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端文太妃
這日,南嫘午睡醒來,正是無聊,忽得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帘一動,有人入得屋來。
「娘子,奴回來了。」還未見人,先聞其聲,芸香一邊叫嚷著,一邊掀了帘子,露出頭來,嬌俏的臉蛋紅撲撲的,額上還是未曾拭去的一層細汗,懷裡緊緊摟著一個笸籮,以布巾蓋了個嚴嚴實實,也不知裡面放了什麼。
南嫘笑道:「這大晌午的,跑到哪裡瘋去了,看跑了一頭的汗。」
「娘子,奴尋了個好東西回來!」芸香隨手抹一把額頭,笑得歡快。
南嫘見她如此高興,也好奇起來:「什麼好東西,讓你稀罕成這個樣子!」
「您看!」芸香也不故作神秘,她將笸籮往桌上一放,一把掀開了上面的布巾。
南嫘探頭一看,裡面端端正正放了一塊鏡子,不是銅鏡,而是一塊貨真價實的水銀鏡。
「娘子之前不是說想看看傷口如何了,讓奴去尋面銅鏡來嘛。」芸香道:「奴去向尚宮局領,誰知她們一口回絕,說是聖上有令,除膳食及必備的冬衣外,常曦殿不得領取任何其他物什。既然她們不給領,奴就只好去『借'了。反正宮中那麼多物什,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借來的?」南嫘失笑,這個『借'可不就是偷偷拿來的,她的處境竟然到了要靠自家侍女去偷拿東西貼補用度的地步,她嘆道:「小丫頭,你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芸香知道分寸的!」芸香怕南嫘責怪她,搶道:「您放心!這水銀鏡是從棲棠殿里拿的。那殿多年無人居住,鮮少有人注意,殿里的東西早就被洒掃的侍女內侍們拿得差不多了,即便要查,也輪不到咱們的。」
「那便好。」聽聞是棲棠殿的東西,南嫘也安了心,那地方實在是無人問津的。
「娘子不是說想看看傷口嗎?」芸香迫不及待地向前遞了遞鏡子道:「那便快瞧瞧吧!」
南嫘於是接過鏡子,緩緩將鏡子朝著自己的方向立了起來。
映入鏡中的先是她的髮髻,芸香今日為她梳了一個雙高的驚鵠髻,柔順的烏絲盤起,形如驚鳥,展翅欲飛;再往下轉動鏡子,映出兩道遠山眉,細長而淺淡、清麗而舒揚;然後,是一雙瀲灧的明眸,轉動間彷彿含著溫潤的水澤;再轉一轉水銀鏡,映入眼帘的是秀挺的鼻子、胭脂色的朱唇、編貝白齒;又見凝脂似的肌膚,在日光下泛著白玉似的光澤。
模樣與自己記憶中無差,除了眼角的一點白痕。南嫘輕撫眼角疤痕,仔細端詳,右眼角白痕呈單邊蝶翅狀向外張開,左眼角則只淺淺一點,這樣傷痕的形狀,不僅於樣貌無損,反倒透出一股魅惑之色來。她心思一動,暗想道,有了這疤痕,怕還不是壞事。
「若是娘子實在在意眼角的疤痕,奴去找些米粉來,咱們遮一下。」芸香怕南嫘看著疤痕不舒服,忙安撫道。
「不必了,」南嫘擺手道:「你只去取些面脂來就好。」
芸香見南嫘不僅沒有傷懷,反而起了妝面的心思,心中也歡喜,道:「奴這就去取,娘子想要蜀葵花的或是蘇方木的?」
「殿里還有這許多嗎?」南嫘略微詫異,這宮殿可是抄檢過的,她原本以為能有點侍女用的山花胭脂就不錯了,竟還有這麼多樣式可供挑選。
芸香腳步一頓,嘆息道:「殿里哪裡還有啊,不過是娘子嫁妝中帶來的那些,宮中抄檢時,顧及相國府的臉面,沒動放嫁妝箱子的小庫房。入宮時夫人專門給娘子備下的和後來大郎君時不時差人送入宮中的那些紅妝都在,因娘子平時不愛妝扮,幾乎也不曾用過,如今剩下不少。時日雖久了,但都是名貴植材做的,且還用得。」
南嫘點頭,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被聖上降罪至此,還能在單獨宮室里過清凈日子,全仰仗相門殘存的威攝力。正因那點威懾力,上一世阮問心才耐著性子等了一年才又對她發難的。如今,算算日子,也三月有餘,若想擺脫阮問心的圈套,她該有所動作了。於是吩咐道:「芸香,你隨便撿幾樣胭脂拿來就是了。若有黛粉,也拿些來罷。」
