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76廣武營

第76章 76廣武營

田野上炮樓般矗立著一座火路墩,墩上的幾個兵呆看戰場,往日他們看的是遠處一匹蒙眼驢子繞著圈兒抽水。正是日中時分,鏖戰過的大軍已遠去,只剩下一地凌亂,弓矢,箭囊,乾糧袋,火銃,拒馬槍,以及死人死馬。

凌亂中,幾匹戰馬俯首垂地,具具屍身聞過,尋找著主人。一片炎熱與靜謐,烈日下屍體橫陳,朱榮祖懷抱一人,一手執著水葫蘆,在他臉上澆灌著,此人背上的弩機硬硬地抵在他胸前。「張爺,張爺!」他呼喚著。一絲清涼將神智喚回,張差睜開雙目,一張方臉印入眼帘,瞬間的迷茫后張差一悸,憶起這張方臉曾將自已推入南海子。他猛地坐起,離開了朱榮祖的懷抱。朱榮祖問道:「爺大好了?」張差坐在地上掃視戰場,腦中回放著被戰馬撞飛的那一瞬。過了一會,他緩緩看向朱榮祖,問道:「你怎知我姓張?」朱榮祖黯然道:「袁大人戰歿啦,家中還不知曉。」張差聞言一怔,腦中浮現一個侏儒的身影,他道:「是姓袁的告訴你,我姓張?」

朱榮祖點了點頭道:「大人叫俺來尋你,說你有本事,叫俺跟著你。」張差聞言道:「我有什麼本事?」朱榮祖道:「張爺做下那般大事,還全全還還哩,這便是本事。」

張差斥道:「胡說!」朱榮祖道:「我不說與旁人。袁大人說你有本事,你便有本事,袁大人看陽宅,看陰宅,看星相,看面相,都是抓響的。」張差疑道,抓啥?朱榮祖道:「袁大人看相是出名的。」張差哼了一聲道:「希罕你這浙黨的小蟻尾跟著我。」朱榮祖道:「張爺不要俺?」張差道:「要跟我,改日請個媒媽媽說與我。」說著便欲起身,卻呻吟了一聲,暗道一聲走不了了。他看向朱榮祖道:「你是如何尋到我的?」朱榮祖回道:「大人說你必會去大同,將你充軍大同是欽命。」張差想了想道:「我便是去大同,你知我走哪條道?」朱榮祖道:「我尋思,張爺若去大同,卻過不了內長城,我便順著內長城尋張爺多日了。將才我在山上觀戰,心道張爺既是做大事的人,也興不會錯過干仗,便到死人堆里找尋。天可憐見,叫小的尋著了。」張差斥道:「胡說,我幹什麼大事!」

隱隱蹄聲中,朱榮祖攙起張差道:「快走!一時韃子再回來割紀!」

山腳一片燦爛,有深紅,也有淺紅,卻是一片薔薇叢,薔薇多刺,倒是個藏身之處。朱榮祖攙著張差朝那一片紅走去,他急道:「快進山,遲幾步就干係性命!」

第二天,太陽熾烈在大地上,滿山只見青草,不見樹木,一地起伏的綠茵仿若地毯,長城蜿蜒其中,它蜿蜒下一片盆地,向左右分開,在盆地里畫了一個圈,圈中便是雁門關。由山坡俯瞰,關內有如棋盤,房舍規整,行是行,線是線,一色的青磚建築。街上,石板路泛著光澤,龜裂著細細的裂紋。「快,快,搭棚,壘灶,磨面,拔菜,娘的,聽到不曾,坐了一片子光歇!大軍出戰,守在家裡一些力也怕出,這都慣得肉貴了。」一個軍官叫道。一街狼狽的馬軍,許多人帶傷,一些百姓正蹲在房檐下看熱鬧。井台旁,婦人淘洗著根子紅紅的菠菜,道:「婆婆作業,說她是六升黃米買的,要將她賣到門子里。」另一個婦人道:「唉,做啥沒有做女人難。」幾個寧遠馬軍大敗后全無心理創傷,一邊宰殺山羊一邊與洗菜的婦女搭訕:「甜水井,沒覺著甜」,「非得擱蜜才叫甜?」接著,由這個甜子生髮,語言漸漸下路。

街上遍地馬糞。兵備道衙門前,田時震立在台階上,有人稟道:「鎮西衛,寧山衛的三百個步卒一個也不曾回來。」田時震煩亂地揮了揮手,嘆道:「唉!總是我奉職無狀,讓這些兒郎去送死。本欲大懲北虜,只怪有人陣前脫逃,狂奴方得以大逞!」台階下一個寧遠馬軍輕聲道:「又在放我家大人的鬼火。與韃子血戰兩場,一千馬軍自寧遠來,如今還剩四百,他坐在城裡——」又一個寧遠馬軍輕聲道:「韃子是易與的?吳老兒非逼著出戰,醬碟里扎猛子,不知深淺。」忽聽田時震高聲道:「只怕西市受刑是你家大人的鐵板數!」

大門內一腐一拐走出一人,正是逃回雁門關的吳襄。只聽吳襄道:「標下血戰兩場,卻不知台台大疏怎生落筆,是仰聖衷之憂勤,或貽宵旰之憂於至尊?」田時震聞言哼了一聲,吳襄抱拳道:「還請大人灶王爺上天,好話傳上天,孬話丟一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昨日咱們痛殺韃子,是哩不是?」台階下幾個滿嘴黃牙的兵卒立時附和道:「是哩,是哩。」吳襄又無禮道:「寧伸扶人手,莫張陷人口。」田時震聞言怒視吳襄道:「與我這般說話,你區區一個都司,官體何在!」

