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0逃軍
半人高的台基上建著屋舍,檐下環以柵欄,成了個小小的游廊,可稱之為精舍。門前台階旁的石榴樹下,姬際可抱拳道:「還未請教大哥是哪攤人。」張差回道:「我是薊州人,不,兄弟我是帝鄉鳳陽人,我叫周鼎,周文王的周,問鼎的鼎,我名兒也好記,周文王問鼎。」此言一出,姬際可不由變色,張差伸手往臉上打了一下道:「該死,失言,失言。」周文王問鼎,不但將自已說成謀逆,還將當朝比喻成商紂王。姬際可不自然地笑道:「大哥竟是個文桶子,可曾發過?」張差訕笑道:「可弟迂了,你見有秀才當軍的?」正說話間,只聽屋中傳來呻吟,姬際可抱拳道:「失陪。」便去了。
屋中卧著虎大威,望著姬際可消失在門口,張差自語道:「鐵爐六十座,水磨八十盤,好個富家公子,紮根基層連隊。」朱榮祖在一旁怪道,啥?張差卻沉思不語。此時他心中所想,是黃埔將領沒有一個叛蔣,而西北軍一幫底層出身的將領卻將馮玉祥集體出賣了。這些西北軍底層出身的將領成天被馮用愛國主義教育,而黃埔學生將領卻成天被蔣用金錢腐化。最後被教育的忠誠度,不及被金錢腐化的忠誠度,因為黃埔將領是讀書人,縱是被腐化,素質也比接受教育的底層將領高。可見底層之人不可用。朱榮祖為什麼跟著自已,不就是為了功名,而黃埔將領的初衷是理想主義。
為什麼設政委,政委多是讀書人,那就不是底層出身,軍隊並未掌握在底層出身的將領手中。北洋軍閥為什麼無藥可救,因為北洋將領多是底層出身,馬夫都做了師長,他們有什麼理想?
「老朱呀,你要當***,要當彭德懷,要當那百分之一。別當張福來,別當湯玉麟,別當那九成九。」張差看著朱榮祖道。朱榮祖道,啥?張差教育道:「屈原,文丞相,這是讀過書的。我只說那起小沒讀過書的,能有幾個似屈原,文丞相?百中無一,我只說那百中無一。過去有個大元帥彭德懷,八歲就要飯,後來投軍,百戰百勝,干到了大元帥,一輩子想的是富國強兵四個字,而不是升官發財。至於這個***,自小也沒讀過書,見他爹行事不對,就跟他爹嗆嗆,他爹舉著扁擔滿村攆他,人稱扁擔愣。***也干到了參將,八成是岳爺爺那時人,他要抗金,皇上不要抗,後來被皇上害死啦。」朱榮祖疑道:「岳家將我都聽全了,哪有這個姓吉的!」
二人正說話間,「張差!」忽聞一聲,張差扭頭望去,只見田時震解著官服進了月門。他一頭汗,解開的官服裡邊還有一層白色中衣。田時震進了屋,張差默默跟隨。臉盆旁,田時震一番擦洗,看向院中的朱榮祖道:「你也來!」
僕人下去后,田時震身著坎肩坐下,他端起碟中的茶碗,看向張差道:「張差。」張差躬身道:「小的如今叫周鼎。」田時震放下茶碗道:「卻是我差池了。」他指向二人道,坐,坐!二人回了一聲不敢。田時震依然道,坐,坐!二人只得坐下。田時震又指向茶几上的托盤道,吃,吃!托盤裡是些五香果仁,紅果蜜餞,還有月餅。張差執起一塊月餅咀嚼著,心道,還以為月餅是天下最難吃的東西。他候著田時震問話,田時震卻看向朱榮祖閑話道:「朱義士,你那河南光景如何?」
