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8雁門關
坡上倒卧著粗大的樹榦,它們卧在這裡陰乾,待減了重量運下山,卻從嘉靖時代一直倒卧到如今,已然朽了。「造孽呀,一棵樹活到百十年,一抱粗,殺了做壽材,漚在地里沒了。黃河有鹽鹼之害,淮河三年一大水,只因這山陝地方,滿坡的樹被刨了,山坡涵不住水」張差蹲在樹旁,看著紋理自語道。那紋理翩翩欲飛,竟傳說中的鳥柏。
朱榮祖坐在樹樁上道:「如今四處都在殺人,你卻管殺樹,怪不嘰。」張差道:「殺人我不管,往後一棵大樹一條命,誰砍樹我就砍他的腦袋!啥叫宜居?四個字:樹多人少。啥叫不宜居,也是四個字:樹少人多。」朱榮祖啃著窩頭道:「不殺樹,拿啥做老材?」張差道:「要移風易俗,我看和尚就蠻好,坐缸入化,先坐缸過渡一下,以後坐盒。」「啥?」
張差嘆道:「人吶,用槐木做棺材嫌孬,要用松木,有了松木想柏木,有了柏木想楠木,永不知足。」朱榮祖道:「咋,你都管?」張差獰笑道:「打仗好,飢荒也好,世人都死光了才叫一個清平世界。」盛顯祖奇怪地看向張差道:「中了啥邪崇?昨日不叫我割紀,今日又說世人都死光了才好。」
「一個親人也尋不見哇,買賣也折騰倒了,剩下這把老骨頭瞎熬個甚,蠶老不中留,一索子弔死,也沒個老材盛殮,想想不甘心」「唉,心旺虎虎兒想把光景過好,這世道活不住人。」林間坐著幾十個難民,還有婦人在教兒歌:「老公雞,叨磨盤,公婆打俺真可憐。」話語紛紛。林中卷著一張席子,一縷頭髮露在席外,一旁是哀哀痛哭。煙汽升騰中吊著一口小鍋,一個老太婆捧著碗,靠著樹樁,用舌頭掃著沒牙的牙床,腮幫子上時爾被頂出一個鼓包,一旁的婦人卻獃獃地端祥著手中的長命鎖。看著這人間百態,只聽張差背上的竹筒與弩身輕響了一下,他起身道,走!朱榮祖隨之而起。
「袁大人是怎生一個人?」「平日盡講些堪輿話,說些星命學」二人言說著,朝遠方一座城池行去。
路旁幾座青石為基的煙墩,箭窗與垛口中空無一人。午前的烈日下,乾裂的塘底有如魚鱗,池塘邊楊樹裸露著樹榦,樹下是一隻盛著樹皮的籃子,一旁躺著個小腳婦人,大張著嘴仰首向天,牙上嚀滿蒼蠅。前方,長城在兩山間兜出一座城,又蜿蜒東去,沒入山的海洋。雁門關漸行漸近,只見關城外,座座山頭仿若異族的營帳,密集,高聳,俯瞰著一線如帶。朱榮祖眺望梯田嘆道:「莊稼都稀毛禿樣,一點也不威勢。」
官道上不見車旅,只有幾間門窗緊閉的路頭小店,二人行經一座廟宇,門額下是靖邊祠三個字,卻是大門洞開,院中凌亂。張差由門口掃了一眼,一尊武將正端坐其中,乃是李牧。戰國末年,只有趙國還能勉強牽制秦國,與秦國交戰勝少負多。戰國末年趙三次擊敗秦,延緩了統一進程,這三次大戰的趙國主將分別是廉頗,趙奢,李牧。戰國七雄中,只有韓沒人用為國號,韓太弱了,而趙直到亡國前還力挫強秦,於是,後世以趙為國號的便不止一家。
雁門關近在眼前,城頭可見一面大鼓,門額上是地利二字,門額上方的城門樓子上,則是雁門樓三字。風鈴伴著小唱:「日頭出來不高高,你是誰家的女條條,一把拉住個圪嶗嶗,爾依呀,你脫褲子俄掏票。」幾個頭戴帽兒盔的兵卒立在大鼓旁俯視二人,張差仰首抱拳道:「幾位軍爺,少敬!」城頭喝道,什麼人!張差笑道:「八月十五啦,小的專意來與幾位大人拜節。」城頭疑道,甚嗯?
