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李贄
假山後,空空的書房內,大理寺丞王士昌嚴峻道:「王公,你可戳下天了!你這是弄險!」王安道:「弄險的不是我。鄭氏屢屢弄險,謀危太子,我是以險制險。」王士昌聞言一嘆。王安又道:「我一近侍小兒,卑卑無足論,也無家累,了無牽挂,不似你這一門四進士。若是皇上追究此極不然者,我一身當之!」王士昌聞言叫道:「你當得起嘛!」王安嘆了一聲道:「鄭氏怙寵生事,苦害太子,身為人臣,能無一吠之忠?」
王士昌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埋怨道:「事先不與諸公商議,事後又將諸公牽連進來,唉!牛不喝水強按頭。太子知不知道?」王安道:「豈能讓太子知道。」王士昌忽地走到王安面前,抓住王安的手道:「走!隨我面聖,一陳愚衷,伏候聖裁。」王安大懼,猛地甩開王士昌的手,急道:「王大人!皇上欲廢太子久矣,正沒個由頭,你!你欲使禍亂大作,天下動搖!」
王士昌長嘆一聲復又坐下,二人默對片刻,王安道:「聞香教那個王森,還請大人超生,此老若有個長短,只怕聞香教會咬嚼出來。」王士昌怪道:「怎麼單單用教匪!」王安起身,一躬到地:「學生萬死,將先生牽連局中。」
王士昌道:「教匪妄言福禍,同於禽獸而死不足恤,閹宦貴戚混濁於朝,肆意包庇教匪,此次趁著聞香教作亂,正宜剿辦,你卻——唉!張德允如今掌著刑部,要救此老性命,非張德允不可。」王安道:「學生此來便是為見張大人,還請大人為學生先容。」王士昌搖了搖頭道:「張德允是甚樣人物?最恨邪端異說,十餘年前那李贄到了通州,此無君無父,毀孔謗孟之人,張德允一封疏子上去,將那李贄提解獄中,死在了鎮撫司。」
王安道:「只求大人引我去刑部,我說與張大人!」
長安街上走來兩人,引得路人側目。兩人之中,一個紅袍內官,就是太監,另一個藍袍小官,年歲已然不小,看補子上的禽獸,只是五品。王士昌中進士已三十二年,可謂少年得志,他是老三,他的父親及兩個哥哥,加上他,父兄一門四進士,可謂滿門得志,他是山水畫家,又是藏書家,可謂得意,然而人生又豈能處處得志得意。他這個萬曆十一年的老進士,如今只是五品大理寺丞,他上頭還有大理寺卿,少卿。當初爭國本,王士昌被遠謫貴州,這使得他仕途蹭蹬,他如今往上一步,到了四品便可改穿紅袍,往下一步,到了六品,手中的象牙笏便要換作槐木笏。
大理寺算是二審法院,卻非終審法院,大理寺若對刑部與都察院有異議,只得請聖裁。刑部管民事案件,都察院管官員犯罪,刑部相當於最高檢,都察院相當於中紀委,大理寺相當於沒有終審權的最高法院,權力有限。而此時王士昌要去會晤的人,正兼管著刑部與都察院,此人與王士昌同是萬曆十一年進士,同是步入仕途三十二年的資深官員。
不多時,二人行經都察院門口。只見馬路右側是都察院大門,馬路左側是一堵影壁,影壁上掛著三隻木牌,這叫放告牌,一面上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面上書:告都、布、按並軍。第三面牌上書:百姓詞訟之事。在第三面放告牌下,幾個告狀之人手執狀紙,立等傳喚。看來都察院這個中紀委還管民事,權力遠過大理寺。
二人行過都察院,來到都察院西邊一座衙門,三開間六扇大門的牌匾上書刑部二字。二人進了大門,迎面是儀門,儀門左右還有兩座小門,東門走官員,西門走人犯。
刑部書房內坐著刑部右侍郎,代理刑部事務,兼管都察院的張問達,他與二十五年前,那個上疏痛罵萬曆酒色財氣的雒於仁同是西安涇源縣人。
這時,門子將將退下去,王士昌與王安便闖了進來,張問達起身笑道:「五月五,雄黃燒酒過端午,二位這是吃衙門來了?」不待招呼,王士昌徑直坐在一幅山高月小下,張問達笑罵道:「老狗,你與我差著三級,見了上官怎不磕頭?」王士昌笑道:「德允,你如今年俸深了,不似我,年深俸不深。」二人是進士同年,論的是資歷,而非品秩,加之熟不拘禮,相識三十餘年矣。
王安轉身將門關上,自語道:「這兩扇門錯股兒,關不上。」張問達怪道:「王公這是做甚?」王安回身道:「學生此來,想問問李贄之事。」張問達聞言一愣,用陝西話道:「李贄之事,甚就是甚,咱不會給人家灰說。」
