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復盤
所謂首善之區,雨後一地泥濘,行人寥落。煤煙味中,兩頂官轎拐進了刑部街,過了大理寺,過了都察院,在刑部門口停下。轎子一頭高高擎起,一個黑衣人下了轎,細看,黑衣上居然紋著龍,若是數數龍爪,會發現卻是四爪蟒。此衣名為鬥牛服,可不是西班牙鬥牛士的那個鬥牛,而是星斗的斗。
不待通稟,黑衣人順著台階上了門廊,在門子驚異的眼神中徑直入了刑部,只留下滿腿泥濘的轎夫候在門外。黑衣人將將過了大門,只聽身旁有人叫道:「開儀門!」黑衣人聞言望去,只見一個藍袍官兒沖他抱拳彎腰道:「劉老公,太陽壓山了您才來,部堂大人先頭還念叨您吶。」
刑部對面的餛飩攤兒,食客正一枚枚數著銅錢:「寬邊,大板,金燈,胖頭,歪脖,尖腳,煞兒,大眼賊,短命鬼,你個杭杭子找爺的儘是這等貨色?連一枚金背錢也沒有?」雙方嚷叫起來。所謂大眼賊,就是孔方兄的方孔大了些。一旁的店鋪中跑出一人,勸道:「都是老街坊,爺們禮道地,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嗎。」
斜對面的都察院中也是一番嚷叫。「薊州已有行文:貴妃遣老公建佛寺,百姓賣柴獲利。張差賣田買柴,將買賣霸攬住,遭人忌恨,眾人乃焚其薪。張差訟於老公,反被責,不勝憤恨,持梃欲告御狀。怎生是入宮打小爺?有薊州行文在此!」
「劉大人,薊州行文可是撓到痒痒筋了,你可據為口實了。」
「孫大人,你休要哈扯,油里滑,抬杠子!」
都察院隔壁的大理寺亦在嚷叫,一個紅袍官兒叫道:「如今左道大興,民有惑志,王大人,你伙著刑部張部堂,請皇上開非常之例,留那王森一命,不知可與梃擊一案有染?」王士昌聞言怒道:「你!洪大人,你休要血口噴人!」又有人叫道:「諸公,諸公,山東已是數月不雨,諸公還忙著黨爭!」
刑部書房,劉老公與張問達並坐上首,一旁坐著山東司郎中胡士相,主事傅梅等人。沉默了一會,劉老公道:「皇上說什麼,咱就順坡溜,爭的難道是是非?只怕是非有了,朝廷也亂了。如今是緊要噹噹兒,都省點事,甭再添亂。幾位大人,休要在這閑磕打牙,能說出大天來?快將張差提來。」張問達聞言一驚,嘆了一聲自語道:「天沉塌塌哩要下雨哩。」他顫抖著手揮了揮,一個藍袍官兒立時起身,由劉老公手中接過腰牌,去了。劉老公看向張問達道:「張大人這臉色——」張問達回道:「我倒沒個甚,只要朝廷好,百姓好。」胡士相在下面聞言冷笑。
刑部大牢,隔著門上的一扇小窗,藍袍官兒將腰牌遞上,獄卒看了一下,恭敬地開門,那官兒進到牢中道:「奉旨!提解張差。」
片刻后,張問達立在儀門前,看著軍士押解著張差出了刑部大門,傅梅在一旁叫道:「滿腹機械!」不料,張差回身笑道:「是,是,知我者傅大人,我是搞液壓的,算是機械的重要門類。」傅梅道:「甚?」
劉老公立在大門處沖張問達抱了抱拳,張問達舉手還禮。看著劉老公下了台階,張問達吟道:「沒紅臉來沒嚷架,咋來來把個妹妹拋閃下。」
暮色中,兩頂官轎入了演象所,待大門掩上,忽地由林中湧出數十個錦衣衛。劉老公由轎中鑽出,吩咐道:「都離洒家十丈外。」於是眾人遠遠迴避,劉老公走向另一頂轎子,揭開轎簾低聲道:「沒把你剮成個鴨架子,你要拿出壓箱底報效。知道什麼就說什麼,甚愣可是從訓象所進的宮,休要給洒家眼裡插棒槌!」張五哥由轎中鑽出,連連點頭道:「就是養只雞還知道下蛋填還人吶,皇上饒我一命,我要是再隱瞞,就把眼珠子剜出來當泡踩,老公貴姓?」劉老公道:「洒家姓劉。張差,你當真是從演象所進的皇城?」張差道:「老公隨我來。」
