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土地
六月底的馬尼拉,悶熱如一口倒扣的鍋。
整座島都沉浸在副熱帶高壓之中,離人的頭頂三尺高彷彿就有一道無形的頂,死死的壓在島嶼上空,把沉悶的空氣蒸烤得火熱,讓吸了它入肺的人感覺到胸腔都要炸了。
「砍了他狗日的!」
一個精壯的小夥子赤著上身,騰地站了起來,激動的揮舞了雙手,原地蹦躂著,沖著前方的虛空嚷嚷,若是手裡有刀,他一定會順手劈了過去。
旁邊坐著許多人,卻無人去勸慰他,讓他坐下來,因為大家都跟他一樣激動,蹦得比他高的人大有人在。
「砍死他狗日的!!」
群情激昂,這種戾氣十足的喊聲此起彼落。
好在有幾個隊長伍長級別的人物坐在前方,他們回過頭來,用嚴厲的語氣招呼著手下人,叫他們閉嘴,認真聽別人說話。
饒是如此,來自上級的彈壓也廢了好大的功夫,才讓義憤填膺的年輕人們勉強坐了下來,會場重歸平靜,有個伍長偷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幸好讓他們不準帶刀來,若是帶刀來,不定出什麼岔子。」
「也怪不著他們,韃子太可恨了。」另一個伍長唏噓著,捏緊了拳頭:「聽著就來氣!」
「噓~」坐在最前面的旗牌官對他倆豎起一根手指頭,做出禁聲的動作,道:「安靜點,注意聽,若是被軍中糾察知道你們這夥人嘰嘰歪歪的不認真聽講,他們一定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軍中糾察,是夷州團練最近新成立的一個部門,穿著不同於尋常兵卒的鮮紅色軍服,左臂配白色袖章,上面寫著「糾察」二字,一看就很神氣,他們的職責是專門糾正軍紀和作風,都是些鐵面無私的人,彈劾上到軍官、下到普通士兵的不法行為,並直接向團練最高負責人和四海龍頭聶塵稟報,權利大得很,一時間讓團練中人人談虎色變。
兩個伍長果然被嚇住了,忙凶神惡煞的扭頭又對手下人囑咐了一通,讓他們聽就聽,不得喧嘩,方才定下心來。
這些駐紮在馬尼拉的夷州團練一共大約有兩百來人,剛好夠一個營頭的規模,團團圍坐在一間大大的草棚子底下,聽著圈子正中間的一個人說話。
說話的,是個婦人,操著不大順嘴的大明官話,磕磕絆絆的,讓人半聽半猜的聽。
「我男人就這麼去了。」她哭著抹眼淚,站在那兒像一個怨氣十足的祥林嫂:「舍下我們娘倆,被建州韃子抓了去,修了半年城牆,半年後,我上瀋陽城牆工地去找他,才知道他被韃虜填了城牆上的坑,他是被活活累死後,被扔進去填的坑。」
婦人穿著一件闊袖的袍子,當她抬手抹淚的時候,露出的手臂上全是斑斑傷痕,傷痕早就結痂脫落,新鮮的肉長在老的傷口上。
「白天我不敢去城牆上,監工會拿皮鞭抽我,只好夜裡去,有好心的工友給我指了地方,我摸黑尋了去,摸到的都是石頭,我就用手挖石頭,那些石頭很大,我挖了一夜,手指頭扣破了,全是血,也沒挖到我男人的屍體,連根骨頭都沒摸著。」
「回去后,我抱著我女兒哭了一天,然後去求我家的主子,請他出面幫我把男人的骨頭找回來,主子讓我去衙門裡問問,我真傻,真的,我竟然信了,真的去找衙門。」
「韃虜的衙門,哪裡會理睬我啊?見我哭得凶了,打了我一頓,把我關在牢里,餓了七天才放出來,我也沒力氣找衙門了,爬回家裡。」
「等回到家,女兒也不見了,我瘋了一樣的找,家裡街上,城裡城外,都沒找著人,後來鄰居一樣當包衣奴才的漢人偷偷告訴我,我女兒被主子賣了。」
「我跑回去問主子,主子在笑,他說我男人是他家的包衣奴,被官府抓去做事死了,自然要從我女兒身上找回來。我問他女兒去哪兒了,他說賣給青樓了,我女兒才十歲啊~~」
