他的床前不肯離開,最後就趴在他身邊的床沿上睡了一晚。所以等第二天蕭煥醒了的時候,對上的,就是她一雙滿是血絲的紅腫眼睛。
「蕭大哥,蕭大哥……」湊過去很輕的叫,直到看見眼前濃密的長睫顫動著張開,蒼蒼才鬆了一口氣,立刻獻寶一樣,把手裡端著的粥碗舉起來,「蕭大哥!我煮的粥,你要不要吃?」
睜開眼睛就看到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接著就看到一雙圓圓從碗后探出來的大眼睛,露著期盼的光芒。
頭還有些昏沉,蕭煥卻先笑了起來:「真的是你煮的?」
大眼睛立刻就瞪得更圓,蒼蒼使勁點頭:「當然是我煮的!松江的四腮鱸魚呢!我敲它的時候它一跳一跳的!」
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魚片粥,蕭煥笑:「連魚都是你收拾的啊……這麼能幹呢。」
大眼睛里終於有了一絲閃爍:「那個……是我敲死的……」接著就抱著粥碗,跳到蕭煥躺的軟榻上坐下,舀了一勺粥,像模像樣,「張嘴,啊……」
坐直身子,蕭煥笑著把她手裡的碗和勺子都接過來:「還是我自己來。」
照顧人的慾望沒有被滿足,蒼蒼頗有些失落,只好托著頭催:「好吃吧?一定很好吃,快嘗嘗!」
把勺中的粥送入口中,蕭煥慢慢嚼著,點了點頭。
蒼蒼眼睛一亮:「很好吃?好吃吧!」
「嗯,」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蕭煥才慢悠悠開口,「有點糊。」
一下愣住,蒼蒼眨了眨她那雙大眼睛,又眨了眨,隨即瞪大眼睛:「糊了你也要說沒糊!我這麼辛苦的煮出來!」
輕輕笑著,蕭煥蹙了眉像是有點難辦的樣子:「可是的確糊了啊……」
「不是說了!糊了你也要說沒糊!」蒼蒼索性放開了嗓門大叫,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快說沒糊!」
「小心……粥要灑了。」還是慢騰騰的語調,蕭煥眼角帶著笑。
「不許灑!」蒼蒼跳起來叫。
……
「又鬧騰起來了……」不遠處的水閣內,摸著頜下的三縷長須,太醫院的醫正大人感嘆。
坐在他對面的秀麗女子笑起來:「如果不是今日見到了,還真想不到公子爺這樣一個人,也會愛鬧起來。」
「哼,」不屑地輕哼一聲,酈銘觴不打算給人留面子,「他本來就不是個多正經的小子!」
秀麗女子低頭輕輕笑了:「先生和公子爺的感情還是這麼好。」
酈銘觴拈拈長須:「不好有辦法么?日日夜夜對著,一晃神就怕這小子把自己搞沒命了!」說著,他拈著長須看向秀麗女子,「吟歌你要準備回京了吧?」
秀麗女子笑笑:「此間的風波已經平息,吟歌自然也沒有再留在外面的道理。」
酈銘觴略微點了頭,忽然開口:「吟歌,你回京時,替我帶一句話給太后:別把煥兒逼得太緊。」
秀麗女子一愣,隨即笑了:「先生對公子爺,果然還是最關心。」
酈銘觴搖頭:「我不是說笑,你見到太后,最好把這句話告訴她。」
秀麗女子默然片刻,笑了笑:「是,先生。」
起身站了,酈銘觴一笑,輕拍了秀麗女子的肩膀:「吟歌,記好你自己是誰,並不容易。」
「我明白的,先生。」秀麗女子笑,「我是御前侍衛蠱行營的副統領顧吟歌,暗衛首領,我明白。」
酈銘觴又是一笑,抬步出去。
水閣和廂房離得並不遠,他轉過一條迴廊,就走到了廂房門口。房間內,蒼蒼還在和蕭煥鬧著,滿屋子,都是她生氣勃勃的聲音。
酈銘觴推開門:「大夫複診,閑雜人迴避。」
一眼瞥到他進來,蒼蒼就湊了過來:「酈先生啊……」手指頭拽住一縷鬍鬚,「今天鬍子梳得也不錯么……」
「去,去,小姑娘出去!」酈銘觴一手奪過自己的鬍子,另一隻手趕麻雀似得的在空中揮。
吐著舌頭做鬼臉,蒼蒼還是聽話地出去,順帶取走桌上的空粥碗。剛才蕭煥抱怨歸抱怨,一碗粥還是乾乾淨淨的吃完了,讓她心情不錯。
打發走了蒼蒼,酈銘觴才走到軟榻前,搭上蕭煥的手腕,頭也不抬:「今天的呢?」
「什麼……」蕭煥還想裝糊塗,就對上了酈銘觴猛然抬起的眼睛,只好笑了笑,從袖子里拿出那方藏著絲帕,遞到酈銘觴手中。
淡藍的帕子上,有成片的褐色血跡。
皺眉拈著須把手帕丟還回去,酈銘觴口氣不怎麼好:「攪和了那一場破武林大會,吐了這幾天的血,怎麼樣,很舒服吧!」
蕭煥笑:「還不是為了出風頭……」
一句話沒有說完,酈銘觴就一聲冷哼:「少跟我油嘴滑舌!」
蕭煥果然聽話閉嘴,笑著不再說一句話。
酈銘觴放開診脈的手,摸摸長須:「毒氣還鬱積在胸肺,從明天開始,再加一帖葯!」