王安坐下道:「學生此來一事相求,只怕大人聽了,當下就是個哇兒喊。」張問達笑道:「甚事?」王安扶住茶几道:「求大人留李贄一命。」張問達怪道,甚?王安依然道:「求大人留李贄一命。」李贄已死了十多年了,張問達奇怪地看著王安。
張問達又道:「王公,你說留誰一命?都說李贄老兒是俄摳掐死的,那是他在獄中自戧。他便是死,也是該死,俄一輩子直骨,沒做過虧心事。」王士昌在一旁道:「德允,不見王公一臉憂惶困惑?昨日酉時,有人持梃闖入慈慶宮,你道何人嗾使?」張問達聞言,冷笑一聲道:「這情真是她做的。」王士昌道:「你且聽我說。」
片刻后,張問達忽地由座中彈起,叫道:「莫要日嚇俄!」
王安輕敲著茶几,淡淡道:「今日上門只討大人一句話,那王森的性命,可否暫留?」張問達聞言,呆了半晌,頹然坐下道:「王公,你好大膽子!」王安淡淡道:「適才王大人要拉我去面聖一陳愚衷,若是張大人留不下此老性命,聞香教嚷叫起來,學生眼時便去面聖,之後便是,便是太子與鄭氏水火之勢再見,勝負之分倒轉。」
張問達重重一嘆,繼之仰天長嘆:「你可是替太子出下大拐了!」王士昌也嘆道:「也算為太子使斷脊樑操碎心。」王安道:「不叫她知道鍋是鐵打的,只怕還要苦害太子。」見張問達不語,王士昌問道:「德允,你心裡是個甚章程?」張問達回道:「我是從道不從君。」王士昌怪道,什麼?張問達搖了搖頭道:「世間事,多是始以為是,卒以為非。」王安聞言,揚眉道:「大人何意?」張問達問道:」敢問王公青春?「王安道,長太子十歲。
張問達道:「恕學生識暗無知。如今心愈壯,只因往昔非,今四十三而知三十之非,只怕待到王公五十六十,又或以今日為非。」王安與王士昌聞言皆是一凜,張問達的始以為是,卒以為非,再聯繫他那句從道不從君,指王安以擁立太子朱常洛為是,焉知若干年後,才發現自已今日錯了,朱常洛並不合乎道。只是張問達這話說得隱晦,只有聰明人且身在局中才聽得懂。
聞言,王安眼神空洞,若有所思,終於,他道:「四十三而知三十之非,五十六十而知四十三之非,只怕若活到七十八十,又或以五十六十為非,世間之事多是無是無非。無是無非,不免叫人無復生趣,是也罷,非也罷,活了一世,總要有所用力。」王士昌也嘆道:「張大人器宇宏深,負氣敢言,學生不及。世事茫茫,要知是非,除非是那數百年後之人生於當世。」王安笑道:「數百年後做為,若以數千年後觀之,又或以為非。總之,如今只以孔子是非為是非。」
王士昌笑道:「那個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的李贄,不知數百數千年後又是何樣是非。」
不料,張問達聞聽李贄二字,怒道:「小人之無忌憚,而敢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竟有是有非起來,且深惡痛絕。
張問達痛恨李贄,除了因為李贄毀謗孔子,還因為他看不起李贄,他將李贄看成炒作之徒。何為炒作?後世,有人憑一手神經病語言加上卧軌,成了大詩人,有人憑一手兒童繪畫美其名曰印象派,成了繪畫大師。有人憑著睡女人,說大話,坐牢,成了文化大師。睡女人,剃光頭,自殺,說大話,坐牢,李贄都佔了。張問達是何等聰明之人,在舉世將李贄目為大師時,他洞燭其本質。
早年一介不取的清官李贄,為什麼晚年墮落成這樣?《劍橋中國文學史》說,因為李贄的八個小孩,七個死於營養不良,困頓成啥樣。晚年他炒作起來后,才有了錢,僱人不停地掃院子,以滿足其潔癖,當然,也可能是以示其潔癖,一種炒作罷了。李贄的憤世嫉俗,多半是當清官活不下去,當貪官卻逍遙,那我它媽的為什麼還守規矩?在政治與軍事上李贄掀不起波浪,他就在文化層面上亂掀騰。孔子句句都是正確的廢話,你只能攻擊孔子不深刻,李贄卻象後世一樣,攻擊孔子錯了,仁義禮智信,子曰有哪一句錯了?李贄的攻擊方向都錯了,又算什麼大師?
李贄為東林黨所不齒。為什麼明末出現了東林黨,這麼多文人結黨,史上還是第一次。東林黨出現在萬曆時期,李贄也出現在萬曆時期,可見因為萬曆不理朝政,萬曆時期的文網是多麼寬鬆。李贄長期毀謗孔孟,長期不受制裁,七十多了才被抓起來,萬曆也不打算要他的命,是他自已在詔獄自殺。只因皇帝是萬曆,而不是朱元章,所以明末出現了東林黨,李贄,以及聞香教,這三個事物。
萬曆朝,李贄長期攻擊聖賢不受制裁,東林黨成了史上最大的文人結社組織,聞香教更是會員二百萬,佔了大明人口的三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