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俄日你先人
屋舍鱗次櫛比,滿銜枕頭般的條石塊塊隆起,二百多年的歲月未能將這些隆起磨去,只磨出滿城圓滑。院牆下,幾個孩童趴在地上,正將杏核當玻璃球玩,看來這項遊戲要遠比玻璃球古老。院牆內,長槍靠在牆頭,盾牌倚著牆角,老者一腳踩在條凳上,雙手搓弄著麻繩,身旁是來來往往的軍漢,光脊樑的,穿馬甲的,端水的,牽馬的。屋裡滿是地鋪,頭枕腰刀的膀爺睡得流出了口水。馬糞味里,母雞聲中一片人聲「一磨臉工夫,回哩東西倒不見了。」「咋這麼些人,成哩個亂塌山。」
廂房門口鋪著一面軍旗,上面躺著一個漢子,雙目緊鎖,光著脊樑,身上纏著繃帶,長髯粘在胸前的汗水裡,進進出出的人們在他身上跨來跨去,不時抱怨道:「咋直萬萬哩躺在這裡。」此人正是能在疾馳中使弓梢勾箭的老虎。姬際可光著膀子,肩上搭條手巾,蹲在老虎身旁,一旁還蹲著個老婦,正用銀針在老虎身上亂扎。姬際可不耐煩道:「別扎了,都醉針了,你也是個沒要緊的。」老婦聞言氣憤,起身抬起一雙小腳,顛顛去了。
姬際可看了看老虎身下的軍旗,又看了看吵雜的環境,道一聲:「普天世界沒這個道理!」起身往堂屋走去。他將將走到堂屋門口,就被兵卒攔住。姬際可叫道:「俄要見把總大人!」連叫數聲,只聽堂屋有人道:「誰在外頭瞎嘶聲?」姬際可叫道:「標下左營百總姬際可,為戰傷家丁事,求大人賞一塊地方醫治。」門裡傳出一聲進來。姬際可進了堂屋,抱拳道:「把總大人,標下的家丁命懸一線,尋不著郎中,連個歇跌處也沒有。」八仙座旁的大人掃了姬際可一眼,見對方是個少年,道:「娃娃兮兮。」姬際可躬身道:「大人,標下的家丁射殺了那麼些韃子,還請大人尋個郎中病治,現時還躺在門口,身下墊塊布片片,連席片片也沒有一領。」
把總道:「急說六道!現時只剩屋頂上沒人,叫俄到哪給你騰地方?」姬際可聞言皺了一下眉,他想了想,由身上摸出一點銀子放到桌上,又後退幾步抱拳道:「委得不曾多帶,大人莫嫌少。」
那大人掃了一眼銀子,看向姬際可道:「你就是穿明光甲的那個?還當你是參將副將,小小的百總,游擊守備都治辦不下的明光甲披在身上,顯變出你有錢!」見姬際可不答,那大人又道:「罷了。也莫擱俄面前騷眉搭眼,將你那家丁挪到鍋屋炭塊塊上,那人少。」姬際可艱難道:「炭塊塊上咋睡?」那大人怒道:「巴掌大的城池,挨擠了幾百匹馬,幾千個人,游擊守備還屈在一個院中,那疙瘩爛肉還想睡哪?」
話音剛落,只聽姬際可叫一聲:「俄日你先人,少體沒面的東西!」他上前兩步,抬腿彈去,正中把總小腹,一腳將把總釘在椅子上,把總已是痛得變色,停了幾息方才叫出聲:「打人了,左營打人了!」
街道上,幾個兵士背著火銃遊逛著,銃口裡插著銃劍,火門處不見火繩,鳥嘴上夾著一片燧石。燧發銃!尾隨的張差不由一怔。這是掣電銃,為趙士禎十七年前所創。掣電銃有兩個特點,一是燧發,二是,它是一門小型弗郎機,有子銃。
忽地,一個兵疾奔過來,背銃的兵士招呼道:「老盛,失失張張地做甚?」老盛急道:「快,把總大人挨打啦!」背銃的兵士疑道,甚嗯?老盛急道:「把總大人叫左營的人打啦,打群架啦。」聞言,一人問道:「兔子枕頭狗腿睡,誰這麼大膽!」老盛回道:「左營姓姬的百總。」聞言,一人膽怯道:「那是個纏手的,別看長哩瘦筋哧棱,勁頭大著哩,他要是立定了,兩個人都推瓫不動。」老盛怒道:「你手上是燒火棍,使銃轟他娘的。」
幾個人正在議論,只聽一片地動山搖,跑過去十幾個漢子,有的執著圓盾腰刀,有的反抓解首刀,彷彿偵察兵要去幹掉哨兵,還有一個竟扛著虎蹲炮。「快,快!別叫姬大人吃虧」有人催道。奔跑的軍士當中,其中一個穿著露出腳趾的破鞋,邊跑邊道:「快不起來哩,姬大人這麼有錢,給俄買上雙鞋哇嘛。」前方院中傳出一片嚷叫,「好個撓羊漢,好身量!」,「甚撓羊漢,草包虛大漢,能吃不能幹,你數到十,俄就能將他放倒。」正是姬際可的聲音,正亂鬨間,忽聽雁門樓上有人遠遠叫道:「若再喊噪,立時梟斬!」卻是田時震的聲音。
片刻后,田時震身著四品補服,帶著十幾個親兵進了院中。他是雁門關兵備道,掛按察副使銜,地位與副將,也就是副總兵等同。
