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主見
高大的午門,三座城樓排成幾字形,幾字形的中央立著兩排紅衣校尉,兩排校尉中間卧著幾人,四肢皆被繩索拉住。太監俯身問向一人,「五月四日酋時,你上哪顯魂去啦?」地上之人五十多歲的年紀,眼皮上有塊黃斑,正是將張差引進皇城的王德祥。
王德祥閉目不答。忽聽一句,「去認認,是哪個引你進的宮。」王德祥回頭觀瞧,只見一個身影出向身側走來,將卧在地上的人挨個審視。望著那個身影,王德祥嘆了一聲道:「也是該著。」待那身影行至近前,王德祥抬頭笑道:「小狗兒的,到底把我賣了!」張差心頭一怔,抱拳道:「對不住,對不住您吶。」連忙從王德祥眼前閃開。王德祥不屑道:「猴兒奸。」
一旁有太監道:「還得叫本主來認,問了一騾車廢話,儘是一面理。」張差縮到劉老公身後,劉老公道:「您可認準了吶!」張差小聲道:「就是他。」劉老公聞言嘆氣,上前幾步,蹲在王德祥身旁道:「老王,也悶頭兒幹了幾十年,向日里蔫不唧,這回咋信著意兒干?唉!也留個退身步兒,當初你拿王森的錢,我就勸過你。」王德祥道:「說這些都晚了,怪不得旁人,只怪我一個勁地往下坡兒溜。老劉,你上去啦,我算是掉在裡頭啦。」
劉老公嘆道:「唉!咱倆還是一塊進宮的,一鍋兒熬過。皇爺叫我拿你,我可真是拉不下臉,打發你走,我也不落忍兒,老王,你可難為我了。」王德祥長嘆一聲道:「有哥哥這幾句話,就算沒白在一鍋兒熬過。唉!都是宮裡的老陳人,奔奔巴巴不容易。將來,你叫那人給我立塊碑。」劉老公疑道:「我叫誰給你立塊碑?」王德祥道:「到時候你就知道啦,我的話你記住嘍,你年紀也不小啦,將這話交待給你徒弟。」
劉老公聞言色變,王德祥還待再說,劉老公忽地喝道:「行杖!」聞聽吩咐,只聽有人叫道:「擱杖!」兩側的校尉立時執杖上前,將一頭包著鐵的圓棍擱到王德祥背上。「杖斃」,劉老公吩咐了一句,便向暮色隱去。
身後傳來沉重的錘擊,還有慘叫。受杖者不止王德祥一人,只聽有人呼道:「冤,冤!勞駕叫我那徒弟,棺材里多放紙筆,我誓訟於地下!」
劉老公走了幾步,發現張差沒跟上來,回頭叫道:「怎麼,嚇麻了腿?下晚兒了,要鎖宮門了。」張差連忙跑上來,問道:「老公,朝廷咋發落我?別叫我只賺個眼前兒歡。」劉老公只道:「你如今是揚名打鼓啦!」二人又走了一會,已有內官挑燈在前引路,劉老公道:「這麼個案子,烏拉巴塗快結了,省得斗得烏眼雞似的。聽說張部堂要殺你滅口?」
張差聞言一驚,裝暈道:「哪個張部堂?」劉老公道:「就是稀拉兒有幾顆白麻子的那老頭。」張差想了想道:「他和姓傅的主事在門外議了幾句,我也沒聽真,只知道他怕我亂咬扯,想在牢里打發我。」劉老公道:「挨不上,他是東邊的人?」張差道:「哪個東邊?」劉老公罵道:「你娘的,裝什麼大瓣蒜,不是你說要和東邊一起幹事?」張差道:「那我就不知道他怕我咬扯誰了。」
二人又走了良久,蛙聲傳來,前方已是中南海當中的南海。此時,二人左側是金水河,右側是御用監的圍牆。只聽劉老公自語道:「不是東邊的人,也不是中間的人,莫非是——」正說到這,只見有人迎上前,劉老公短,劉老公長地奉承。劉老公道:「送個人兒,我也不進去啦。走了一程子,也沒坐處,只打了幾個腰站兒,搬個杌凳兒來,洒家歇歇還要回宮。」立時有人往御用監跑去。「都避遠,離洒家二十丈外。」劉老公喝道。
不多時,漆黑的夜中,四周只剩二人,張差道:「與老公說個事兒。小的獻的那弓,看上一眼便可仿製,朝廷有此弓,不出數月韃子也會有此弓,因此需萬分機密,待韃子窺見此弓時,大明已密制數萬張,或可於一二役中得濟,久了便是敵有我有。」劉老公道:「這倒是正經話兒。你還有什麼好東西,快現真章,還能掖咕哪去呀,洒家的話你明白?」張差連聲道:「明白,小的明白。」劉老公問道:「往後,你是咋盤算的?」張差道:「家裡的地都叫我賣了,也回不去了。小的還沒成家,要是還能出來,哪有招養老女婿的,老公您幫我掃聽著,再在這京里做點小咕搗由兒,老公您多看顧。」劉老公笑道:「你只要別一個勁地作死,許興還能混成車馬人兒。」張差諂笑道:「借您吉言吶。」
