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轉向架
這是一排青磚房,將山牆打通,連成一氣,放上一排排座椅,便成了教堂。山牆是承重牆,不敢完全打掉,因此後排的視線會被前邊的山牆所擋。好在信徒不多,往往坐不滿一間。到了數十年後的清初,這些青磚房便會被推倒,另起宏大的歐式教堂,成於湯若望時代。南堂源於利瑪竇,而非湯若望,只是在湯若望時代,南堂更象教堂。
信眾魚貫而出,行經門口的一隻大筐,筐前立著兩位神父,給每人發一包油果子,南堂便是用這種方式吸引人們來聽道。教堂內,劉老公與張差立在講壇旁,劉老公望著聖母像問道:「這是貴教老母,貴教便是向她進香行表?怎生稱呼?」龍華民回道:「這便德備萬方的聖母瑪利亞。」劉老公聞言不悅道:「德備萬方,有何事迹?莫非是文謨武烈,炳照千古?」說罷,潦草地沖聖母抱嬰像抱了抱拳。太監與太監不一樣,魏忠賢是文盲,而王安是內書房出來的文化太監。不幸的是,最後是魏忠賢這樣的文盲太監當了權。而這位乾清宮管事太監,兼司禮監秉筆劉老公,自然也是內書房出來的,儒學修養甚深,對天主教是排斥的。
龍華民負氣道:「聖母誕育耶穌,高三皇而過五帝,功德篾以加矣!」劉老公聞言,詫異地看了龍華民一眼。這就是為什麼龍華民不及利瑪竇,湯若望聲名大的原因,他太堅持,不能受屈。
三人沿著兩排座椅間的甬道緩步而談,劉老公問道:「儒尚五倫,佛尚空寂,老尚清凈,貴教何所尚?」龍華民道:「我教尚愛人如已。」
張差問道:「龍先生的漢學源自何處?」龍華民回道:「蠔境聖保祿學院。」張差道:「若叫龍先生到四夷館執教,教授拉丁文,龍先生可有意?」龍華民聞言不答。劉老公問道,怎麼?張差揚起手中的《天學直譯》道:「適才學生翻了翻,此書雖措辭高古,模仿儒學,不過是合儒,融儒,最終卻要易儒,反儒。學生想給西僧找點事,叫他們教授拉丁文,一來讓他們少傳些道,二來為我大明教出幾個通譯。」龍華民怒道:「所謂易儒反儒,張先生何出此言!」張差笑道:「先生言則與儒教殊途同歸,既如此,何不改宗孔子?幸勿欺人以自欺也。今日說與儒教殊途同歸,只怕有一日棄孔孟毀程朱,以名教為桎梏。」
龍華民沖劉老公道:「老公,學生向來服膺孔聖,此人肆口扳誣,直讓學生覺得大明天低地窄。」劉老公聞言,沖張差笑道:「各安本分,不許生事害人!」讓龍華民大為不滿。
劉老公問道:「何為拉丁文?」張差道:「大約就是歐羅巴的官話,歐羅巴有許多小國,英國說英語,法國說法語,拉丁文便是他們的官話。」劉老公道:「我天朝習拉丁文何用?」張差哼了一聲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學生聽說,朝鮮之役時,朝中竟找不出一個通曉日語的,叫個騙子兩頭欺矇。」劉老公聞言尖叫道:「可不是!那個猴拍的,市井惡棍,胡說什麼倭奴乞封,還敢偽造豐臣秀吉的降表,後來一看,全不是這麼檔子事!」張差道:「那人叫甚?」劉老公道:「沈惟敬。」
張差道:「四夷館如今可有習日語的?」劉老公茫然道:「這我還得問問。」張差道:「拉丁文重於日文,老公莫要忘了。」劉老公點頭道:「忘不了!這是小事,提不到話下。」張差忽地怒道:「這豈是小事,你莫要稀里馬哈!」說罷方覺失言,劉老公也是一驚,一介死囚居然敢斥責他堂堂司禮監秉筆太監。這也是張差在後世為什麼混成宅男的原因。劉老公道:「看你那供翻得,比翻書還快,想不到還是一個心眼。」又道:「太嫩,且得闖練吶。」竟是忍了,二人一時無話。
龍華民聽著二人對話,莫名地重重一嘆。忽見張差佇立不動,盯著牆上一幅油畫,畫上是一個頭戴金冠之人,由馬車裡探出腦袋,向臣民招手示意。張差由座椅間踱到畫前仰視,劉老公道一聲:「這裡邊有啥說道?」便與龍華民尾隨而至。龍華民側目看去,只見張差的目光聚焦在馬車輪子上,他不由奇怪。
張差道:「龍先生,歐羅巴的馬車都是四輪的?」龍華民點頭道:「泰半為四輪。」張差道:「龍先生,為何大明的車多是兩輪?」龍華民聞言,聳了聳肩膀。張差在畫前端祥良久,最後坐了下來,抱著椅子背琢磨。
