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王安
天已黑透了,張五哥被押解著出了東華門,出了東上中門,出了東安里門,過了金水河,來到東安門下的一間青磚房內。這無數道城門與城牆,居然讓他混了進來,留下了歷史的迷團。
燈火中,桌上擺著一雙布鞋,一個身著三品武職補服的官兒看著那布鞋道:「還打了個包頭兒。」百密一失,張王哥雖然換了太監服飾,卻沒換鞋,便矇混進宮。另一個官兒道:「這半憨子,問了半天,一死地咬牙,待答不理兒,備不住是天下掉下來的?」,「也保不齊。」二人正議著,忽聽一聲:「劉大人來了!」隨著一陣腳步響,一個身著七品補服的官兒匆匆進來。此人乃是皇城御使劉廷元,浙黨人物。他與東華門指揮朱雄匆匆見禮后,他用吳音問道,那活猻呢?於是被引到隔壁一間屋子的牆角,一盞燈燭被端來,照向被捆在床腿上的張五哥。劉廷元看了看張五哥,用吳語道:「儂想混搶絲啊,足夢!勿要太結棍噢。」意思就是你想混水摸魚?做夢,不要太牛叉。
劉廷元又換作官話問了幾句,張五哥只是閉目不言,朱雄在一旁用京腔嘆道:「這什麼人?不非凡吶!可真是個吃生米的。」劉廷元看向朱雄問道:「朱大人,何方兇徒,敢肆行不道乃爾!」朱雄道:「甚也不說,只說吃齋討封,效勞難為我。」劉廷元問道:「他是如何混進東華門的?」
朱雄聞言怒道:「他咋從東華門進來的,土遁?劉大人,你干屎撅休要抹到人身上!」另一個官兒圓場道:「朱大人,為這點事不犯生氣。」朱雄忿然道:「說話不著邊兒,專意踩乎人!」劉廷元自知失言,忙道:「學生一時失言,不怪朱大人頓時就惱了。」他看向牆角的張五哥道:「是發刑部,還是下鎮撫司拷掠?」朱雄道:「我一個看門的,全憑大人處治。」劉廷元想了想,鎮撫司,也就是錦衣衛,向著太子的面大,而刑部,浙黨與東林黨分庭抗禮,也就是鄭貴妃與太子的勢力分庭抗禮,便道:「依學生的意思,如今皇上還不知道,還非欽案,先將他解送刑部。」朱雄只道,全憑大人處治。
夜色中的刑部街,由西往東排列著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司。三司分置了司法權,這是三座門朝南的衙門,大理寺東側的十字路口有一座牌坊,叫西單牌樓,這成了西單這個地名的起源。大理寺東側的這條南北向大街,西單牌樓北叫西單牌樓北街,西單牌樓南叫西單牌樓南街。這條街再往北,隔著西四牌樓,被分為西四牌樓北街,西四牌樓南街,與南邊的西單北街,西單南街一起,一條街被叫成了西段。在皇成東邊,同樣也有東四牌樓,東單牌樓。其中的西四牌樓便是有名的西市,四座牌坊中間便是處決人犯之處。
隔著都察院,大理寺西邊的刑部,門前的兩隻石獅子在夜色中卷著舌頭,後院刑部大牢里通宵燃著火把,常年瀰漫著霉味。在一間監舍內擺了張網繩床,窗口不見珠網,地上不見霉爛的麥草,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垂首坐在床上,任憑奚落。
「唉喲喂!八十不留餐,七十不留宿,師父,您今年也七十九了吧。嘖嘖嘖。師父,如今咋成了個水雞子,擱這住窩子躲清靜?」那老者聞言,扭頭罵道,撂貨!柵欄外那漢子格格笑道:「我是驢貨,能叫喚,也能踢人!休以為我是烏突水!」老者罵道:「收你為徒,算我打了眼!」柵欄外那漢子道:「好賢師弟已被革退,周印,王翠花幾個還想日蹦到哪去?高應臣叫朝廷哈抹了,師父,您後繼無人啦,將東大乘交與我,我保師父不得回歸真空家鄉,要不然,怕是待不到秋決!」
那老者哼道:「揚蹦得,東大乘二百萬信眾,你才拔了幾根香頭子?李國用!將東大乘交與你,只怕二百萬皇胎兒女不答應!」柵欄外的李國用不屑道:「甚皇胎兒女,連個名色也起不好。信我者王侯將相,不信我者打入地獄,師父,你當初立這個教,不就是為了臭吃臭喝?臭吃臭喝,騙錢騙色了幾十年,如今反過來,信你者打入大之牢,不信你者當官發財。」正說到這,忽聞嘩啦一聲,牢門開了,李國用扭頭看去,只見一個漢子被押了進來。那漢子雙目黑腫,髮髻凌亂,待行到那老者監舍旁,無意地一瞥,黑腫的雙眼閃現一絲驚悸。而聞香教主王森卻又如何識得小角色張五哥。