竹木廠,工棚里,昏黃的燈籠下幾個木匠正在勞作,竹木廠大使正立在一張鎪弓子旁看解板,小廝在一旁稟道:「奶奶傳話說,姑娘大了,知道要樣兒了,要大人回家走南大橋,在綢布店捎帶著——」話還沒說完,大使不耐煩道:「宮裡交派活兒下來,我這會離不開眼兒!」將小廝打發出去后,一旁有人道:「大人,一晃兒,你那姑娘都十四啦。」大使卻一言不發,看著鎪弓子解板。鎪弓子外形象弓,弓弦是鋼絲,鋼絲上有細齒。因為鋼絲很細,走鋸時便於急轉彎,若是鋸條則轉不過來。
輕微的呲呲聲中,鎪弓子鋸了一塊叉狀下來。在鎪弓子解板的同時,一旁還固定著個物什,這物什既是環狀也是帶狀,仿如腰帶,這是下了弦的角弓。角弓比木弓貴重,角弓的截面呈條狀,木弓的截面呈圓狀,角弓下弦後會反向彎曲,屬於反曲弓,若是木弓,下弦后弓身會恢復一字形,這便是角弓與木弓的區別。叮叮聲中,有人給那環狀的一頭釘上了個樹叉的狀的物什,兩叉之間自然是準備鑲滑輪進去。
一旁,大使摸了摸鎪弓子解下來的叉叉,吩咐道:「將那禿茬兒再刮一刮。」有人問道:「就這麼禿禿著,不上點漆?」大使道:「宮裡要的急!」
刑部大牢,火把搖曳中,獄卒將碗遞進柵欄,道:「新下樹的蜜桃,嘗個鮮兒,還有剛摘的菱角,吃個鮮亮勁兒,不要擱癟了。」王森連忙上前接過,謝道:「讓您費心啦。有那蘿蔔,叫心裡美兒,我吃慣了的。」獄卒道:「佛祖爺爺,您這不是要短么,離蘿蔔上市還早吶。」王森忙道,看我老糊塗了。獄卒道:「佛祖爺爺,五爺的行動坐卧您可都盯著點兒,可不能叫他尋死。」王森道:「我心裡有數兒。」
正說著,只聽牢門一響,二人轉頭看去,只見張差被押解回牢。叮叮聲中,張差重被釘上了腳鏈,獄卒上前討好道:「剛給五爺送了幾顆蜜桃。」張差道:「上回送的那湯都沒煮開,裡頭還有大鹽丁吶,那糕也不粘,沒個咬勁兒,告訴勞大人,我在外頭看著羊角蔥了,有那羊角蔥沾醬——」獄卒苦著臉道:「五爺,咱們見著您,還得哼兒哈地,在這北京城您可是搖兒晃兒啦。」張差道:「也快了。」
過不多時,獄卒將張差鎖進柵欄里,操起火把去了,黑暗中響起王森的聲音,「小五,又過堂了,沒打你?」張差道:「噓呼了兩句,沒真打。」
張差和衣倒在地鋪上,王森摸下床鋪,躺在張差身旁輕聲問道:「問你啥了?」張差亂道:「老一式子,問誰引我進的宮。」王森關切道:「你咋回的?」張差道:「我說一過眼兒,沒瞧清楚。」,「啥?」,「噢,我說胖得一簍油,長了個通冠鼻子,叫啥我也不知道。」
「小五,真是張海亮引你進京的?」王森在黑暗中問道。張差道:「引我進京的,二十上下,笑么絲兒好點個頭兒,老黃子你該識得。」王森聞言想了想。只聽張差問道:「老黃子,馬鐵腳鍊的那個什麼丹,一著地就炸,你真見過?」王森輕聲道:「可不是,可王道,掉地上就炸。小五,你是要跟馬鐵腳鍊外丹?外丹都是哄人的,只敢給別人吃,你還是跟我修鍊內丹。內丹就是真氣,將真氣運到頂門,過雙林經橫岩嶺,透出玄關,真空出竅。小五,你笑啥?」
張差笑道:「咱倆都快萬事大吉了,就這您還騙人吶。」王森不滿道:「你這孩子,不會為人兒,我教你的周天功夫,使精、氣、神聚集不散,我只傳過不到十個人。」王森還待再說,張差不耐煩道:「好了好了,晚半晌了,我可圖不住了,先睡了。」說罷翻了個身,只將后脊樑沖著王森。
王森幽然道:「不叫我舒心。唉!說的也對,都這把年紀了,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回歸真空家鄉了。」而張差在黑暗中睜著眼,回到他的大專時代,當時宿舍里有個小偷,某次開運動會,該小偷忙裡忙外,又是扛純凈水,又是什麼。宿舍老姚說,該小偷也不壞。當時庄士就說,人一輩子還能一件好事不幹?要是幹了件好事就成了好人,世界上就沒壞人了,批評老姚沒主見。庄士毫不猶豫地就出賣了王森,這就叫主見。
後世有個叫張宗昌的軍閥,有個習慣,他要槍斃哪個將領,只要和該將領見上一面,一切都煙消雲消,既不撤職,也不槍斃,這就叫沒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