會場寂靜一片,除了牙齒咯咯的響,就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她雖然是個女兒,卻從小懂事,幫我種田、洗衣,乖巧得很,有時我男人在外面給她揀個小花小草、紅頭繩啥的回來,她都高興,她偷偷對我說,等她長大了,就尋個好人家嫁了,把我和他爹接過去,好好孝順我們。」
「她不見了,我像個瘋子一樣把瀋陽城所有的青樓都找遍了,那些青樓是有錢人才能進的地方,我都進不去,就守在門口望,望啊望,天天守著,沒見著人。」
圍坐的人群里,有低低的哭聲,這些團丁有些人已經成家了,同樣有子女,一些人有姐妹,感同身受,紅了眼眶。
婦人繼續說著,臉上一片木然,像是在說與自己不相干的旁人的故事:「後來我聽說,買她的人把她送給了韃虜的大人物,那大人物喜歡小女子,喜歡折磨人,每每把人折磨死了,就丟到城外的亂墳崗去,任鳥獸啄食,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就去亂墳崗尋人。」
氣氛莫名的緊張起來,圍在圈子外的人,伸長了脖子朝里湊,裡面的人,豎起了耳朵,拳頭就要拽出水來。
婦人木木的臉上,抽搐了幾下,哇的一聲哭出來,人一下癱坐在地上,邊哭邊道:「青天白日的,她就在一個墳包邊躺著,身子都被吃成了骨頭,血糊糊的,就剩半個頭,頭髮上還扎著她爹送她的紅頭繩,我都不知道她是咋死的。我哭著拿個破衣服去撿她,看到身子邊的土都是被手抓出來的痕迹,一道道的,指甲抓出來的,她被扔到那裡的時候,還沒斷氣,大概是活活痛死的,我的兒,她活活痛死的~死了還被鳥獸吃了啊!」
婦人捶胸頓足,哭得不能自己,眼淚如河一樣的流,身邊一圈的人,在哭聲中沉默了幾秒鐘,就像火山在爆發前醞釀幾秒鐘一樣,然後洶湧澎湃的迸發出來。
這下,伍長隊長控制不住了,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詭異的是,遠處的街邊,就有幾個紅衣服的糾察在城門口巡檢,遠遠的聽到這邊的聲響,掃了幾眼,卻無人過去。
一個年輕點的糾察,大概剛穿上這身制服沒多久,有些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他靠近坐在城門口門洞里的上司,指著團丁的方向說了幾句。
「不必管他們。」上司瞄了他一眼:「那是團丁在開訴苦大會,請了遼東來的難民講話,又不是在城裡喧囂,不必管。」
「可是。」新人道:「團練有軍規,任何時候都不得聚眾喧嘩,包括訴苦大會。」
「他們沒在城裡,在城外。」上司又瞟他一眼:「城外不必管。」
新人擰著眉頭,堅持道:「軍規上沒寫城外城內。」
上司終於壓抑不住了,一把將他拉過來附耳道:「你小子愣頭青啊,非要我說實話:這是龍頭派來的遼東難民,刻意要讓團丁們接受的教育,你現在過去干涉,不是自討苦頭嗎?一來那些大頭兵指不定把氣撒在你身上,把你活剝了都不一定。二來你以為龍頭回表揚你?你做夢吧,他只會認為你不懂事,把你打發了去種地。」
新人一愣,僵在了原地。
「這些事多過過腦子,我聽說龍頭在房子里,把那些派去團丁中宣講的遼東人挨個先聽了個遍,你想想這個是什麼道理?」上司呷了一口壺裡的茶。
新人愣神的樣子添了一層懵逼。
上司左右張望了一圈:「龍頭收留遼東人,又讓他們去點燃團丁們心中火氣,這不是明擺著嗎?他惦記著遼東那塊地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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