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野獸與非戰之過
「你爹打了敗仗!」
一群十三四歲的頑童嘻嘻哈哈的,在夷州船政學堂的教室外空地上擠成一團,嘲弄站在中間的一個方臉少年,做著鬼臉,說著譏諷的話:「把咱們夷州的名聲都丟光了!」
方臉少年看臉龐,應該和這些頑童同齡,但觀其身高體型,卻又比他們大出一圈,整個人如木秀於林,比其他人高了半個腦袋。
「我爹失敗,僅僅是因為人數太少,又是夜晚,黑燈瞎火的看不清罷了!」他面色漲得通紅,緊捏了雙拳,大聲沖小夥伴們吼道,一雙濃濃的眉毛下,虎目一樣的眼睛睜得溜圓。
「放屁!我爹就是因為你爹怕死,才犧牲在皮島的,你還我爹爹命來!」一個少年紅著眼眶,大喊著撲上來,將方臉少年按在了地上,揚起拳頭就打,兩人滾做了一團。
旁的少年有的吶喊叫好,有的上來勸說拉架,一時間鬧成一堆,塵土飛揚,遠處一個黑瘦少年飛步跑來,沖這些人高喊:「別打了,先生來了!還不快跑!」
這裡的先生,泛指船政學堂里的各個教官,學堂治學極嚴,雖然不是如夷州講武堂這樣的純粹軍校,但校風校紀依舊嚴格,同樣也開設有海上火炮射擊這一類的軍事科目,所以教官們對學員要求非常嚴格,若是被發現有私鬥行為,一定會受到嚴厲處罰,輕則罰關禁閉七天,重則直接退學,學員們都十分畏懼。
當聽到黑瘦少年的喊話,所有的人立刻一道煙似的全跑了,包括那個出手打人的少年,他跑得最快。
等塵埃落定,空地上的人跑得乾乾淨淨,黑瘦少年上前拉起方臉少年來,皺眉問道:「鄭森,沒受傷吧?」
名叫鄭森的方臉少年朝地上啐了一口嘴裡的血沫,揉著臉上的青紫笑道:「孫家老二的拳頭像棉花一樣,怎麼傷得了我?沒事!」
「你為何不還手?」黑瘦少年奇道:「你明明可以還手的,學堂里的徒手對練你可是年年第一,孫老二那點三腳貓花架子在你面前可不夠看,你讓他一隻手都能碾死他。」
「他爹死了。」鄭森怕拍屁股上的塵土,淡然答道:「我得讓著他。」
「他爹又不是你害死的。」黑瘦少年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爹是跟著我爹出征時死的。」鄭森的回答時表情略顯慚愧:「我能怎麼辦?」
黑瘦少年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猶豫起來,遲遲沒有說出來。
「走吧,回家,散學了不回家你娘又得罰你抄寫《紀效新書》。」鄭森走起路來腳有點瘸,大概剛剛打架傷著了腿:「那本書字可真多。」
「我都能背出來了,怕什麼?」黑瘦少年撇撇嘴,跟著鄭森朝學堂外走,走了一段,終於憋不住,還是出聲問道:「鄭森,外面都在傳說,你爹在朝鮮,是……呃。」
鄭森站住腳步,回頭看他。
黑瘦少年眼珠子朝左看,面色尷尬。
「是……怕……死……嗯,不一定……吧?」
吞吞吐吐的,黑瘦少年把一句話分成若干段,模模糊糊的講了出來。
「我爹不是怕死,他不可能怕死,跟商行龍頭一起從倭國打生打死的出來,他怎麼可能怕死?若是怕死,我爹也成不了今天的地位,他肯定不是怕死!施琅,你不要亂說!」鄭森激動起來,說話像打連珠炮一樣篤篤有聲,凜冽的氣勢逼得黑瘦少年施琅朝後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施琅忙把手在身前亂搖,口中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外面的人說的,我只是轉述,我自然不信。」
「就該不信,那些亂嚼舌頭的傢伙,我見著一個打一個!」鄭森揮了揮拳頭,眸子里都是怒火:「我爹去朝鮮,本不用去的,就是因為見商行留守朝鮮國的危急,方才出兵,這樣的人,會怕死么?怕死就不會去了!」
「是了,是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急。」施琅好言勸解自己的夥伴:「鄭伯伯當然不會怕死,我爹常說他是我們夷州第一個不怕死的,當初還替四海龍頭擋過刀呢,好漢子一個,不是怕死的!」
