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一審
張問達道:「遵奉明旨將王森拿獲,不待露起便要正法,還如何救他,莫非說朝廷錯辦他了?」王士昌在一旁道:「只說那東大乘二百萬信眾,殺了此人,恐激起禍亂,此人一息苟安,或還可牽制一二。」張問達聞言想了想道:「聞香教魁王森,倡興亂道,惑世誣民,久蓄不軌之念。黨徒遍天下,內中密聞尚多,多在王森腹中,此人一死,機密盡失,便是剿除聞香教,也僅是除顯患而遺隱憂,奏請皇上開非常之例,暫留此人性命。」王士昌點頭道:「學生附奏。」
王安見狀,起身沖張問達抱拳道:「難為大人了!」正說到這,忽聽隱隱一聲驚堂木,伴著隱隱喝斥。
刑部黑漆漆的三開間大門,左右各一副楹聯道: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一旁立著登聞鼓,鼓架上還懸著個槌兒。登聞鼓旁掛著塊木牌,上道:誣告杖三十,越訴笞四十。大門后,儀門大開,大堂盡現無遺,一眾百姓進了大門,又進了儀門,議論紛紛,「憋乎著要弄太子」,「別扯臊了,我不信」,「這事滿京城都吵嚷動了,衝進慈慶宮,丁當五四掄倒幾個內官才叫拿住」,「嘿!慈慶宮的韓公公,叫他兜頭一杠子,都傳了太醫了」,「太子都敢打,叫打誰打誰,這爺們可真不論秧子,誰攢弄的?」,「哪兒湊的膽子?這下可夠瞧的。」
公案上立著一隻簽筒,裡邊幾隻火籤,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駿,並排坐在公案后,頭頂一匾:公生明。二人身著雲雁補服,乃是正四品廳級幹部。兩邊的木柵欄后插著肅靜牌,迴避牌,字體皆在虎口之下,因之稱之為虎牌。四周站著幾個衙役,公案一角擺了張小桌,頭戴逍遙巾的書吏搖筆記錄。大堂對面儀門大開,儀門的作用,一是品級與刑部尚書相當者來訪時打開,二是人多時打開。儀門前正是人聲鼎沸——
「喲!劉爺。」,「喲!祥爺,祥爺,老少見吶。祥爺,您說這事是誰掇弄的?」,「還有誰,蔫兒壞那位,這回,只怕兩下里都要受傷」,「祥爺您多慮了,料其他們飛不了多高」,「就怕合衙門的人都向著那位,這兩個可都是浙黨!」,「不是還有張大人么,現管著刑部。」,「列位高鄰,列位高鄰,讓讓,讓讓,我家老爺一時就來,先擱把椅子。」,「嘿!傢伙雷子,這廝膽可夠大的啊。」
「相公推了一個歪缺,弄到四川成都府做經歷,她娘家媽都窩心,聽說到四川還要過八百里連雲棧!跌死了骨頭都尋不著。」
喧嚷聲中,「關儀門!」公案后的胡士相喝道。聞聽吩咐,一眾衙役執著水火棍將眾人往後驅趕,抗議聲中,儀門緩緩閉合,還公堂寧靜。
寧靜的公堂上,一身臟污的張五哥跪在下面道:「小的張差,小名張五兒,家住薊州井兒峪。只因供差柴草被李自強,李萬倉燒毀,四月來京申冤,有不知名老公將我由后宰門引入。」岳駿問道:「不知名老公長甚樣,何處遇見?」張差回道:「半不道兒撞上的,長甚模樣,說不好,穿粗藍大白布,聽嗓音才知是老公。那天晚黑,小的正蹲牆根啃干饃,他在個飯鋪里背燈影兒坐著,將我喚了進去,小的說來京里告狀,他指點我進宮告御狀。要是宮裡不準,那是沒驚動皇爺,他說我只要梆倒幾個人,皇爺知道了,便會准了狀子。」
胡士相問道:「你為何不到州縣告狀,單單跑到京里?」張差回道:「那些州縣官,遇事不擔沉兒,小的信不過。」
岳駿誆道:「那不知名老公引你進后宰門,是坐車進去的,還是坐轎進去的?」張差答道,腿兒著進去的。岳駿叫道:「一派胡言!把門的大漢將軍何曾見過你,何曾見過那個不知名老公!難道七八張嘴都說謊!」胡士相問道:「你怎知叫后宰門?」張五哥回道:「也曾向人問路,我聽不真,人說先宰了你,后宰了我,后宰門,方才記住。」岳駿笑道:「先說由東華門闖入,又說由后宰門引入。」張五哥道:「我不曾說由東華門闖入,是昨日一個大人,說我由東華門闖入。」岳駿道:「后宰門也罷,東華門也罷,你來就不操好心。你說的那個不知名老公,也作不得真。」張五哥道:「小的句句實話,小的並不識得小爺,進宮打小爺做甚?小的打人只為驚動皇爺,好讓皇爺准了狀子,能操什麼歪心?」
