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收圓
「我叫你給皇上說的,四夷館拉丁語的事——」,「早撂在脖子後頭啦。」隨即呯地一聲,牢門關上了,牢中復入昏暗。只聽有人道:「五爺,這是哪位老公?」張差道:「你怎知是老公?」牢子道:「聽聲還聽不出來?五爺,看您美不丟兒進來,這是要轉運呀,雖是沖了一回慈慶宮,所好是沒打死人。」張差罵道:「你它娘的沖一回試試。」牢子獻媚道:「五爺,我觀尊駕土星隆厚,必非久居人下,惜乎氣色不正,日被雲遮,福未至而禍先來,如今禍事過了,爺就等著交好運吧。」張差笑道:「我觀尊架骨法清奇,似先天化育,自有靈機。他娘的帶路!」說著,抬腿往牢子屁股踹去。
「小五,提你去哪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由柵欄後傳來,張差回道:「走了一回后宰門,慈慶宮,叫我認路,盡走趟趟兒啦,沒住腳兒。」待牢子將牢門打開,張差進門往地鋪上一躺。王森端來一隻碗,放在地上道:「牛肉。小五,刑部幾位大人為啥輪著番兒孝敬你?」張差道:「有的謝我保住了他的人頭,有的想叫我咬人。」說著,由碗中摸出一塊肉丟進嘴中,嚼了嚼道:「板筋。」他起身將肉吐出牢窗,看向王森道:「好肉都叫你吃了,合著你算喝著蜜了,孝敬我的,你一人昧了。」
王森慚愧道:「老了,嚼不動了,這一程子也不知咋地,外頭也不給幾位班長使錢了,盡給我送牛筋兒窩窩,鐵蠶豆,就是合菜卷子,都是隔了幾天,一點兒也不爛化。」張差心道,聞香教東窗事發了,您還想吃香喝辣,這回的事可比殺官造反還嚴重。看著王森的白髮,張差忽地心生憐憫。
張差又躺了下去,王森走來走去道:「老是這麼萎懶可不行。小五,你在外面可聽到啥?小五,好生回話,我將狐香傳給你,這回可是真的,你沒聽官府說我迷香惑眾?那咱我救了一隻妖狐,妖狐斷尾贈香,我靠著這截狐香創了聞香教。」張差不耐煩道:「我說您身上怎麼一股狐臭。」王森咂嘴道:「你這孩子!教中誰人不知,我這寶香取自太皇太宮,佛祖菩薩無緣得見。」張差翻了個身道:「一會妖狐斷尾贈香,一會取自太皇太宮,不知您哪句是真的。」
王森低喝道:「小五!你爹還叫我一聲表叔,就這麼跟我說話?小五!起來,問你話兒。」張差閉眼道:「甭**我,七八十個錦衣衛押著我往宮裡去,我能聽到啥?」
王森坐在床沿上怒道:「幾百萬人對我頂禮膜拜,撲著趕著,鞭子轟著叫我石佛爺爺,倒受你的窩心氣。」張差悠然道:「自我認識你,你就沒說過一句真話,也就罷了,假話還薰人,什麼太皇太宮,太宮就薰人了,太皇也薰人,您是太皇太宮,都薰到姥姥家了,沒有文化不知害怕,沒有知識不知羞恥,就您這樣的也能蒙住幾百萬人,這個世界沒救了。」
王森聞言道:「小五,就憑你這些話——莫非你不知道?陽間所作惡業,陰司件件分明。」張差道:「一會真空家鄉,一會陰間陽間,也不知你是個啥體系。」王森道:「體系?回不得真空家鄉的都入輪迴,老母叫我來渡人,已是末后一著啦。」張差卻不再回話。
過了良久,王森嘆了一聲道:「老年間——」張差正欲入睡,被王森這句吵醒,不由怒道:「老年間,老年間無生老母將混沌分出天地日月、兩儀四像、五行八卦,造出山川河海、草木禽獸。石佛爺爺,你叫我耳朵根子清凈一會。」正說到這,忽聽牢門方向有人叫道:「有旨,薊州王森,立置重典!」又有人叫道:「快!老公還等著吶,愣什麼神兒!」不多時,只見一眾兵快由狹窄的過道簇擁而來,王森不由色變。
眾人疾步到收押的王森的柵欄前,一人道:「就是這老狗?怪不得這二年賊星發旺,這當兒就發送您老人家上路。」王森由床沿站起道:「唉,要收圓了。」
隨著鎖鏈響,牢門開了,眾人擁了起來。張差坐起,看著王森道:「老爺子,您這就回真空家鄉了?可沒人跟我啦閑篇了,您就這麼走了,十四億皇胎兒女還等著你點化眾盲,解救回家吶。」王森起身笑道:「你也沒幾天了,你就敞開兒樂。」張差道:「未准見。」就是不一定。眾人見是個八十老者,便未捆綁,上來兩人,夾著胳膊將王森叉了出去。王森回頭道:「我那夜凈兒給你留個念相。」張差笑道:「不要,咱們尿不到一個壺裡。」