吳襄聞言,將拱著的手放下,嘆道:「這把骨頭,是看不成老牛耕地夕陽天啦。」

田時震道:「廣武營一戰,學生就欲彈劾將軍。前日,吳兵部調將軍去代州,臨行,學生說,但願將軍此去,捷書立致,學生必焚去奏稿,改制碑文一道,勒石顯揚將軍功績。我又反覆叮嚀,需疾雷破山,快鷹捕兔,乃能有濟!此戰你快倒是快,卻是與兔子比快。」吳襄聞言,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階,走到一將前,將扳指摘下遞上。迎著對方疑惑的目光,吳襄道:「犀角的,不想便宜了班頭,幫我收領。」那將叫道,大人!吳襄嘆道:「用不著啦,射不成箭啦。」

的的蹄聲出了雁門關,沒入起伏的山勢,向西北馳去。西北十里是廣武營,而東南四十里是代州。

廣武營仰視群山,以及山勢間那一線蜿蜒,蜿蜒之中可見一個豁口,那就是蒙古人破關之處。山下的平地上立著一座城池,城牆根的青石壘到半人高,再繼以青磚,每隔不遠便是一座馬面,殘缺的垛口上堆著麻袋與泥筐,城頭幾門弗郎機架在雪橇狀的木架上。這便是廣武營,為安置雁門關的隨軍家屬而建。一騎的的而至,嗡地一聲,驚起一地蒼蠅,卻驚不走滿地腐臭,這是一片血腥的土地。

城外山坡上,墳頭或大或小,大些的墳頭是墓丘,墓丘里棺木沒有埋入地,而是被封在平地上,裡邊躺著暴死的人。坡地上又新刨了些墓坑,一隊擔架被抬來,忽地,地上一具屍身睜眼動彈,眾人一驚。只見那傷兵猛地翻身,滾進了墓坑。「俄不願挨疼,不願在人間滾日月,成全俄,來生補報」傷兵在墓坑裡道。望著這個少腿沒手的傷兵,眾人面面相覷。

廣武營南邊不遠處,條條山勢連綿著,小徑曲折著上了坡,迴旋在不高的山脊上。山腳下一座廢棄的墩台,幾株野蒜苗蔫巴在夯土牆上,一同蔫巴在墩台下的還有幾個孩童,餓得眼睛大大的仿若外星人,被扎住的褲腿里灌滿沙土,卻是被逃難的大人遺棄了。道旁零星著幾具被狗刨出來的屍骨,烏鴉叼著破布立在枝頭。「這世上真有天宮么?」山腳下,張差仰望藍天,心中自語。

山腳的樹蔭下立著二人,朱榮祖光著脊樑,張差身著汗衫,二人都將褲腿挽起,挎著腰刀背著弓弩,腰間一把解首刀,顧名思義,解首刀是割首紀用的。朱榮祖解弓摘刀,靠樹坐下,看著腿上狗咬的疤痕,搓著身上的灰泥吟道:「說俺窮,俺真窮,腰裡束根爛麻繩,走得快了攆上窮,走得慢了窮攆上,不快不慢走幾步,撲通掉過窮窟窿。」

「這都快喝湯了,一氣走到這咱。」吟罷,朱榮祖道。河南人管吃晚飯叫喝湯。

由樹叢望出去是幾座碎石堆就的民居。張差收回目光,看向朱榮祖道:「何苦跟著我,我就是個賣柴的,有啥本事?」朱榮祖道:「我只信袁大人的話,我不是那戀家不舍的慳頭子。」張差道,啥?

山道上轉出一夥難民,挎著包襖,推著小車,挑著擔子,走在前頭的漢子用樹枝挑著衣裳,遮擋著陽光。「俄詳估黑個要颳風哩,咱們相跟著去太原哇,往東路跑做甚嗯?」「崞縣都破了,去太原?混混憨憨。」又有老者道:「前日個,韃子叫俄和後生推車,半道上俄起了個飛智,將車軸崴斷,待大隊過去,只留一個馬軍看管俄們。俄往東跑,那後生往西跑,馬軍攆上那後生,一箭射死,俄鑽林子跑了。」有人道:「那些官軍少人沒樣,些些個娃娃也打他哩,哭得破聲爛氣,俄是球毛小人,自個悄悄兒氣,可不該不敬李相公。包袱,破鋪爛蓋,叼上就走,還要強拉俄的牲靈,可心短,要把俄們黑欺死啊。」

這群人將將轉過山腳,忽見樹萌下坐著兩個軍漢,樹上靠著他們的刀和弓,一件血跡斑斑衫子掛在樹枝上,卻是張差的。一個難民止住腳步自語道:「背興,咋又遇上這些疤豬疥狗」走在前頭的娃娃猛地回身抱住他的大腿。朱榮祖起身笑道:「將頭口留下,叫啥個以佐軍興。」張差罵道:「扯淡的奴才!」朱榮祖看向張差笑道:「咱兄弟瓜達瓜達?」就是比試比試。

正在這時,只聽一陣蹄聲,那蹄聲漸漸變大,撲愣愣驚起樹叢中一隻褐色的山雞。過不多時,只見山道上轉出幾騎,眾人大驚,有人叫道:「站著呆看,快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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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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