「娘子是要上盛妝了嗎?」芸香喜道:「奴馬上就去取來。」
芸香欣喜著出去,剛掀了帘子,就迎頭撞上了一人,「哎喲」一聲跌在地上。
「小芸香,怎麼毛毛躁躁,我這邊打著簾呢,你還一頭往外沖。」方谷月一邊揉著被芸香撞疼的胸口,一邊彎腰去拉芸香起身。隨口問道:「這慌慌忙忙的是要做什麼去?」
芸香揉了揉屁股,撅嘴道:「才人要上妝,我到庫房尋脂粉去。誰知道月娘走路這樣悄沒聲響的,可摔壞我了。」
「才人要上妝?」方谷月聞言抬頭去瞧南嫘:「才人是要想法子復寵了么?」
南嫘點頭道:「不錯。我的傷口已經癒合,也是時候了。怕拖得愈久,聖上受阮問心蠱惑愈深,若連舊日情分都不顧,如何還得翻身?」
方谷月點頭道:「既然這樣,那才人準備如何行事?」
南嫘知道方谷月玲瓏心竅,也懂得這深宮中的生存之道,於是就將自己計劃說給她聽,請她操持幫忙。南嫘道:「下個月太後作壽,有品階的宮妃皆可入殿為太後進獻壽禮。我雖被聖上禁了足,但聖上並沒有撤了我的品階,我還是宮妃,憑著這層身份,我還能闖一闖這壽宴,給太后『祝一祝壽』。」
芸香聞言道:「祝壽?您是要進獻歌舞嗎?可阮問心的絕技就是荷心舞啊。那舞又極受聖上青睞,這如何勝得過她?」
卻不待南嫘開口,芸香小丫頭又自言自語地介面道:「對了!您可以出奇制勝,您幼時跟著府內的胡姬習過胡旋舞,跳得極好,定能驚艷四方!」
方谷月搖頭道:「小丫頭,你想法雖好,可區區歌舞不足以打動聖上,就連阮問心得寵,怕也並非只因那荷心一舞。」
南嫘也笑道:「芸香的想法,倒是簡單。」
芸香嘟嘴道:「奴知道自己笨,別笑奴啦。娘子快告訴奴,您是要如何才能讓聖上動心?」
南嫘接著說道:「眾所周知,聖上的生母並非太后,而是已逝的端文太妃。端文太妃生前最擅長的就是茶道,因極其擅長一味貢茶的烹煮而得幸先皇。太妃逝世后,先皇思念太妃,特為那道茶賜名『棲棠仙茶'。聖上自小隨太妃品茶,自太妃逝世,再無機會品到這道『棲棠仙茶'。我因緣之下,剛哈學過這『棲棠仙茶'的烹煮之法,只要在壽宴上煮這道茶予聖上品評,聖上總會對太妃心生思念,繼而關注於我,只要時機合適,有很大機會免了罪責,重出宮門。」
南嫘這樣安排,是因為阮問心在前世做過同樣的事,那時,她因故觸怒聖上被冷落了一段時間,為了翻身,她不知從哪裡打聽來了「棲棠仙茶」的烹煮之法,引聖上去了太妃早前居住過的棲棠殿,吃了那碗她煮的茶,故而,被思念端文太妃的聖上赦免了罪責,重新得幸。因她得幸,宮中那時候就掀起了一股烹煮「棲棠仙茶」的潮流,連冷宮裡的小侍女都在念叨那茶的烹煮之法,幻想能夠得到聖上青睞。聽小侍女們念叨得多了,那法子,她也記住了。
芸香欣喜道:「是了,聖上再無情義,對自己的母親總是會有些懷念之情的。」
「才人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思慮到太后那邊,卻有些不妥。」方谷月沉吟道:「端文太妃雖已仙逝,可聖上對其敬重非常,時常表現思念之情。太后看在眼裡,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仍舊不大舒爽。她老人家因為聖上執意要給端文太妃修改懿號之事,還曾與聖上起過爭執。若您在太后壽宴上作此舉,引聖上思念生母,不是故意掃了太后的臉面嗎!需得斟酌才好。」
南嫘聞言卻淺笑道:「我正是要掃了太后的臉面,不如此,怕聖上還不會免我。」
方谷月詫異道:「此話怎講?」
「這話,說來長了。」南嫘沒有直說,而是反問道:「月娘,聖上母子的淵源,你可知曉一二?」