又過了良久,只聽張差道:「兩輛車如何立得住?一半重量落在兩輪上,一半重量通過車轅落在牲口背上,牲口如何吃得消,也就載重千把斤。四輪車雖能載重,卻轉向不便。龍先生,這四車馬車是如何轉向的?」龍華民聞言,不由想起四輪馬車的轉向架,但想起張差對他的不友好,他緩緩聳了聳肩膀。
張差又將油畫盯了一會,自語道:「前輪小,後輪大,前輪做小可不就是為了轉向,輪子大了轉向會蹭著車箱。必是兩個前輪先轉,帶動車身轉向,看這馬牽繩,是繫到前輪的車軸上。」龍華民聞言心道,轉向架這點事,被此人破了。
張差自語著看向劉老公,劉老公坐在一旁道:「這個,洒家不通經兒,您只管琢磨,洒家陪你坐到黑。」張差咂嘴道:「您沒見過鄉里那四輪大車,轉一迴向,費勁兒。」劉老公聞言想了想道:「四個輪兒是不好拐彎。」見劉老公外行,張差又將目光投回油畫,想了一會,忽道:「不就是半挂車嘛,我當是啥!」他忽地想到裝集裝箱的那種超長平板車,那叫半挂車,車頭下有四個輪子,車斗可以甩掉長長的平板車獨自開。車頭與平板拖車之間是一根軸連接,車頭可以繞著這根軸轉向,在車頭轉向時,平板拖車是不動的,待車頭轉了九十度,或多少度,車頭再拖動長長的拖車轉向。
張差猛地起身,指向畫中的前輪道:「前輪之間的車軸,軸上必有一豎軸,車箱必是插在豎軸上。」
張差用了半個時辰破解了這張油畫,將中國幾千年來的兩輪車變為四輪車,意義就是在同樣的畜力驅動下,載重增加幾倍。
南堂門前,一個混身曬得漆黑的漢子拉了幾頭駱駝進了宣武門,特地一聲,被噴了一頭駱駝沫子,引得路人失笑。二樓窗扇中的婦人,正將小籃吊下去,見狀亦是莞爾。尾隨駱駝的是幾個扛著長長竹篾的漢子,那是些掏地溝子的竹篾子。南堂斜對面,褐色的門板上貼著不再鮮紅的春聯,門前停著一輛獨輪車,車板高於輪子,上面是豆腐。賣豆腐的漢子獃獃地望著南堂大門,時爾漫不經心地給人切幾塊豆腐,甚至忘了收錢。
這時,只見一個紅衣內官引著一個後生出了南堂,向門口兩抬官轎行去。劉老公邊走邊道:「你上回獻的啥?抽水馬桶,視力表,不待這麼矇事的,滑不溜地,還想再上一回西市?架哄你的那個老殺才就要決了,再敢瞎話溜舌,老殺才就是你的好樣。」張差聞言一驚,連聲稱是,道:「但有一線之路,敢不拚命報效。也給我換個地方,窩窩洞兒住著,叫臭蟲咬得,身上沒一塊好肉。」劉老公道:「你別要拉不出屎賴茅房。」
劉老公走到轎前道:「剛進刑部大牢那會,你是咋想的,滋味可好受?」張差想了想,文拽道:「自分萬無生理,心反坦然,精神轉覺疲怠,差不過一介過客——」劉老公揮手叫道:「得,得!我可告訴你,聞香教的老殺才是你賣的,就算朝廷放了你,饒世界你也躲不過聞香教找你尋仇。」張差抵賴道:「我賣的?我與老黃子是難友,焉能誣我良友?你知後世有汪精衛,黃復生二人謀刺滿清攝政王,叫逮住了,二人都將事兒往自個身上攬,法官聞之動容曰:異哉,某某亦如是供也。」劉老公聞言奇道:「甚攝政王?還忘了問你,四百年後我朝年號為甚?」
張差聞言,在心裡往臉上打了一巴掌,敷衍道:「光緒。」劉老公疑道:「光緒?光緒前邊呢?」張差亂道:「同治,同治前頭是咸豐。」劉老公道:「光緒是當今皇上幾世孫?」張差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就是一不讀書的,我那字兒你也見了,哪象讀書人。」劉老公哼道:「不讀書能把龍華民憋得只說了三句話?」張差道:「那是龍先生看不起我,懶得搭理我。」
張差由懷中摸出一支鵝毛筆,劉老公道:「你咋將人家的傢伙什裹抹走了?」張差道:「毛筆我使不慣。」說著,又由懷中摸出一張紙,雙手獻與劉老公,輕聲道:「可比那輪子弩有用多了!」劉老公接過看了看,只見車軸中間畫了一個突起,劉老公道:「就這個小疙瘩扣兒?」張差急道:「什麼疙瘩扣兒,那叫轉向軸,是個小圓柱兒。」
劉老公道:「要是一車真能拉幾千斤,這工部尚書就是你的啦,見著洒家可甭扛臉兒就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