朱榮祖起身道:「回大人,回回上班都攪纏許多,一個低錢也弄不著。如今河南的光景越發難過,各處都起了杆子,唉!俺原先還跑點買賣,如今路上不太平,跑不動啦,只得給袁大人做家丁。老天爺也不幫襯咱莊戶人,年時個象這咱,八月二十四,大霜,蕎麥都凍死哩,春上餓死不少人。咱那地界都算好的,象南邊信陽,光山,多有不磨面的,去那地界哪有收麩子收,都舂著吃哩。」
田時震聞言嘆道:「可傷,可傷!家中可還過得?」一邊擺了擺手,讓朱榮祖坐下,朱榮祖坐下道:「科子重,租子也快繳不起了,地方上不太平,年時個還丟了一口豬哩。」張差聞言一笑,田時震卻一臉嚴峻,他道:「這便給你信票路引,放你回家,得了賞銀回歸生理。」朱榮祖卻看向張差道:「張大哥卻又如何發落?」田時震道:「這個你休管了。」
朱榮祖聞言,再次起身道:「小的只願跟著張大哥。袁大人臨閉眼吩咐小的,跟著張大哥,說張大哥是個有本事的,將來定能出息。」田時震聞言,自語了一聲袁大人,他端起茶碗吮了一口道:「跟著他可是九死一生,何苦跟著他做游棍。」見朱榮祖不言,田時震放下茶碗道:「你若識字,不願回家,與我做個吏目也好,卻不好安登你。我行文後軍都督府,請汝寧所與你一份錢糧,回家,守著錢糧過!」
朱榮祖只道:「俺只願跟著張大哥,俺不能失信於袁大人。」
田時震搖了搖頭,吩咐朱榮祖先下去。待朱榮祖下去后,田時震看向張差,拖長聲調道:「代州有一戶孫老爺,四世公車,聽說前幾日你到孫家,在孫相公面前賣瓦盆子,一套套哩,央求孫公子尋你那舅爺,都說了些甚?」張差聞言一怔,隨即笑道:「說哩些讓大人見笑的東西。」田時震輕輕笑道:「士氣,說哩甚是精闢。原以為你就是個使棗木棍的,不想還是個經濟之才,看來京中傳聞不虛。」張差問道:「京中有甚傳聞?」
僕人上來遞過一把葵扇,田時震接在手中揮了兩下,待僕人下去后,他道:「你果是後世之人?」張差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回道:「大人,不是小的進宮行大逆,行大逆的是張差,小的叫庄士。小的這樣的,象是信聞香教的?自小的被投入刑部大牢,已然被奪舍了,只剩張差這具軀殼。」
田時震聞言點頭道:「這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若非有奇遇,又是鍾離墓,又是祖龍陵,又是莫高窟經卷,豈會說得如此准,聽說你還善於制器?」張差聞言由鼻孔中長長出氣,心道這大明,啥秘密也保不住呀,難怪亡國。
只聽田時震道:「一時部堂大人要來,拿吳襄,也為拿你,你二人犯了一個罪,陣前脫逃。」張差急道:「小的怎是陣前脫逃!」田時震道:「部堂大人說你是,你便是,要將你處斬!」張差叫道,什麼!