雁門樓里的塑像拄著一桿鐵槍,乃是楊六郎,四周窗扇大開,眾將正坐在塑像下議事。田時震道:「韃子鬧哩天紅,折了許多人馬,如何向朝廷交待。」一將道,夜襲!吳襄坐在一旁,執著拐杖道:「又是夜襲。唉,丟了許多大炮,要是這些合用的傢伙還在,就學岳爺爺,半夜推到營前轟它娘的!」那將冷笑道:「吳大人來了這些時日,俄算鬧清大人的底底幫幫了,便是使大炮轟,也是炮子見了韃子,人卻不見韃子,大人只是怕見韃子罷了。寧遠精兵來了,俄本以為是錐尖子遇著棗骨子,足以辦賊,不想大軍處處避戰。」吳襄聞言怒道:「曹大人,你別要豬貓狗不是,兩文錢一斤醋,又賤又酸。」他憤激道:「我等離家千里,黑汗白流,流血送命,為的是啥?他娘的棒槌,斷送了六百個兄弟的性命,竟是有罪無功!」
田時震聞言一嘆,沖那將斥道:「毛焦火躁,顯三露四!還需與吳大人留些體面。」吳襄聞言,已是紅了眼圈,他自語道:「使死使活,連明徹夜。」座中有人勸道:「正經議事,都莫要閑打牙。」
正在這時,隱隱的人聲傳來:「幾位,就這般薄了麵皮不肯通融?」「快滾!長說爛道哩沒完,如今是戰時,開城門?」「我何曾要開城門,勞煩軍爺尋個竹筐吊我二人上去。」「哪裡的逃軍,快滾!實在不養人哩,不想和你挨接。」雁門樓里,田時震沉下臉道:「何人在城下聒噪?」聞言,他身後一將立時朝門外跑去。
城門下,張差怒道:「好話說了一車,這幫驢過的好不識人敬。」城頭怒道:「與我放箭!」朱榮祖連忙叫道:「休要放箭,張爺和軍爺含耍哩。」城頭一個老成的聲音道:「都悄悄些,大人們正在議事,待議完了俄再稟報。」又有人斥道:「你們它娘的小些聲氣!」正在這時,只見一個軍官的腦袋探出垛口道:「你等是什麼人!」張差揚首道:「張差!」「甚嗯?」「梃擊案的張差。」「甚嗯?」「在紫禁城犯下大逆的張差!」
雁門樓內,軍議還在繼續。田時震道:「趁著雲黜摸黑,干它娘的!」吳襄道:「摸黑?明日便要吃月餅了。我寧遠軍奔走千里——」正說到這,只見一個軍官匆匆進來,伏在田時震耳旁低語了幾句,田時震錯愕道:「張差,哪個張差?」那軍官低聲道:「部堂大人尋著的那個張差,朝廷要的那個張差。」田時震聞言由座位上彈起道:「快將人吊上來!」又沖諸將道:「晚間再議!」
雁門樓旁,垛口下是兩隻柳筐,柳筐旁是一部絞車,絞車旁橫著一門無敵大將軍,裡邊可裝五百個鉛彈,散布六十米。張差與朱榮祖立在大炮旁,田時震看向張差,只見眼前這個漢子一臉黝黑,方臉小嘴,這種相貌若非留了鬍鬚,看上去都會比實際年紀小十歲,也就是所謂娃娃臉。
田時震問道,你幾歲了?張差回道,二十五了。田時震道:「卻與那插酋同歲。」插酋就是林丹汗。雁門樓內,諸將陸續散去,吳襄拄著拐最後一個出來,他來到張差身旁道:「我見著你,怎麼覺得面善。」張差抱拳道:「大人忘了?前幾日在中硯台,滹沱河邊,那一地屍身,小的曾俯在大人馬前稟告,末了大人還扔了一記銀子與小的。」吳襄聞言,噢了一聲道:「卻原來是你。怎麼,你來雁門關——」
張差回道:「小的不敢私自回家,再叫人當成逃軍,養了幾天傷這便來雁門關投軍,看看是發往邊軍守哨,還是賞一紙文書放小的回家。」吳襄點頭道,卻也難為你了。他道:「你那日傷得甚重,都直不起身子,這才不幾日,便將養好了?」張差道:「回大人,小的叫韃子的鏈彈傷著了腰,弩子都上不了弦,一使勁腰便疼。」田時震在一旁聞言點了點頭道:「說的都似實情實理。好生精忠報國。當年楊家將便是鎮守這雁門關,那老楊業,一傳於楊延昭,二傳於楊宗保,三代精忠報國,若非澶淵之盟后無戰事,楊家還要再精忠幾代。」張差應了一聲是。
吳襄又問了幾句,便拄著拐下樓去了。田時震看向朱榮祖道:「你既是千戶的家丁,弓馬如何?」朱榮祖不自在道:「射小蟲一射一個準,就是弓力——」田時震疑道,甚?朱榮祖道:「平日射鳥一射一個準。就是弓力,還有馬術,小的那馬還是借來的。」田時震笑道:「你先前是做甚的?」
朱榮祖回道:「小的先前是販麩子的,時時也販些私鹽。」田時震道,麩子?朱榮祖道:「象大人們吃的精面,都磨過三次,篩過三回,磨一次篩一回。使錢將麩子買來再篩篩,還能篩出些白面,便有了販麩子這個營生。」田時震聞言一笑,他看向朱榮祖憔悴的面容道:「你尋他尋了幾日?」朱榮祖道,也有半個月。張差聞言,不由動容。田時震道:「半夜手摸肚,餓哩受不住,這半個月你在山裡吃的甚?」
朱榮祖回道:「前日吃了七個知了,昨日使了幾個錢,買了難民幾個鏌饃。」田時震嘆道:「邊郡窮荒,飢軍乏餉,一路既攜有金錢,何處可易一飽?」說罷,吩咐親兵帶朱榮祖下去歇息。
眾人都下去后,田時震看著張差衫子上的斑斑血跡道:「前日一戰,折兵大半,二官被傷,你也不知存亡。此戰原想寒北虜之膽,卻叫北虜膽寒了。唉,原以為俺答之後,蒙古再無雄者。」張差問道:「怎麼,撫憲吳大人傷了?」田時震道:「哪個撫憲?噢,是了,他原做過你那順天巡撫。你的事,少不得還要他勞神,他是來巡視宣大防務的,也去不成宣大了。唉,你且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