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見光明
南嫘喚出了一早趕來給她換藥,卻因為胡漢清的突然到來而躲入內室的方谷月。
方谷月走出內室,她自然將之前的爭執聽得一清二楚,於是不解地詢問道:「才人為何不讓醫官給醫治?婢子原以為您托相國府大郎君四處尋人醫治是因為聖上震怒、不讓人給您醫眼睛,近日看來卻不是。算上剛剛的胡直長,這些日子以來,娘子已經趕走三位醫官了。婢子的醫術自是比不過眾醫官的,才人何故舍醫官而用婢子呢?」
「方典葯不必自謙,」南嫘笑道:「別人不知,我卻是知道的,方典葯醫術精妙,豈是那些個循規蹈矩、為求自保只敢用些溫和方子糊弄人的醫官可以比的。」
聞言,方谷月連忙躬身道:「才人過譽了,婢子不敢領受,醫官們用藥雖然盡求穩妥、不敢下猛葯,但治傷的法子卻還是可行的,若不是醫官們在才人受傷時為您及時處理了傷口,避免了惡化,婢子如今就是有再大本事也是治不了的。」
「一事歸一事。他們之前為我處理傷口確實盡心了,只是如今卻不然……」南嫘接著道:「你可知那胡直長準備給我用何葯?」
「才人的意思是,胡直長有別的心思?」方谷月聽出南嫘話裡有話。
南嫘道:「剛剛那位胡直長,曾在多日前偷運了一盆海芋進來,你可知,這海芋是為誰準備的?」
「海芋!」方谷月心中一驚,她自然了解這些植物的性狀,那東西看起來漂亮,汁液卻是極兇險之物。
南嫘嘆了一嘆,才道:「正是給我這失了勢的落魄妃子治眼睛的!剛剛他那藥箱里就裝著海芋,正準備搗碎了濾出汁液來,往我眼睛上灑上一灑呢!」
方谷月大驚失色:「他要刻意毒瞎您的眼睛!」
「不錯!」南嫘點頭:「這正是我執意不肯讓他為我診治的原因。」
「才人如何知道這件事?」方谷月有些疑惑。
南嫘回想起上一世,她是怎麼得知自己眼瞎真相的……
那時候整個南家已經沒落了,而眼盲的她蜷縮在冷宮中,等著芸香照料。芸香需要日日跟隨侍女們出去幹活,一般是最臟最累的活計,而自己或許是因為眼盲的緣故,什麼也不需做,每日只鎖在殿中不許出去。有一日,芸香做工回來,抱著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多次詢問才知,芸香被派去各個殿內收褻器,結果,在尚食局時聽到兩個小葯工在討論醫書,說什麼海芋汁液誤用了會致盲,芸香卻想起來南嫘的眼睛就曾經被尚藥局的胡直長用海芋汁液入葯。當時胡直長讓她把海芋搗碎,汁液倒進眼藥中,芸香便照做了。聽聞海芋汁液會致盲,又想起胡直長已經是阮問心的專用醫官,芸香才反應過來,可為時已晚,又驚怒又後悔地哭著跑回來,主僕二人抱頭痛哭良久,卻什麼也做不了……
這些事就鐫刻在她記憶深處,她如何能忘?但她不能直說自己如何得知,於是暗自編排了一套說辭,她道:「方典葯應當知道,我雖困在這常曦殿里,但我阿兄並不可能放任我就此落魄。所以也在宮中為我多方打點,企圖照料一二,結果卻無意之間,在一個小葯工那裡查到了這些不同尋常之事。」
方谷月並未深問,她又想到一事,開口道:「胡直長說…他是奉聖上之命…」
「幌子罷了。」南嫘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便解釋道:「聖上雖然厭棄我,卻還不至於親自下此狠手。真正想要我這雙眼睛的……是那胡直長如今的靠山…他芙蕖殿的那位主子。」
「阮美人?」方谷月心下暗驚,她雖知道阮美人正受寵,又與南才人不睦,但沒想過她竟是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假借聖上之命,要毒瞎南才人雙眼。若南才人之言不假,阮美人可當真是個狠角色!
南嫘哼道:「她怕是恨死我了。」
「才人為何要忍讓她?」方谷月有些為南嫘不忿,好歹相門嫡女,怎能容忍一個舞姬出身的女人如此欺辱,何況阮美人用這樣明目張胆的手段,就是授人以柄,為何不告發她?