剛才一直雲淡風清的表情終於變了,蕭煥一臉苦笑:「不用再加了吧……」
酈銘觴一翻白眼:「跑去那個武林大會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你不能再動武了?」
「如果我說不動武,就不用動武,那就好了。」蕭煥輕嘆了口氣,早就知道是無畏的爭鬥,卻還是要去,他笑了笑,「我不能不去。」
假如他不去,那麼征服中原武林,之於靈碧教,就不再只是一個威脅。全江湖都將捲入一場血戰,為了靈碧教教主想要表達的一個決心:為了最終的那個目標,她會利用所有的手段,犧牲所有的東西。
僅僅為了向他宣揚這樣一個意圖,會有無數的人喪失生命,無數的屍骨堆積。
默然地看著蕭煥的側臉,酈銘觴突然站起:「瘋子!都是瘋子!」
知道自己的這位老師脾氣有些火爆,蕭煥笑笑:「所以我也只有跟著一起瘋了……」
低頭看了他一眼,臉還有些氣急的紅著,酈銘觴最終還是又坐了下來,頓了頓:「你也不要打哈哈,我當初是為了什麼教你醫術?我告訴過你多少遍……」
「不要輕易動用真氣,要不然寒毒會壓制不住,我記得。」笑著接住他的話,蕭煥點頭,「我都記得,酈先生。」
對著他的笑臉,沒辦法再說下去,酈銘觴抓抓鬍子:「對了,你的那個小姑娘,現在不哭著鬧著不嫁給你了?」他說著,瞥了瞥蕭煥,「她熬給你那鍋魚粥,味道怎麼樣?」
「哧」得一聲笑了出來,蕭煥連連點頭:「還不錯,還不錯。」
「噢?不是又糊又夾生的?」酈銘觴斜著眼睛揶揄他,「脾胃氣滯,虛寒上逆,別偷偷在你的期門穴上按來按去了……要不要我再加帖葯給你治胃寒?」
臉色立刻又變了,蕭煥馬上搖頭:「這就不用,不用……在原來的葯里給我多加點山楂就好……」
「你小子……」酈銘觴忍不住笑起來,「說起來,小姑娘現在是對你上心的很哪,剛來那天,死活要在你床前守著,巴巴的一雙眼睛,死盯著你不放,拉都拉不走。」
輕輕地彎起眼角,蕭煥笑:「我好像又把她嚇到了。」還記得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的時候,她爬到他的床上,嘴裡一直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身體卻在發抖,緊緊貼著他,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只是他沒有想到,她接著會來吻他,一次又一次,柔軟的少女的紅唇,甜美的就像一個夢,讓他生平第一次失去冷靜,衝動地去回應。
「酈先生,」他抬起頭,黑眸中有不加掩飾的光芒,「我或許是最幸運的人,能夠遇上蒼蒼。」目光溫柔又寧靜,他淡淡地笑,「被蒼蒼這樣一個女孩子喜歡,我從來沒有想過,還能夠有更加幸運的事情。」
看著眼前這個幾乎是由他照料長大的年輕人,張著的嘴巴幾次開合,酈銘觴最後還是笑了笑,拍了拍蕭煥的肩膀:「你覺得幸福就好。」
「蕭大哥!」窗子突然就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蒼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放好了碗筷,重新跑到了廂房外。一襲鵝黃的身影,背著手,俏俏的站在鋪了金黃落葉的濕潤花徑正中。
「蕭大哥!」眯上了大眼睛笑,她把頭轉過去,給他看插在蓬鬆垂肩髮髻上的嫩紅花朵,「園子里有菊花開了哦……」
輕輕笑了起來,蕭煥點頭:「很漂亮。」
「真的啊!」蹲在廊下吹了一下午秋風,顯得有些紅的臉頰上很快就跑出大大的笑容,激動地拔腿就跑進去的蒼蒼卻還是偷偷往旁邊瞟了一眼。
意識到這是在看他同不同意,酈銘觴輕咳了一聲,撫須點頭。一個頭還沒點到底,窗外的鵝黃身影就飛速的不見了蹤影。
看著那個總是精神很足的少女飛一樣的撲到軟榻前,看著那塊沾血的絲帕被不動聲色地收起,看著她抓起他的手,咯咯地笑,把柔軟的頭髮蹭到他的臉上,看著他淡笑著注視著她,神情溫柔安寧。
不知道為什麼怔忡了一下,酈銘觴慢慢起身,沒有再和誰打招呼,悄無聲息地走出門外。
很長的迴廊里,他一個人走著,足音在微雨的天氣里,顯得分外空曠。
他經過剛才曾經駐足的水閣,紫檀木的桌上,只留著兩杯冷掉的殘茶,方才在這裡曾和他說過話的那個秀麗女子,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