暗夜中的皇城,紫禁城外頭西北角,秉筆值房。守著一燈搖曳,兩個內官喁喁細語。一個是四十齣頭,身形瘦削的東宮伴讀王安,另一個有一張松馳的麵皮,眼皮上生黃斑,他便是將張五哥帶入皇城的王德祥。牆上掛著宣德皇帝繪的《武侯高卧圖》,一個大肚皮卧在竹下,坐在畫下的王德祥,此時的心境,與畫中正相反。
王德祥道:「這事也有三年了,那會子遷山縣要建塔,王森募化了幾個錢,叫他徒弟李國用使掉了,那是個狗地懶,素日就受開花帳,老黃子幾句孬話一說就炸窩了,師徒反目,李國用便自創一教,專與老黃子鬧猴,拔聞香教的香頭子。去年二月,兩派在劉村械鬥,李國用人少,吃了虧,心中不忿,便出了揭貼,說他師父是妖黨,王森就叫拿了。年底,高應臣,鄭守忠那伙子就在樂亭反了,還說要劫獄,胡皮干!徒弟殺官造反,還如何搭救他?」
聽到這,王安問道:「老公與他是甚干係?」
王德祥咂了一下嘴道:「他要尋個吃官飯的庇佑,尋上了永年伯王偉。他原先叫石自然,為了和永年伯結宗親,改叫王森,連姓都改了,正好,咱也姓王,他娘的,便上杆子尋我,與我結了個外秧兒,這姓改得不吃虧,一下結兩家。這便扒扯上我,也使了他幾兩銀子,老黃子一被逮,他幾個徒弟尋著我,要我搭救老黃子,若是不依,便要咬嚼上我,真他娘晦氣!」說到這,王德祥起身沖王安一禮,王安連忙起身扶住王德祥,王德祥哀求道:「王公,咱們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王,您是慈慶宮的老家局兒,外廷誰不看著太子?救救我!老黃子這幾天就要問斬,老黃子一死,他那幾個徒弟便要吐嚕上我。人已然給您找來了,事也給您辦了,我可是囊在裡頭拔不出腿兒了,王公,你看這——」
王安扶著王德祥道:「人還在刑部,還有法兒。只是撈不出來,叫他再吃幾年牢飯。」王德祥聞言,掙脫王安,沖他深施一禮。
第二天上午,處斬人犯的四牌樓,行人如織。貨郎一手執一隻小銅盞,雙手不時碰幾下,這叫撞鐘兒,撞鐘兒聲中,貨郎沿著宣武門大街往南去了,不多時,邦邦聲中,敲香油梆子的又沿著西長安街行經四牌樓,接著是敲豆腐梆子,敲老幫子的不時行過,擾嚷中,一頂小轎停在了大理寺門前。
此時,大理寺一間偏房內,幾個藍袍官兒正在坐談。
「河南部院的疏子,福王府派出伴讀官、指揮人等,出勘汝州地畝,要加五徵收,將官兒周化、魯國臣打死。佃戶聞風畏懼,有壘門而逃者,有拆屋而去者,四境軍民奔逃一空。」一個官兒道。
五十四歲的大理寺丞王士昌,一襲藍袍,端坐上首,頭頂燕思二字,聞言一嘆。鄭貴妃生的福王是皇三子,因為老二死了,便晉級為次子,是太子朱常洛的競爭者。萬曆一心想冊立福王,在聖慈太后及舉朝的反對下,拖延了多年,萬曆扭不過眾人,最後才勉強冊立了長子朱常洛,這場鬥爭就是明代著名的爭國本。然而鄭貴妃依然賊心不死,時時危脅太子。十四年前,王士昌就因為力主立朱常洛,遠謫貴州,從此,他成了太子的人。
聞聽福王的惡行,王士昌忍不住道:「皇貴妃,育東宮者,膳田不給;郭妃,配東宮者,葬地不擇。即此二事皆出人情外。」卻是在替朱常洛的母親與妻子訴冤,二人都已往生,一個不撥給陵戶,是謂膳田不給,另一個死兩年了還沒下葬,是謂葬地不擇。有人附和道:「主上豈是沒錢,修福王府四十萬兩,修潞王府二十萬兩。」王士昌補充道:「福王大婚三十萬兩,太子大婚十二萬兩。太子已數年不見皇上,講讀停了十年,福王之國前,每月見皇上兩次。將要之國,又要贍田四萬頃,河南有多少地?祖宗朝,藩田沒有超過千頃的,必是藉此極難題目以緩之國之期。如今之國了,在河南又這般行事!」正在這時,門子在外稟道:「大人!慈慶宮的王老公來拜!」
「今晨,太子入奏,張差持梃犯宮,皇上命法司按問!」片刻后,王安快步走進書房,用嘶啞的聲音道。聞言,舉座皆驚,眾人忘了施禮,紛紛問道:「是甚人,敢謀危太子!」
只聽啪地一聲,王士昌一掌擊在茶几上,喝道:「一夫作難,九廟震驚!只怕有人力排異已,濁亂朝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