「我又何嘗願意忍讓?」南嫘搖頭嘆道:「現在,聖上愛她、惜她,卻連看也不肯再看我一眼。你想一想,她如此大膽行事,聖上就真的一點未曾察覺嗎?怕是察覺了卻不願管吧。所以,即使我去告發她,聖上也會故意回護,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才人,您……」方谷月看著眼前這個白布蒙了眼,卻不見一絲恐懼畏縮、端然坐著、一身堅毅的女子,心中生出些佩服來,到了如此狼狽地步,依舊看得清形勢,不肯向命運低頭,盡一切力量自救,這樣的女子絕不會輕易被打敗。
南嫘聽方谷月似乎有所觸動,想到自己情緒外露得太多了,於是岔開話題道:「罷了,不提這些了,方典葯快請用藥吧。」
方谷月回神,道:「婢子馬上為才人施藥。」
幾日後,南嫘的眼睛順利拆線,在方谷月精心護理下,傷口也慢慢癒合。
「娘子,您能看見芸香么?」芸香急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南嫘微微睜了睜眼睛,被刺眼的光線晃了一下,她又用力閉了閉,待再睜開,視野里漸漸清晰起來,一個雙丫髻的小姑娘身影在眼前晃動。
「芸香…」南嫘開口,聲音有些哽咽,她漸漸看清了芸香的樣子,這小丫頭還是她記憶中那個十七八的模樣,一張圓潤可愛的蘋果臉,一雙清麗靈動的杏仁眼,一襲窄袖榴花紅裙,再配上她俏麗的雙丫髻,顯得極為歡脫伶俐。
「娘子,太好了!您能看見奴了!」見南嫘睜眼望向她,芸香向前一步、有些激動得握住南嫘的手,手心裡還帶著微微汗意,可見是緊張極了。
「能看到了。」南嫘點頭,她看這小丫頭緊張的樣子,覺得親切又可愛,她很久沒見過芸香的模樣了……很久了……
「太好了!」芸香自小與南嫘親厚,見她眼睛恢復,一時激動,握著南嫘的手緊了緊,神色驚喜又釋然,杏仁般的眸子里還帶著點水汽,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看得南嫘都覺得自己欺負了這小可憐似的,好笑地搖了搖頭。
「才人可還有什麼不適?」一旁又有人開口,說話的正是為她醫治眼睛半月有餘的典葯御侍方谷月。
南嫘轉過頭,看向身畔的方谷月。
面前是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婦人,上著一件窄袖短衫,下穿一條藍色儒配長裙,髮髻高高挽起,整理得一絲不苟,面上不施粉黛,素麵對人,模樣算不得出眾,倒也俊秀周正。周身也不見釵環飾物,只在頭上簪了一根銀簪子。此時,她微微躬身在側,聽候差遣,行止大方,質樸端方,讓南嫘一看就心生好感。看來那時冷宮中閑聊的小侍女對方谷月的描述很精準,方谷月為人聰穎,但性情內斂,執著於醫術,避世自居,不參與勾心鬥角齷齪權術。這樣性格的人,用起來放心,用好了也當真是一大助力。
見方谷月一直躬身向她,南嫘伸手扶她直起身:「並無什麼不適,方典葯於我恩同再造了。」說著,南嫘便朝她躬身下拜。
「才人,使不得。」方谷月略一驚,趕緊伸手攔住南嫘,道:「才人如此可折煞婢子了。」
「你受得起。」南嫘拍拍方谷月的手背,嘆道:「若不是方典葯妙手奇醫,我這眼睛就要瞎了…若是當真成了瞎子,後半生在這深宮裡要如何度日,想想都是煎熬……」
方谷月道:「為才人醫治,乃是婢子應做之事,怎可受您大禮。況且,即使不用婢子,才人的眼睛也是可恢復的,婢子不敢居功。」
「不,若非方典葯仗義相助,我怕真的要瞎了。畢竟阮問心想讓我瞎,她就有一百種法子讓我不得不瞎……即使警醒著躲過了一次,還有下一次,若不儘快醫好眼睛,耽誤時日久了,也不知有何變數。」南嫘知道方谷月雖看著冷清,實則心善,自己的凄慘處境是很容易讓她產生同情之感,於是蹙眉,微微掩面,做悲涼狀,道:「聖上對阮問心又是放縱的態度,她更是有恃無恐了。唉……你又如何知道這宮內的那些齷齪事情呢。」
「才人!」方谷月果然有些動容:「婢子在這宮裡當值也快二十年了,有些不堪的事情如何不知啊。委屈才人了,堂堂相國府嫡女被個那樣出身的人壓制……」
「是啊……這宮裡,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雙眼不能視物這些日子,我夜不安寢,就怕有何變故。那個女人豈是好相與的,又是明槍,又是暗箭,躲也躲不過……」南嫘搖頭嘆道:「比如,此次之事,若我說,並非我害她小產的,你可信我?」
方谷月點頭:「婢子信您。」
「當真?」南嫘沒想到方谷月答得如此乾脆,畢竟一個懷了龍嗣的人拼著捨棄腹中子也要去陷害一個妃嬪太不合常理,她還以為要自己添油加醋地把自己所受的各種陷害與委屈複述一遍,才能讓方谷月信服。
方谷月道:「才人忘了婢子在哪兒當值了么。婢子可是尚食局的典葯御侍,任何殿里送了什麼葯膳,取了什麼葯去,婢子很清楚,有些齷齪私密事,要想避過婢子的眼睛,難之又難。」
南嫘聽出她話里的意思,探問道:「方典葯可是知道什麼隱情?」
方谷月欲言又止,她抬眼望了望殿外,見大門緊閉,才俯身湊到南嫘跟前低聲道:「前些日子,住在芙蕖殿的那位,打發侍女碧落到尚食局去領些食材,正好趕上婢子當值。您可知她領的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