田時震道:「我也救你不得,只是可惜了你這個人才,你與那馮容說,你還有幾樣救命寶貝,既是還有救命寶貝,且說與部堂大人試上一試。」張差聞言立時覺得被出賣了。但細想,馮容與自已什麼關係,是自已連累了人家,朝廷問話,他敢隱瞞么,怪不得人家。
正說話間,一人跑到門前階下稟道:「大人,部堂大人架臨!」田時震聞言起身,向衣架走去,他一邊穿著常服一邊對張差道:「隨我去迎吳大人。」
兵備道衙門儀門大開,吳崇禮一條胳膊吊在繃帶上,步入儀門,見田時震來迎,他叫道:「那個破陣斬將,摧枯拉朽,有古名將風的吳襄呢!」田時震暗叫不好,吩咐道:「快去傳吳襄!」說著,田時震迎上前道:「部堂大人息怒,大人如今還傷著。」
見田時震向自已行禮,吳崇禮道:「恕學生不能回禮。」他嘆道:「唉!每覺心力不濟,諸務荒疏。邊烽狂逞,各將憚於徵剿,畫地延遲,臨陣又欺詐逗怯,以自誤而誤封疆。前日大敗,又何以上報聖恩,下報三邊文武!」田時震安慰道:「天厭夷種,大人不必憂心。也是學生無能,不能使部堂大人稍稍息肩。」二人又言說了幾句,吳崇禮忽沖田時震身後的張差道:「看不出,你竟是個非常佐命之才!」張差訕笑道:「撫憲大人哪裡話,就憑我這不顯三不露四的材料。」吳崇禮哼了一聲道:「你顯得露得還不夠?」
卻見田時震向自已使眼色,吳崇禮略一遲疑便明白了,他叫道:「將逃軍張差拿了!」立時躥上來幾個軍漢,卻是面面相覷,吳崇禮沖張差一頷首,道:「便是他。」幾個軍漢上前扭住了張差的胳膊,張差叫道:「誰是張差,軍冊上有張差其人嘛,小的如今不叫張差。」
吳崇禮直上大堂,坐在了寬大的公案后,有人搬來圈椅,田時震坐在了吳崇禮身側。只見儀門兩側,兩行官兵魚貫而入,人人披甲挎刀,一頭大汗。田時震叫道:「燃放西瓜紙炮!」吳崇禮制止道:「此行專為拿吳襄,不必驚動諸將。」
片刻后,頂盔貫甲的吳襄跪在堂上,汗珠由下頜一滴滴,滴到青磚地上。吳崇禮教訓道:「當以勤王滅虜為事,朝廷付此尺寸土,當以性命殉之。這般陣前脫逃,若再不振飭——」
吳襄大義凜然道:「標下仗劍從戎十載,大小數十戰,精力盡耗,病勢奄奄,尤力戰遼東。蒙恩許標下養病,而朝廷檄又至,標下敢不力疾上道。」吳崇禮打斷道:「聽聞你原是高郵人,販馬遼東。仗劍從戎十載未必真,大小數十戰亦未必真,倒是闖過三關六碼頭,瞎話張口就來,都叫伊萬三句,一萬句里三句是真。」吳襄聞言一驚,心道,自已在寧遠的外號吳崇禮如何知曉?這才想起,吳崇禮是整飭過薊遼軍務的,不由後悔將才的胡吹大氣。
田時震嘆道:「吳大人,此番怨不得旁人。廣武營被圍,夜襲既畏賊鋒,解圍又言兵弱,不敢爭勝負於矢石間。皇上已嚴旨不得再延取咎,卻仍抗拒挨延,學生已然說過,只怕吳大人貽它日自已之悔。唉,如今又加上陣前脫逃。」只聽啪地一聲,吳崇禮拍響了驚堂木,吳襄應聲哆嗦,吳崇禮喝道:「敗群畜類!油光水滑的光棍!拖下去,打一百軍棍!」
啪啪聲中,吳襄時而慘叫。此時跪在堂上的換作了張差。吳崇禮獰笑道:「此行,我不喜得吳襄,喜得先生。」張差卻是跪地不語,吳崇禮身後一將不耐煩道:「咋了,老牛大憋氣,大人在問你話!」田時震道:「說吧,命都沒了,還要救命寶貝何用。」
「抬起頭來!」吳崇禮喝道。張差依言抬起了頭,「看著我!」吳崇禮又喝道。二人對視了一會,張差不自在道:「大人,別要如此,我眼珠子沒亂轉,我是老實人。」只聽有人喝道,放肆!吳崇禮卻笑道:「那後世之人,你說句後世言語我聽。」過了一會,只聽張差道:「我需要心理醫生。」吳崇禮疑道,甚?「我需要心理郎中?」「甚?」「我需要看心病的郎中。」
吳崇禮自語道:「看心病的郎中。你的心病是甚?」張差道:「我本來沒有心病,被大人弄出心病了,我是玻璃心。」
只聽啪地一聲,吳崇禮喝道:「將逃軍張差拖下去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