見南嫘看向自己,方谷月福了福身,道:「婢子知曉。早年,太后無子。為了有個倚仗,她憑藉當初皇后的身份,求了先皇,把佟美人所出的大皇子養在了身邊。誰知大皇子福薄,隨先皇狩獵時從馬上跌下,不治身亡。沒了大皇子,太后自然還要挑選新子。之後,她再次看中的,正是當今聖上,聖上排行老六,當年其實是極為普通的一個孩子。說句大不敬的話,咱們聖上當時,論聰慧比不過四皇子,論身份尊貴比不過七皇子,論品貌,五皇子更在其上。聖上本來並不是太后的最佳人選,但他卻有個體弱多病且無甚尊貴出身的親母,太后看中的也正是這一點,她需要一個隨時會失去一切倚仗,只能聽命於她的老實兒郎,聖上就這樣被她選中,領在了身邊照料。端文太妃逝世后,聖上也被順理成章地寄養在了太后名下。說起來,咱們聖上與太后也是各取所需,聖上的生母端文太妃乃一屆民女入宮,母家卑賤,連帶著聖上也卑微。而太后是西北駐將陳老將軍的嫡女,身份尊貴,聖上只有跟著太后才有出頭之日。太后雖存了利用的心思,可聖上也因此得益,他正是憑著陳老將軍的兵權,才在奪嫡之爭中佔了上風,最終君臨天下的。
「沒錯。」南嫘頷首,月娘說的與她了解到的差不許多。上一世,她父親身死,阿兄撐起南家門楣后,也曾經多次傳過書信給她分析朝堂形勢,芸香每次都會認真把信的內容讀給她聽,可是那時候,她因為眼盲心灰意冷,什麼也不管不顧,根本不關心這些朝堂之事,直到她家徹底倒了,自己也被扔進冷宮裡,她才開始後悔,沒能幫上阿兄的忙。這一次,她可要警醒些了。
南嫘道:「當初,聖上和太后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不過世事難料,多年以來,太后與聖上表面親和,私下裡卻早生嫌隙,如今是愈演愈烈。近日,陳老將軍年邁,即將卸任了。太后想讓聖上將大將軍手中的西北兵權交給她的嫡親弟弟雲麾將軍陳淮,可聖上今時不同往日,他剛鬥倒了朝堂上的幾位權臣,收回不少實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自然不願意對太後言聽計從,一邊模凌兩可地應著,一邊封賞了懷化大將軍唐敬,遣他任羚州總管一職,年後就動身去西北。聖上這安排,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一旦陳老將軍卸任,唐敬將軍馬上就會頂上。如此一來,為了兵權不旁落,陳老將軍便一直撐著年邁的身體不肯卸任。聖上這邊呢,也不便催促,只得隱忍等待。母子兩個正因為此事暗自較著勁呢。這個時候,聖上就是想讓人給太后找不痛快,讓眾位朝臣看著母子不睦,看他們作何反應,以觀眾臣真心。此時,我做此舉,雖然得罪了太后,卻能讓聖上如意。」
「婢子明白了。」方谷月道:「才人是想以此情勢,讓聖上順勢赦免您。聖上需要的時機,您給出來了,他必順勢為之,您也就給自己求取了一絲生機。」
南嫘點頭:「如今我的處境,不是簡單的後宮之爭,而是朝堂之爭。我身為南家之女,就是最大的罪責。故此,諂媚爭寵之舉怕是無用。要讓聖上赦免我,只能兵行險招。聖上只是需要一個人去刺激太后,不管誰做了,他都會賞,而我,就是要成為這個人。至於太后那邊卻不當緊,這後宮之中,沒有永恆的敵人,只要日後我能與太后尋到共同利益,她自然不會繼續與我為難。」
「才人果敢!」方谷月道:「只要有了這一絲生機,未來便有了變數,好過如今這處境。」
「娘子說得對!」芸香也驚喜到:「如此一來,極有勝算!」
「卻也不然。」南嫘搖搖頭:「有一半可能,是聖上免了我,重重封賞。也有一半可能,聖上不領我這個情。一切端看聖上對我南家勢力與太後母家勢力的忌憚程度孰輕孰重。不過,如今我父親逝世,兄長又是個暫時撐不起局面的,這樣的南家、這樣的我,做此舉,勝算會頗大些。」
南嫘知道,此時阮問心也在煎熬,上一世阮問心唯一一次被聖上厭棄,就是因為不肯配合聖上,給太后難堪,阮問心怕得罪太后以至地位不穩,於是在聖上暗示她時,巧妙地裝傻躲了過去。南嫘想鑽這個空子,阮問心有顧及,所以行止小心。而她卻不同,她敢破釜沉舟,因為她知道自己如果不爭,結局有多凄慘,不如放手搏上一次。所以這一次,她要做聖上的那顆棋子,一顆比阮問心更好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