「.……」鄭森鼻孔里噴了口濁氣,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幾下,陡然垂了下來,悶悶不樂的埋頭就走。
施琅跟了他一段,在一個岔路口與鄭森分手,方臉少年獨自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鄭芝龍在雞籠的家,位於城裡澎湖游擊衙門後面的一條巷子里,三進的宅院,算是一流府邸了,鄭森繞過影壁來到二進,一抬頭就瞧見自己的母親、徐光啟的女兒坐在天井對面屋裡刺女紅。
「森兒回來了。」見自己兒子歸家,母親徐氏露出笑意,招招手:「來,吃酥餅,這是你爹從……」
「我爹呢?」鄭森四處張望。
「你爹上衙門去了,快過來吃東西……」徐氏揭開精緻盒子的蓋,用手絹包著拿出一塊點心,再抬頭時,卻不見了兒子的影兒。
「孩兒不餓~」鄭森遙遙回應了一聲,一頭扎進自己的屋子。
「這孩子……」徐氏嘆了口氣,心道和他爹一個德行,風風火火的,不知道長大了會是什麼性子,於是神往的想象起來,又喜又憂,自顧自的在那兒發愣。
房裡的鄭森拿出一本書,坐在椅子里看,那些方塊字眼卻不像往日里那樣充滿玄機,反而變得古怪起來,根本看不進去,腦子裡蹦出來的都是這兩天和父親交談時的一幕。
「爹,外面都在傳說,你在朝鮮沒打好仗,枉死了很多人。」鄭森對父親是挺畏懼的,又充滿了敬意,問這句話時,他的內心其實很忐忑,沒有直接把貪生怕死四個字說出來,而是委婉的換了個說法。
鄭芝龍在燭光下,看著他的刀,聞言面色嚴峻的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呵斥道:「市井流言,無事生非之徒講出來的,你不要信,明日我請沙大人派衙役查查,抓幾個來示眾。」
「那……傳言是假的了?」
「當然是假的。」鄭芝龍道:「勝敗是兵家常事,非戰之過。」
他這麼一說,鄭森心中大喜,但轉念一想,卻更加困惑了,一張臉上全是迷茫:「非……戰之過?什麼叫非戰之過?」
「正是非戰之過,我兒,你且記住,今後你也要帶兵打仗,替商行征戰四方,但是。」鄭芝龍把寶刀舉起,刀刃在燭光下灼灼生輝:「有一些戰,能不打就不打,有一些對手,是不能隨便碰的,就像我們在海上一樣,誰都不敢正眼與我們對視,但是在陸地上,就不一樣了。」
鄭芝龍看了一陣刀子,刀刃上有個小小的崩口,令他像是想起來什麼不堪的事情,渾身打了個冷戰,急急的還刀入鞘:「比如,爹這次在朝鮮遇到的建州韃子,千萬不要和他們在陸地上打仗,哪怕有任何的誘惑吸引你,你都不要去,一次也不行!」
「為什麼?」鄭森第一次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了畏懼的神色,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懼意,他詫異的問:「爹,建州韃子有三頭六臂?」
「比三頭六臂還厲害,他們不是人,是一群狼,一群豹子,一群畜生!」鄭芝龍道:「人能和畜生打仗嗎?」
「不能……」
「這就對了,他們比野獸還野蠻,兒子,我們的優勢在大海里,不是在陸地上,海里的蛟龍我們可以下水去把它擒上來,但山裡的走獸,非我們力所能及也!」
「野獸?」鄭森張了張嘴,覺得哪裡不對,但在素有威望的父親面前,他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好了,天不早了,你明天還要去學堂,早點去睡。」鄭芝龍沉下臉來,道:「這些不是你這個年紀該問的,去睡!」
鄭森坐在椅子上,回憶起父親趕自己走時那張面孔,隱約的覺得,外面的流言有一部分是正確的。
鄭芝龍怕了。
他是真的畏懼了,對后金軍隊畏懼了,從內心深處,感到了害怕,這對一個海盜來說,是很少見的。
「啪!」
鄭森把書重重的扔到地上,衝冠而起,雙手捏成了拳頭,虎目含悲。
「男子可以被打死,但不能被嚇死,從來沒有什麼非戰之過,只有不敢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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