「留經演教立根元,埋名但等天機變。」幽暗的過道上,王森留下兩句,便被架出牢門。空空的囚室內只剩張差一人,他一時失落,默念一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心道,自已對王森是不是太絕情了?他嘆道:「大明傑出的宗教家王森大師,謝幕了。」
刑部大堂,公案下,一個太監立在香案前展讀聖旨:薊州王森,本名石自然,石三郎,五十年前創邪教東大乘,又名聞香教,盤據灤州石佛口。勾結閹豎宵小,陰養死士,陳兵自衛,結連六省,煽惑四方,僭佛僭王,擅專不二之號。去歲,趁翼東大旱,其弟子高應臣作亂於清涼山,此其經過之大略也。已申聞天下撫按,務期掃滅聞香教,根株必盡,如各督,撫,按,再行稽延,力不能大創亂民,即參來重處!營兵衛所,府縣疏泄誤事,遷延不決者,聽撫按查參,必不輕貸!教首王森,即刻磔死,以去海內一大蠹!未獲逃脫之周印,張翠花,王好賢等人,嚴限緝拿,勿得疏縱!欽此。
大堂上跪著十幾個官員,紅袍在前,藍袍在後,為首一人正是張問達。聖旨則是內閣擬的,宣讀的對象甚廣,六部,各省巡撫等等。
太監將聖旨捧回香案,又直起身子道:「口諭!張問達總制刑台,何等事權?乃對王森飾非護短,大負委任。著革了職,落職閑住,員推堪任的來用!」一眾官員皆是一驚。
在這太監身後,隔著照壁,在幾個兵快的監視下,王森坐在地上,靠著牆在身上摸索著,不時輕輕一響,隨即往白牆上塗出縷縷鮮紅。兵快在一旁斥道:「還不住手!你娘的,髒了大堂。」王森笑道:「這點血就髒了大堂?」兵快罵道:「要死的人了,不和你一般見識。」王森道:「活到了老天巴地,也夠本了。」
大堂內,那太監道:「不想這王森什麼什麼的事,讓皇上分心,還波累了張大人。張大人,千萬受些委屈。」張問達道:「豈敢說委屈,皇上處治得對!犯官確是包庇王森,可恨聞香教早已是中外搖手,陛下此時方有撻伐之志,言之痛心。」說著,雙手將印信捧上,那太監接過印信,略略端祥,只見上面鑄著成化四年造五個字,字跡已然模糊,已有一百五十年了。那太監將印信放在香案上,看了看一眾官員,轉過香案,俯在張問達耳旁輕聲道:「原是要削籍聽勘,只是事連首輔——」張問達聞言一怔,削籍聽勘可比落職閑住嚴重,削籍就是雙開,聽勘就等於由紀委轉給檢察院了。張問達吃驚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包庇王森,是他伙著方從哲做的,他連累了方從哲。
張問達重重嘆道:「唉,犯官之罪,唯有力請斧鉞,以謝國恩,以昭國法。」又道:「有事急而無事緩,求治事而鮮治人。」那太監忙道:「大人慎言!」張問達嘆道:「慎言不慎言,總之要慎其將來。」刑部主事傅梅在下面心道,有事急而無事緩,如今是有事也緩,聞香教鬧了幾十年,信眾二百萬,這是有事還是無事?只聽身前一人道:「孫老公,這聖旨還少了三字:夷其族。」說話之人正是山東司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上前幾步,對張問達拱手道:「部堂大人,王森老兒,職下早說決了,大人只說恐激成禍亂,聞香教已然禍亂了,大人怎麼這麼許多杞憂?許多寬慢之語。」張問達道:「總之是學生自乾重典,吾皇從輕處治,無以報。」
胡士相笑道:「也怪不肖以為大人君子,不曾規勸。」張問達聞言瞠目叫了一聲你!他粗重地喘息了幾下道:「不意胡大人揣度區區為鄙薄小人。」胡士相道:「煌煌天語,飾非護短四字還請大人解釋。」只聽傅梅在下面叫道:「胡大人,張部堂落職,你可歡勢了!你可上疏參部堂大人收了王森的錢。」張問達卻笑道:「此等瑣語,不足辯。暗而自用,陰而忌人,胡大人慾驅逐區區久矣。」說罷,轉身步出大堂。胡士相在身後叫道:「張大人,你竟將聖諭說成瑣語!」
望著張問達的身影消失在儀門外,孫老公道:「又斗,鬧得歡龍,烏眼雞一般。那張差呢?」胡士相道,怎麼?孫老公道:「就便兒,外搭著,捎帶腳兒,隨我走,尋個下哨地界收押。」胡士相道:「什麼?下哨?」孫老公道:「尋個背靜地界收押,省得你們再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