片刻后,二人出了演象所,背對月門,張差故地重遊,半月不見,眼前已是蓮葉田田,輕風拂來,一湖清新。劉老公罵道:「王德祥這廝,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張差道:「他叫王德祥?」劉老公只道:「旁的,你還知道甚?」張差道:「我就是顆棋子,又能叫我知道甚。」
二人行走在湖畔,十幾個錦衣衛遠遠尾隨,劉老公道:「卻是聞香教,你先前怎說是紅封教?」張差道:「那是架禍,老黃子三大弟子,李國用,李應夏,馮士勉,都叛了師門,什麼紅封教,無極教,都是這仨搗咕出來的,聞香教的太師周印,傳頭張翠花對這仨恨之入骨,叫我咬嚼上這仨。」劉老公罵道:「好狗攮的!」又問道:「你來京里,歇在哪兒?」張差回道:「翠花衚衕,聽說翠花張姐,噢,就是張翠花,是聞香教北京總傳頭,那日隔著道布帘子,裡頭有個女人說話,她叫我進宮打小爺,也不知是不是她。」
說到這,張差忽道:「小的只求留馬三道一命。」劉老公問道,為何?張差道:「馬三道是紅封教的會頭,這事與紅封教無干,小的還叫他叔。」劉老公道:「先前你為何攀咬他?」
張差道:「此張差已非彼張差,三審過後,小的在大牢做了個夢,便成了後世之人,竟是被人奪了舍一般。」劉老公冷笑道:「想拿這話誆皇上?勸你見好就收。」張差道:「小的真是後世之人,就說那雙弦弓,翻遍古書可曾有?乃是後世之作。」劉老公道:「你那是甚弓,上頭怎麼還有兩個樹卡巴,還有兩個小輪兒?」
不待張差回話,劉老公又問道:「甚叫宅男?」張差聞言一愣,想了想回道:「就是窩兒老,我在後世,四六不成才。」劉老公聞言一笑,二人邊走邊說,劉老公問道:「你那後世,距今多少年?」張差想了想回道:「後世用的是西曆,這個西曆的西就是西夷的西,就是利瑪竇用的那套曆法,太祖創大明,按西曆的說法是一千三百六十八年,小的來時,是西曆兩千零一十五年。」
劉老公聞言道:「刑部大牢可好消受?」張差道:「不好消受,都長線兒瘡了。」劉老公又道:「那日在西市,你怕不怕?」張差回道:「怎麼不怕,那人,汪洋汪洋的。」劉老公笑道:「將你再解到西市,你還回不回得來?」張差正疑惑間,忽地劉老公喝道:「還敢胡說!羊上樹,硬腰子!」張差垂頭道:「我還有啥腰子,腰子都叫人喂貓啦。」劉老公怒道:「你說甚!」
劉老公止步不動,陰沉地盯著張差。張差垂頭道:「小的是不是那後世之人,在牢中想了幾日。與那鳳陽隔著淮河,有一處鍾離國君墓,此墓在淮河北岸,在鳳陽城西北三十里。」劉老公疑道:「甚國君墓?」張差道:「春秋鍾離國君墓,當世無人知曉,後世也只當是漢墓,後來掘了掘,才知是春秋墓。」劉老公疑道:「你莫非是斬穴的?」張差道:「看老公說的,小的是薊州人,離鳳陽遠了去了,小的在後世是那鳳陽左近人氏。」
劉老公邊走邊想。張差又道:「秦始皇陵那兒,在地下多打些探方,能探出兵馬大陣,陶兵陶馬,陶俑有一人多高。」劉老公看向張差道:「甚叫探方?」張差回道:「就象打井,往下打一兩丈,多打些坑便能尋著。」
劉老公緩步於湖岸,良久,他問道:「你還知道甚?」張差道:「敦煌莫高窟,那些洞子裡頭,有一窟有夾牆,裡頭是唐朝五代留下的經卷。」劉老公道:「這又是後世所發?」張差道,正是。
天色漸晚,劉老公立在牆后,只露出半張臉,遠遠地看著身著太監服飾的張差混進了送膳的行列,進了西華門。劉老公罵道:「這些杭杭子,連眼皮都不挑一下。」便急步朝西華門攆去。
待劉老公到了門前,守門的大漢將軍施禮笑道,劉老公!劉老公道:「還有心腸笑不嗍地,拄著根槍棍棍,倒也耀眼增光。」大漢將軍疑道:「老公,兄弟們有什麼不周到的,您給提補一聲。」劉老公道:「只怕醒過味兒,腦袋都沒啦。」說罷,疾步朝宮中攆去。
大漢將軍搖頭道:「這老公,不團和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