當著滿院軍士,田時震怒道:「打人的奴才哩?」無人回話,田時震再次叫道:「打了上官的奴才哩!」終於,一道身影出了人群,跪在田時震面前道:「標下東路營左營百總姬際可,因家丁重傷,無處醫治,無處歇卧,求到把總大人,他要將俄那家丁安置到炭塊塊上睡,又說如今游擊千總都沒個歇處,那疙瘩那爛肉還想歇在哪?標下因此不忿。」田時震看著姬際可稚嫩的面容,一時竟息了怒氣,他問道:「幾歲了?」姬際可道:「回大人,十七了。」聞言,田時震嘲諷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十七歲打把總,二十七歲還不打參將?」頓了頓,田時震又道:「十七歲便做了百總,還有家丁?」姬際可回道:「不瞞大人,標下是個富家,家中有鐵爐六十座,水磨八十盤,原是使銀子做了棚長。待入了軍營,標下一桿六合槍,在東路營未逢敵手,這便升到百總。」
東路營有數千人,小小年紀可謂勇冠三軍,田時震聞言詫異,他轉臉看向身旁一將,乃是東路營的一個游擊,只見那游擊輕輕點了一下頭。田時震心生愛才之意,他看向姬際可道:「戰時打了上官,你可知是個甚罪?」姬際可垂頭道:「解扭軍門正法!」田時震輕聲道:「你的造化到了,時運來了。」聞言,姬際可頭垂得更低。
忽聽田時震叫道:「剝奪衣糧!戴罪立功。」聞言,姬際可詫異地望向田時震。卻聽人群中有人叫道:「大人!標下就白挨他一腳,叫標下往後如何帶兵!」叫嚷之人正是挨打的把總。說著,那把總上前幾步跪在田時震面前,田時震看向他道:「你也不是個廉靜自守的,戰傷兒郎,叫你說成那疙瘩爛肉,叫人如何不怒!」
「大人,他是嫌俄使的銀子少了,想墨了俄的明光甲!」姬際可叫道。田時震揮手道,罷了,罷了。
眾人簇擁著田時震立在廂房門口,只見混身繃帶的老虎躺在門口,閉目呻吟著:「額吉,阿爸,斯琴。」田時震疑道:「塞外降人?」姬際可點頭道:「他叫虎大威。如今土默川活不住人,他便跑到榆林投軍,又成了標下的家丁。弓馬最是嫻熟,前日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韃子,一壺的箭都空了。」蒙古人殺蒙古人,田時震聞言,心中一時複雜。
「金瘡已是發了,還求大人請郎中醫治!」姬際可忽地跪地叫道。田時震聞言,環視諸軍道:「你可算得軍心了。」
二十多年後,虎大威已位至總兵,成了明末名將,而姬際可因為脾氣的原因,還只是低級軍官。他痴迷於武術,於六合槍法中創六合拳,以武學宗師的身份名留後世。又因為姬際可年紀小,三十餘年後還在從事反清復明事業。
雁門樓內,楊六郎駐著鐵槍守護著一條好漢,虎大威雙目緊閉躺在桌上。一旁,留著山羊鬍,扎著皮圍裙的外科郎中手持小刀在他身上割著,一盆水已是血紅。另一個戴著逍遙巾的內科郎中正給他號脈,那內科郎中起身道:「額涼麵紅,手足冷,脈微弱,苔白厚,陽氣浮戴頭上,此乃陽氣衰微。」田時震問道,可干係性命?郎中道:「幸賴此人筋骨強健,需好生調理,不然縱是保住了命也會重損元陽。」田時震聞言點了點頭,吩咐道:「好生調理,一時將人挪到兵備道將養。」姬際可跪地叫道:「多謝大人!」
兵備道衙門,庭院中央是一棵大樹,樹榦上纏繞著藤蔓,似放大的盆景,又似《西遊記》里的那棵人蔘果樹。圍繞著這棵大樹,開放著各色花朵,那紫紅色的,象一串串小刀的果實是眉豆,一旁則是幾叢蠶豆花,紫瓣當中散布著暗紅的筋脈,仿若外星人的皮膚。
院中一棵不高的石榴樹,綠意當中綴著點點紅喇叭,石榴樹的喇叭花是一種土紅,土氣而濃郁,仿若純情的村姑,饒有情味。樹旁立著三人,張差道:「這位是河南汝寧千戶所的朱兄弟,小的叫韃子困住,是朱兄弟救下小的。」姬際可聞言看向朱榮祖,朱榮祖道:「大人。他傷著了腰,弩子上不了弦,叫韃子使弓困在樹後頭,小的在坡下趁那韃子不備,一箭將他了帳。」
姬際可笑道:「卻是恩公的恩公。」說著向朱榮祖行禮,朱榮祖連忙回禮。張差道:「他原是千總袁大人的家丁,前幾日由死人堆里將我扶出來,已是救了我兩回。」姬際可贊道:「這家丁使得!前日韃子在腚后趕殺,在山道上你也見了,當先不是三騎?竟先於我跑,這般家丁夠甚材料!」
姬際可又道:「兩位恩公,我身上不曾多帶銀子。日後且到蒲州諸馮里北義平村尋俄,自當重謝!」張差道:「姬大人這是甚話!」姬際可道:「我年幼,又是個不值什麼的百總,你們是恩公,別叫我大人,只管叫我,小姬。」張差聞言大笑,他想了想,想到孫傳庭容弟容弟地叫馮容,便道:「我叫你可弟,如何?」
姬際可聞言笑道:「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