岳駿叫道:「我說你不操好心,你就不操好心!」張差只得道:「大人說甚就是甚,刀把兒在大人手裡。」岳駿瞪眼道:「怎麼,與我扳死杠!」說罷,他看向胡士相道:「胡大人,以學生之見,瘋癲張差,生理艱難,游惰失業,貧了歹做勾當,稽其貌,實系黠猾,按其跡,若涉瘋癲。依宮殿前射箭放彈,投磚石傷人罪,將瘋癲張差斬決。」胡士相聞言點了點頭。
「我不曾瘋癲!我來告地棍李自強,李萬倉,我打人是為了讓皇爺准了狀子!」張五哥叫道。「拖下去!」隨著一聲驚堂木,上來幾個差人,將喊叫的張五哥拖了下去。
天子配五門。大明門遠遠地突出於皇城外,門后兩條長長的游廊連接皇城,這叫東西千步廊。千步廊北端止於承天門,後世叫天安門。承天門后是端門,端門后是午門,午門后是皇極門。於是,大明門,承天門,端門,午門,皇極門,五座宮門合了天子配五門的規矩。其中,承天門是皇城的南門,午門是紫禁城的南門,端門則介於兩者之間。
兩天後,端門下幾間值房,乃是朝會前休息之所。值房內,紅袍官皆坐在兩側炕沿上,藍袍官盡皆侍立。正中一張圈椅上坐著一個紅袍官,此人補子上綉著一隻仙鶴,乃是一品大員的象徵,此人正是內閣首輔方從哲。方從哲身側擺了張茶几,上面擺了只藍釉三足鼎,造形似是痰盂,乃是宋代之物。
「岳駿曲蓋奸謀,竟以瘋癲判理!」一個藍袍官兒叫道。眾人紛紛看去,卻是四十歲的兵科給事中楊漣。給事中是七品官,和御使同級,御使當中有巡按御使,放到地方牽制巡撫,和巡撫合稱撫按,是一省的兩個最高官員。巡按御使是牽制巡撫的,而六科給事中則是牽制六部的,可以駁回六部的公文。之所以是七品小官,是朱元璋鬧的以小制大,給事中絕非一個七品知縣可比。
這時,楊漣看向張問達道:「張大人,都察院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大臣姦邪,劾!小人構黨,劾!」坐在方從哲身旁的張問達正要說話,方從哲皺眉道:「文孺,休要狂躁。」
正在這時,門外進來一個太監,方從哲立即起身道:「劉公,學生率百官問安。」那太監直著嗓著叫道:「口諭:朕因脾胃受傷尚未痊癒,昨稍爾勞煩,前疾復作,雖服藥調攝,仍神思不爽。其緊要各項公事俟朕疾愈。」傳罷口諭,那太監向方從哲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待那太監出了門,屋中的紅袍官員紛紛坐倒。楊漣道:「既是皇上有疾,首輔更應敬問聖安。」方從哲道:「上諱疾,已是傳過一次,左右不敢再傳。」楊漣道:「昔文潞公問宋仁宗疾,內侍不肯傳,文潞公曰:天子起居,汝曹不令宰相知,將無他志?下中書省行法!」方從哲聞言,苦笑搖頭道:「無是故事。」楊漣正色道:「此何時,尚問故事!」方從哲卻不再言語。
見眾人盡皆沉默,楊漣亢聲道:「晏處深宮,綱紀廢馳,君臣否隔。不郊天有年,不享廟有年,輟朝不御,停講不舉。國家多事,朝政不行。典禮當行而不行,章疏當發而不發,人才當用而不用,政務當修而不修,議論當斷而不斷。自古國家未能如此而能長治久安者!」眾人聞言盡皆失色。
楊漣又叫道:「太子安危只在呼吸間,此乾坤何等時,首輔當率眾臣冒死危論,感悟聖心!」楊漣還欲再說,忽聽啪地一聲,方從哲展袖拂向茶几,那隻三足鼎跌落於地,結束了六百年的生命,人盡一驚。
方從哲怒目楊漣:「已是瘋了一個張五哥,還要再瘋一個楊漣不成!」說罷,起身去了,一眾藍袍官員紛紛讓路。
「皇上居深官之中,不見群臣,可謂塞耳掩目,置人言於弗理。」
「神聖御宇四十三年,頻年深宮,群臣罕能窺其面。」
端門前車轎紛紛,人言嘖嘖。不多時,只剩下空空的場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